从前自己虽身处朝廷庙堂之中,整日钻研的不过是人心权术,谋求的只是自身前程,所做文章纸上谈兵,却无法落实到民生处,而今所为虽然微薄,却是真正的有用之举。
此前与太子商议赈灾之策时,他曾说太子不识民间疾苦,而自己又何曾真正了解?
若非是被贬到这穷乡僻壤处,若非是亲历了这一切,自己怎能体会百姓之苦,百姓所需?到底还是见识浅薄,才会这般容易自伤自抑。
他摇头轻叹——与苍生疾苦相比,自己简直是无病呻吟了,现在想想,都觉得以前的自己矫情。
他对着黄老伯重重一揖:“是在下想得太浅了。”
黄老伯却颔首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大人遭遇挫折,不缅于过去,不躁于眼下,虚怀若谷,安之若素,后生可畏。大人他日成就,必不会止于此处!”
邵梦臣想着自己与太师结仇,哪里还能得返京都,因而只是笑了笑,道:“承您吉言。”
左右无事,又知这聚灵山乃是富临县最高山,山上风景奇佳,邵梦臣便邀请黄老一同登高望远。
山顶处有一简易凉亭,正是为登山者歇息用。黄老伯一把年纪,亏得平日做着农活,身子骨还算硬朗,可爬上山依旧少了半条命,坐靠在亭子里不断喘气。
邵梦臣也累得全身是汗,却没休息,而是立足在山巅之上,放眼环望,只见高山秀丽,林壑幽深,近者层峦叠翠,远处烟云环绕,天下之景尽收眼底,不觉胸中开阔,身上疲乏也消了大半。
遥望京城方向,关山重重,不见帝都;俯身视下,行人如蚁,往来呼和声俱不可闻。
他感慨之时,心中已成一首五言律诗。
自到此处,风花雪月难见,已是数月不曾作诗了,邵梦臣正欲即兴在此题诗留念,却见亭柱上已有一行题字——“方内无名人留记”。
因年深日久,这几个字被风雨浸蚀,但依然可辨几个字连在一块书写,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笔法清逸而不失苍劲,想来该是个胸有丘壑的读书人,不知缘何倒此,又因何不题诗留名,反自称为“方内无名人”。
黄老伯见邵梦臣望着这一行字发愣,便道:“大人可是在想写这句话的人是谁?”
邵梦臣道:“黄老伯,你认识这个人?”
“那当然了,那会还是我带他爬的山,他提笔写的呢。我想想,到现在快有四十年了。”
黄老伯捻着手指算了算,又道:“说来这人与你有些相似,不过那时年长你几岁。也是个读书人,做官失意了,所以云游四海,访遍天下大山名胜,还跑到我们这偏僻的地方来。”
邵梦臣忽然对这位几十年前的同僚好奇起来:“他是为何失意呢?”
“唉,也是说什么官 场险恶,人人勾心斗角,所以心懒了,不想做官了,行走天下,到处求僧访道,寻找高人逸士,甚至还拜了当时一个有名的道士,学了两年的道法。”
邵梦臣更加感兴趣,“既如此,那他抛却红尘,想做一个世外隐士,该是方外之人,可在这,却如何自称为‘方内无名人’呢?”
黄老伯深深叹了口气,道:“大人你还年轻,不知道以前啊!那时候奸臣当道,国无法纪,官匪勾结,地痞无赖、为富不仁或是大字都不识得的人,都能花钱买官做。所以贪官污吏是越来越多,变着法地压榨百姓。我们这地方,上头只有收税的时候才进来,每次都有不同的名目,咱也听不懂,但是不交的话就要打人抓人,比苗人凶多了。”
这些事邵梦臣也略有听闻,当时的平昌帝昏庸懒政,首辅姜述把持朝纲,欺上瞒下,卖官鬻爵,搞得上下一片乌烟瘴气。直到后来先帝登位,励精图治,状况才开始改善。
黄老伯继续道:“题字的这位大人因见多了官 场的尔虞我诈,不肯同流合污,所以脱身出来拜入道门,就是为了图个心静。可后来,他亲眼见百姓因苛捐杂税被逼得无路可走,上吊自杀或是卖儿卖女,便觉得经书写的再精妙,自己道行再深,渡的只是自身一人,而不能救民于水火中,所以就又弃了道法,继续入朝做官了。”
邵梦臣沉默片刻,静静道:“这位大人原能独善其身,但终究心系百姓,不顾自身安危,又卷入这风云诡谲的朝局,实在可敬!”
他唏嘘了会,又问:“黄老伯,您与这位大人很是相熟吗?”
“说熟嘛,确实有点交情。”黄老伯咧着嘴笑道:“那位大人在这待了段时间,就住在我家里。当年我才十六七岁,现在会认的字,还是他教的呢。那时候富临县比现在还穷,饭吃不饱,衣服也没得穿,我每天就打着赤膊,穿一条裤衩,上半身晒黑得跟泥鳅样。有一次,又遇到官府来收税,我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他们就要抓我做壮丁,去服役。还是那位大人脱下身上的长袍,当做给我交的税。”
邵梦臣皱了皱眉——怪道当地百姓一听说官府,竟都没有好脸色,这哪里是官府,与强盗何异?怨不得民间常说官匪一家亲!
黄老伯倒是都释怀了,想起往事,只是微笑:“也是那日官差走后,那位大人邀我一同爬聚灵山。我们爬上了山顶,他俯视山下很久,忽然跟我说,他要出山了。所以这方外人就成方内人了。”
邵梦臣微微颔首,沉吟良久,问道:“既然出山,又题字纪念,怎么不留下姓名,反说是无名人呢?”
“那位大人是修行过的,境界自然不一样。”黄老伯呵呵笑着,又眯着眼想了会,“他说的话我忘了,只记得大意是说,每个人都是蝼蚁,即便是帝王将相,显赫一时,死后还是尘归尘,土归土,什么都不剩下。这姓名嘛,不过是生前辨别自己与他人的一种称呼。既然人生本来空无,这名字自然也是没意义的。可是世人爱惜自己的名字和名声,所以这名字反而成了束缚人的枷锁,只有连名字都不要了才能一身轻,才能无所顾忌地逆流而行。”
邵梦臣一怔,只觉得这话里别有乾坤,不由得低眉思索,脑中的五言律早丢至九霄云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