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城,第三日正午。
蕞从黑暗中重获光明,半坐在地上观察四周,白柏再度出现于城门外头,掉落的石子,拨开的芦苇,吹飞的蒲公英也恢复到了最初。少女的影子消失了,让蕞感到有些不甘,分明龙凤城的把戏都被看穿了,居然还要重来,这样下去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就连白柏现如今的安危都难以预料,必须得找个办法把影子抓住才行。
“可话说回来,影子又该怎么抓呢?”想到这,他无奈的叹了口气,瘫倒在巨石旁,高悬的曜日普照在城池之上,放眼望去,每个角落都像是被镀了一层黄金,得到生鱼的白柏开始在上面刻字了,蕞本以为会有新的提示,结果还是单刻了一个“影”字,他失望的把手搭在额头上闭目养神,渐渐回忆起白柏当时在巷口的情景:
白柏进入巷口,出言激怒了那些找麻烦的人,然后不慌不忙的指向他们的影子,摇头说了些什么,挡路的人就不会动了......
“嘶,难道这招对她的影子也有用吗?”
此刻的白柏已像昨天一样来到巷口,蕞立马来了精神,看的比平时更加认真,虽说情景和第一次看到的没什么两样,但还是被他找到了不同寻常之处,不免挠头疑惑道:“唉?这中午太阳这么大,为什么他们的影子会被拉的比晚上还长啊?!”
挡路者们一动不动,白柏与之擦肩而过正往铁匠铺去,蕞抖了个机灵,瞬间觉得这个地方变得陌生了,只见大路上的每一个人都拥有修长的影子,这影子真真没前两日那般安分,它们就像水中的鱼儿一般在地面上不停扭动,神情痛苦的挣扎着,似乎想要逃离烈日下的主人,而走在道路正中的白柏又是截然不同,脚边没有影子的他实在显得格格不入。
“为什么这些影子,更像是昨晚被大火烧焦的人呢?”蕞忍不住多看几眼那些悠哉自在的人们,心里觉得膈应,开始思考埋藏在城中深处的秘密,口中缓缓沉吟道:“难道是另有隐情,使这些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
不及遐想,身旁的蒲公英突然散开,明显的感觉到有一阵凉爽的清风拂过,他侧身一闪,猛回头望去,周围分明没有其他人在,山体的土墙上竟清晰的映着一个人影,它的轮廓比少女大了一圈,貌似是个男的,反应过来的蕞学着白柏的样子伸手去指,本在晃动着的影子果真不再动弹,他不敢掉以轻心,靠近影子的同时手指依旧没有放下。
“喂,说话!”
“......”
土墙上的影子没有回答,但至少能明显的感觉到它也在看自己,“额,你们要是开不了口,就...就眨眨眼睛。”
“......”
面前的影子依旧没有反应,蕞下意识的挠挠头,手指便不再指向影子了,土墙上的黑影“唰”的一下便消失在蕞的视线中,“嘿?!”他当场被气笑了,早知道刚才不问那么多了,对着影子不管有用没用先打两巴掌再说。
“奇了怪了,这又是谁的影子嘛!”他嘴里念道着,重新回到石头旁坐下,并不感到丧气,毕竟刚才至少证明了白柏的方法还是有效的,现在不怕影子逃跑,只怕它们不来。城中白柏已停歇在戏楼外,蕞忽然想到,他应该不会在对待夺下城池这么重要的事情上还有闲情雅致看戏,换句话说,戏中演绎的内容......
蕞仔细的打量起来,凭着直觉终于看懂了些:
一位衣着朴素的姑娘快步走在戏台上高声呼喊,时不时的回头向后张望,两三个佣人从银幕后头窜出,控制住了想要逃走的她,随行的侍女们一拥而上,手里捧着一件昂贵的凤凰花衣,她们扯住姑娘的四肢,强行将衣服为她披上,然后一点一点的把她往帘幕里推,她绝望的哭喊着,不论是用牙咬还是用脚踢都无法挣脱。
台下观众除白柏以外,皆是面无表情。
血红的帘幕被拉开,一个丑陋的男人正擦拭着手中的王冠,看衣着像是个王,他时不时的发笑,从尊贵的王座上起身走到女子面前,眉飞色舞的又是唱起曲来,伸手就想要挑逗她那漂亮的脸蛋,哪知那女子胆敢不从,反而用力把王推开,转头又打算逃跑,男人顿时暴怒,躲藏在帘幕后面的佣人踱步上前将她控制,王取出牛鞭,发了疯般的抽打起来。
女子拼命的哭喊着,血液流满了整个舞台,分明是如此渗人的场面,台下的观众们竟仍是毫无波澜,蕞忘不掉她那幽怨的眼神,从不屈,到祈求再到服从......她跪在地上,断裂的指甲正掐着自己的脖子,嘴里喋喋不休的唱着属于她凄凉的歌,台上无人制止,台下无人理会。
鲜红的帘幕重新合并,台上的女子和其余的一众戏子纷纷退回幕后,一位身披龙袍的少年大步流星地走上舞台,此人或许是个皇子,还是个孤傲的皇子,在见到国王之后,不行礼也不跪拜,王绕着皇子身边转悠,嘴始终没有停下,好一通唠叨的终于惹得他的厌烦,他袍袖一甩,转身就要步入帘幕后头,结果正巧与那女子相遇,两人不禁一愣,对望的目光逐渐变得深情,可不远处的国王怎会忍受他们的挤眉弄眼,大吼一声,跨步冲来怒扇女子一个响亮的耳光,皇子被吓得打了个哆嗦,急忙将帘幕拉上,羞愧的跟着国王走下台去,独留女子一人在荧幕后面抹泪的身影。
明晃晃的舞台上起了一层雪白的浓雾,待浓雾散去,场景像是来到了深夜,此时的龙袍皇子正搂着凤裘衣女共赏手中的画卷,两人暧昧不已,时不时的吟唱上一段诉情的曲目,女子身上的伤痕渐渐淡去,苍白幽怨的脸上终于出现笑容......
