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南府衙。
渭南路总管朱锦，四十出头，褐发碧睛，典型的回鹘人，正撅着屁股向来人禀报：“二王子原谅，非是下官不尽力，而是那个钦差是真的病了，都喝了三天汤药，连驿馆的门都没出，我实在是都没见过啊。”
“哼！这次就算了，你带我去见他。”
哈雷有接近三十岁的年纪，相貌平淡无奇，但是唯有一双眼睛总是带有一种强势但又隐忍的阴郁。没有多话，当即带着朱锦去了子玉他们下榻的驿馆。
渭南驿馆就建在府衙北面远离街区的空旷地区，接近一片湖泊水系，是渭南地区最大的泄洪处，也因此成了藩地最大的一家驿站。
按朱锦的安排，子玉和一帮侍卫、女眷以及詹后都住进府衙，他也好掌握他们的行踪。
但一进城，三辆马车就直奔了驿站，就像早就摸了底，清退了驿馆所有人，占了几个最好的房间。只对朱锦说了句钦差染病不许打扰，就没了下茬。
朱锦还想登门拜见，整个驿馆被驻兵把守，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他自然也不被待见，连气都没处撒。把门的军官是个高胖子，看着敦厚，却是阎罗一样，一句话，大人修养，不得打扰。
哈雷来的时候，有朱锦报名号，大顺便按子玉早吩咐的，领进了驿站正堂。
子玉正端坐窗下书案写东西，听见大顺禀报二王子已到，便搁笔起身，迅速打量了一眼，这一眼就把哈雷看透三分。
灰毛狐皮大氅，崭新的镶银皮靴尘土不染，额辫笼在头顶，像中原人一样束了金冠。七分倨傲，两分礼貌，还留着一分探索。
子玉微微一笑：“本官偶感风寒，不胜旅途劳累，怠慢了。”
这是客气话，子玉喝了三天方笑开的汤药，早就好的差不多，脸色也正常，在哈雷的眼中，钦差不是装病他自诩眼瞎。
屋里有火盆，深秋季节暖融融的，哈雷敞开大氅，把手里的马鞭搁在手下的桌上。
那马鞭比一般的马鞭长一些，牛皮不假，却像是受了某种炮制，皮质坚挺，皮条柔韧，棕色已变的黑黝黝的，在上过战场的人眼里，这就是被人血浸染过的颜色，他貌似不经意一放，那就是一种威慑。
大顺心怒，横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被子玉制止，只得出了营帐，站在门口一步没离。
子玉也没再抬眼看哈雷的挑衅试探眼神，对方在摸自己的底线。他反而笑笑，端起桌上的茶，慢慢饮着，等着他先开口。
哈雷的脾气怎能磨过子玉，一番僵持，终于先说道：“父王把接待钦差的事交给了本王子，本王子几日前就开始安排，想不到，钦差这是不急着见我父王？还是皇上的圣旨不着急？”
这事不怪哈雷沉不住气，他的计划可是与钦差有关系，拖一天，他就忐忑一天。
子玉道：“此事是怪本官，前几日实在是动不了身。”
子玉睁眼说瞎话，也不怕他猜忌，事情复杂，要等黄敬杰的信儿。
我就是找借口，你能怎样，子玉的神情就是这样一种态度。
哈雷生气了，却不得不憋着，他动动抚着马鞭的手，换了一种讥讽的口气：“听说，赫连小王爷的亲军差事被撸了，这才被派了个传旨的跑腿官。也是，这锅可是替皇家背的，哎！”
他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想不到，小王爷不但是东征北讨的大将军，还是肚里撑船的宰相。”
子玉面上无虞，心里却咯噔一下，这事才多久，他怎会知道内幕，难道？
他放下手里杯盏，郑重道：“慎言，此是皇室内部机密，二王子知道了没什么好处。莫说本官是臣子，就是平西王也不会做他想。”
“哦，赫连一族对皇家可真忠心，几经波折却初心不改，本王子佩服。”
子玉有些忍无可忍：“二王子是何意？难道要挑拨赫连与皇室的关系，又或是想借此拉拢本王，做你反叛皇庭的助力？”
子玉最不屑的是这种口是心非的聊天，能把人憋死，还是直接捅破了好。
哈雷一愣，哈哈一笑：“本王子随口一说，做不得真，是王爷言过了。”
子玉也不敷衍，直说道：“说吧，本钦差本打算病一好就进王府拜访的，二王子这一趟是何目的？”
哈雷眼一眯，盯着子玉，手握住桌上的马鞭手柄，摊牌道：“既然小王爷爽快，本王子就直说，本王子对皇上绝无二心，有反心的是大哥挑唆父王，这几年扩军备战，就是为了起事。是本王不愿做圣元罪臣，才与父王背道而驰。”
“平西王有反心的消息是你放出来的？”子玉进一步问道。
“是，也是皇上派的人接头。”
“那你最终目的是什么，大义灭亲，没好处你怎么会做？”
“自然是平西王位，在宴会上，只要小王爷不插手，旁观就可以。”
“那你手下有多少兵，可与平西王与大王子抗衡，整个属地王府势力比你大。你不担心，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那就不是你操心的了，到时就会知道。”
子玉眉毛拧了起来，他不知哈雷哪来的自信。
“你确定？”
“当然，本王子今日来就是通知王爷，欢迎宴会上，本王子会保证你的安全。另外，真金统领会配合本王子。”
