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致深夜方归，夏夜蚊虫喧盛，除了满面的疲倦之外，她还带回了一身瘙痒的蚊子包。
林致小心翼翼地打开屋门，老旧的门不轻便，动辄发出迟钝沉闷的呻吟，她得格外小心着，才不至于吵醒沈之玉。
每一个动作都如同踩在钢丝上，慎之又慎，但是往往越紧张越出错，推拉门合上的一瞬间，碰上门框，声音本身不大，但是在寂静的夜晚中格外恼人。
林致的身体完全僵住，月光顺着窗户照进来，可以看到她像一个被定住的木头人，眼珠子滴溜地转，内心焦躁地祈祷——千万不要醒，千万不要醒——自己大气不敢出一口。
缓了好一会儿，那只悬空的脚终于落地。
林致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客厅里身穿婚纱的人形模特森然耸立，它们没有五官，但是那一瞬间，林致仿佛看到了她们哀怨凄惨的表情，洁白的婚纱是一座座美丽的坟茔，她吓得别过脸去，汗毛竖起，脊背发凉，心脏剧烈地跳动，呼救似的喘着粗气。
“啪——”的一声，头顶天花板处传来滋滋的电流声，灯光忽明忽灭，林致抬头，看到泛黄的灯罩底部沉积着黑乎乎的一团，是虫子的尸体。
电路老化，灯光闪了几次，才完全亮起来。
沈之玉站在灯的开关旁，她的脸在变幻的灯光下明暗交替，一袭丝绒吊带睡衣笼住她的好身材，卷发稍安逸地躺在锁骨窝里，她一脸严肃地看着林致：“去哪儿了？”
“睡不着，出去走走散散心。”林致找个话头搪塞过去，“花露水有吗，好痒，外面好多蚊子。”
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挠痒，一边躲开沈之玉的视线去一旁翻箱倒柜找花露水。
沈之玉一声不吭地看着她，直到她找累了，自己放弃，才缓缓走进里屋，递给她一瓶。
林致刚想伸出手接过，沈之玉拿着花露水的那只手撤回去，另一只手握住林致，勾起她，走向卧室。
“坐下。”
“怎么了？”
“我替你擦。”
林致半推半就地回答：“怎么，爱上我了？要不然你别嫁给那个老头子了，嫁给我吧，我捡垃圾养你。”
沈之玉在她脚心上狠狠一拧：“那你可养不起我，小花子。”
林致哈哈大笑，想起什么往事：“你记得吗，小时候，你说你长大了要去银行工作，天天数钱，我说我要去旅行杂志当编辑，全世界旅游。结果现在可好，反过来了——你满世界蹿，而我很大概率要去银行数钱了。”
沈之玉低头不语，林致的小腿上好几个蚊子包连成一线，每个都被她狠狠地掐了十字，沈之玉将花露水倒在上面，瓶口轻柔地涂开，浅绿色的液体晕开，空调风一吹，凉丝丝的感觉散出来，屋内弥漫着花露水独特的香味。
“我不想当柜员。”林致有些惆怅，随后又感叹道：“没出路啊，没出路。”
“你们的生活都好有意思，我的人生怎么会变得这么无聊……大家一个个的全都出息了，非富即贵，要么挣大钱，要么有前途，只有我的人生一点希望都看不到吗？”
“说什么丧气话呢，你都读到研究生了。”沈之玉盖上花露水的盖子，坐在林致旁边，上半个身子躺下去，小腿在床外面垂着。
林致嘲弄地笑一笑，带着几分不屑，更多的是无法言说便索性不提的无奈：“有个屁用，出来也不过是金融民工，没前途，更没钱途。”
“你们学这个不是很挣钱吗？”
“别听外头瞎说，我们就是臭打工的，是底层人士，钱都在资本家手里。他们吃肉，我们喝洗碗水。”
“那依你说，谁既有前途又有钱途？”
林致盯着沈之玉的脸看了一会儿，沈之玉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你不会想说我吧？天呐，误会大了。”
“没有，看你这德行，我就知道你没什么钱，不然怎么会投入老男人的怀抱？经济独立的女人眼光很高的。”
沈之玉无奈苦笑：“拐着弯骂我。”她顿了顿说：“罢了。”
“康泽最近挺不错的，过年那会儿见到他，一起吃了个饭。”
林致的眼神停顿几秒，她在放空，不知道该摆出点什么表情方才显得自然，结果就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沈之玉继续说：“你知道？”
“有听说。去年同学聚会的时候，不想知道还是知道了。”
“这有什么？还放不下？”
“还好。”
“还好就是没放下。”
“他确实有出息，以后不用愁了，现在在基因工程研究所直博，以后应该也就是进研究所了。”
林致有些怅然：“是，真牛，挣大钱。”
“大钱应该挣不了，但是实现了阶级跨越是真的。”
林致单调地重复着：“是，就剩下我一个工薪阶层了。”
沈之玉拍拍她：“你也别老把别人的生活想得那么好，把自己的生活想得那么差，其实大家都差不多，各有各的烦恼。”
林致反问：“你的烦恼是什么？”
沈之玉眼神躲闪，顽皮地笑一笑：“缺钱啊。”
她说着翻起手机相册，手指头飞快地向下划：“看这张照片，初中照的，你找找你在哪儿。”
林致挨个扫过去，每个人的脸都由模糊不清的色素块拼接在一起，五官经不起细看，眼睛鼻子嘴巴简化成一个个深色小点，同面部区分开来，有些面孔仅靠这些色块的排列组合就可以认出来，有些则无论怎么搜寻都无法在脑海中找到痕迹。
太久了，过去太久了。
林致在照片的右边看到自己，瘦瘦小小的一个人，手里握着卷起来的书本，歪着脑袋露出乖巧的笑容。
“好瘦啊，我那时候好瘦啊。”她不由得捏了捏肚子上堆起来的赘肉，扬言：“明天开始减肥。”
余光中，她看到康泽。
初一，康泽还没开始长个子，他双手搭在前排两个男同学的肩上，圆圆的脑袋从他们的肩膀中探出来，对着镜头，咧着一张嘴，露出大白牙，开朗地笑着。
“你看看，他分明就是个小豆豆。”沈之玉吐槽，“不如旁边那个帅。”
“他那时候还没长个呢。”林致替他辩解道，“他初三才开始窜个子，现在180，很可以啦。”
“穿鞋180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