哈雷走了，带着子玉点头的承诺，信心满满地走了。
子玉却陷入了沉思。
萧小和黄敬杰一直等在门外，见哈雷一走，就进了屋。
黄敬杰带来的消息彻底击碎了子玉还抱有的那丝侥幸，这是场预谋一年多的计划，从他被选定带兵，又与真金调换，这就是哈雷与皇上的一桩买卖，哈雷上位就那么让皇上放心？
平西王从周王被夺位，与皇室有了分歧后，就成了先皇的心病，但平西王却也是西北边境的有力屏障，也因此与先皇和平共处了几年。
当今皇上却要扶哈雷这个野心勃勃，想弑兄夺位的蠢人上位，此人险恶，既能反叛父兄，难保不能反了皇廷。
不对，皇上怎会这么糊涂，根本不可能想不到。
子玉惊了一下，是自己想错了，这谋划就是把哈雷算进去了。
他重新梳理一遍，哈雷造势，皇上借势，趁机收回藩地，灭了莫尔家族这个隐患，以稳固皇位。
‘嘭’地一声，子玉的拳头击在桌上，桌子裂了个缝隙。
一旁萧小知道师父，这是手下留情了，否则就不只是一条裂缝。
黄敬杰来时路上就分析过了，知道子玉为何生气，劝道：“皇上自寻死路，管他做什么，又不能抗旨，想开些，回到京城，该干嘛干嘛。”
“皇上糊涂，平西王在圣元初建就屡立战功，守护西北边境几十年，若他真没反心，就是圣元的西北长城，抵御外敌，封锁迷城，交好曼罗山西域佛宗。皇上，他这是捡芝麻丢西瓜的下策。莫尔家族一倒，西北必乱，谁来承担，是百姓吗？”
黄敬杰默了一会才道：“你还这脾气，这圣元本就不是汉人统治的，到处都积攒了怨气宿恨，这些是皇室一宗的内斗，你想管也管不了，大乱大治不是历来就这样。行了，那天赴宴，我带部分暗卫盯着，你想做什么，见机行事。”
就在钦差接风宴之前，真金察汉连侍卫都没带，单身悄悄离了军营，赶到渭南驿馆，见了赫连子玉。他最终还是没听皇上的，那第二道圣旨先给子玉看了。
当然他也是为了自己，他没有十成把握掌控大局，需要子玉这个变数的支持。
子玉万没想过皇上会把自己和三万多属下留在西北戍边，他想过皇上这一招西北会乱，边境战局会变，却没想到皇上把这里的烂摊子交给了自己。
“呵呵！呵--”子玉突然笑了起来，笑里充满了无奈和酸楚。
他心里明白，皇上心机颇深，此计一箭双雕，既收复西北，又把自己支出京城，戍边将领无召不得回京，从此与君儿分割两地，难得一见。
皇上拿准了赫连家的忠诚，自己的无奈。姐姐入宫，父母在京，自己又能如何？
真金等他情绪一稳住，便解释道：“皇上也是怕走漏风声，所以事先不告诉你，如今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一战会改变整个西北局面，皇上也是相信你能胜任才交给你。”
子玉嘴角抽了一下，并未解释，他问道：“皇上的初衷，是不是等这一切结束再下旨，说我和三万多将士回不去的圣旨？”
他说着，突然一股闷气梗在咽喉，憋的心口疼，他捂住胸口，一手撑住桌子。
“怎么这样说，这是皇上的决定，稳定西北这事等不得，稳定后皇上也会考虑的。”
子玉脸色发白，没好气道：“你又不是皇上，乱说什么，没长脑子。这事你不该先告知我，皇上的用意你还不明白，忘了刘文光的教训吗？”
真金脸也一下子红了，他没想过这么多，也不理解皇上有何顾虑。
他尴尬道：“我，你知道西北重镇兵力有多少，我们三万多人，加上附近镇戊军，对上也是一场硬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说的好听，他们父子反目也存在变数，我们有多少把握？没有你全力配合，我心里连八成胜算都没有，何况皇上还要此战必赢。”
子玉冷笑：“筹划等了一年，任谁也不愿看到败局，可赢了又如何？你应该也知道平西王是冤枉的，莫尔家族在西北几十年的根基，若是赢，该有多少冤魂？若赢不了，我们将士要死多少？回京还要担责。这些还不算，若平西王察觉了朝廷谋划，不反也得反，西北，就再也不是圣元了。”
真金低头沉默一会儿，这些他没有想过这么多，军人服从皇命是天职，但也承认子玉说的都是关键，弊多利少。但又能怎样，皇上对他交过底，之所以把子玉的属下痛快交给他，也是早就做了西北的安排，就是自己也没有话语权。
他道：“我没想过这些，只想着怎样把这场仗打赢，皇命我不敢违，也不能违，就是战死，我们蒙古汉子也不说二话。你，”
他猛然顿了一下：“你不会想抗旨吧？那是死罪，西北以后怎样先不说，你让皇上为难，让娘娘在宫里难做。”
“谁说我抗旨，我不会走到那一步，”
子玉深吸了一口气，把手里的圣旨卷了起来，放进怀里，对着门外道：“顾晟，你去给顾君眉说，让她帮郡主去选衣服，后天的接风宴随我一起去。”
随后对真金道：“今日来这的事，想必你也是隐秘的，我没见过你，也不知道圣旨，一切就当没发生过，你也不会受连累。宴会上我会配合你，但有一样，我的手下不会滥杀无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