蕞瞧的正起劲,不料在下一秒戏台就变成漆黑模糊的一团,飞向山谷的那束蒲公英从他的眼前晃过,脚边的石子也跟着向下坠落,重复昨天的情景,蕞赶忙朝四处搜寻,打算找出少女的影子,于是冲空气喊道:“哎哎哎,好了好了,别弄了,让我把戏看完好不好?我昨天不是拆穿你了嘛?”
“.......”
照样是无人回应,身后倚靠着的巨石开始晃动起来,一点点地飘向上空,无数次的冷漠让蕞有些憋火,他仅用单手便将巨石压稳,明显的感觉到有股微弱的力量正在反抗,就是想要举起石头然后丢下山去,他没心思继续纠缠,一不做二不休,腕劲一使,巨石发出“轰隆”一声响动,瞬间被捏成碎渣。
“呵呵,你要是拼那些稀奇古怪的法术我可能比不过,但要比蛮力,你可就差远了!”他俏皮的哈哈一笑,翻动起身旁高高的芦苇荡,试图把少女的影子找出,不料在下一秒,一道黑影突然闪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脚便把蕞踹下山崖,“呜哇——”他临空翻滚半圈这才稳住,变扭的操作狂风逆行而上,黑影眼见蕞还能驾风再次飞回,自知不敌,便仓皇逃向远方,他伸手还想去指,却摸了个空。
“啧,哎呀!”
这种感觉就跟辛苦钓到的鱼突然脱钩没什么两样,面对这个行动自如的影子一时间还真不好办,错失此等良机,不知下次又是什么时候了,“唉~可惜了,要是我对神卷上的风术再熟悉些就好了,不用每次都刻意去想它是如何施展的。”他自我反省一番后,抬眼再看天色又是不早,龙凤城中的花灯已重新亮起,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白柏和少女正携手赏灯。
蕞凝望着幸福的两人顿感一阵麻木,口中无奈的叹息道:“我~服~了,早知如此,我也进城算了,省的待在这半山腰上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可抱怨归抱怨,再怎么说也还得想办法解决问题,正在这时,本是一筹莫展的他忽然有了一个新奇的发现,夜晚明亮的灯光将城中人的影子投射在脚下,除了白柏和那个少女,谁料这好端端的两人竟拼不出半个影子!
他的眼前瞬间一亮,回忆起正午的时候,没有影子的白柏原来才是城中最奇怪的人,再结合眼前没有影子的少女和蕞刚才见过的两个影子,如此说来.....白柏的影子会不会也像少女的影子一样,可以行动自如呢?
片刻思索间,左边的头绳悄然从发梢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正准备去捡,可天空忽然泛起一道闪光,撒满整个漆黑的峭壁,他默默的抬起头,指尖微微颤抖,伴随着龙凤城内的人们失声的惊叫,昏暗的苍穹深处伸来了一只恶魔的巨爪,它将目力所及之处笼罩,无名指上正戴着一枚诡异的指环,指环上有一张畸形丑恶的人脸,令蕞越看越觉得眼熟,相继降临的是昨晚那只美丽的凤凰,它燃起烈火展翅翱翔,如流星般冲向鬼手!
可惜这样的火焰伤不到鬼爪半分,凤凰反被巨爪狠狠攥住并拉进黑暗,它痛苦的悲鸣着,清脆的鸟鸣贯穿无尽的云层,余音不绝回荡在广阔的天地,蕞不禁联想到在戏台上的那个无助的女子,一口唾沫咽入喉中,凤凰挣扎散落的羽毛化作零星的火种引燃整座城池,人们不再感到畏惧,今晚的他们,脸上写满了冷漠。
就在火凤即将被黑暗所吞没的至暗时刻,云霄之外顿时响彻起一声声令人颤魂的龙鸣,赤红的巨龙突然出现,它面目狰狞,张开血盆大口便直接将戒指上的人脸咬烂,周围的气温开始极具上升,只见龙与凤同时化为一团高涨的烈焰不断将鬼爪灼烧。
蕞隐约听到一个老男人的惨叫声,不断重复着说“我不会放过你们,不会放过你们.....”鬼爪瞬间被烧成焦炭,指环上的人脸奔溃地消失在夜空。时间仿佛定格于此,龙与凤化作的火焰遮天盖日,即将坠落下来,蕞不再犹豫,直冲身后打出一拳气浪,狂风席卷之下,山壁上赫然显现出晃动难行的少女的影子,随着他的食指伸出,终于将影子固定。
他不再废话,而是朝着空气喊道:“白柏,该轮到你结束这一切了吧?!”话音刚落,山壁上终于出现第二个影子,那轮廓正是蕞先前所见到的,男人的影子,它如游动的水蛇一般穿梭在石缝,立即将同为影子的少女给抓住,接着冲蕞点点头。
蕞犹豫了一会,选择将手放下,少女的影子还想挣扎逃跑,可完全挣脱不掉,只见白柏口中缓缓念道起什么,墙上的两个影子便一同消失了,蕞赶忙回头望去,龙凤城中的人也一个接着一个的化作青烟而消散,里头的景致满片狼藉,到处都是被大火焚烧过的痕迹。
“真的...结束了?”
他竟还有些意犹未尽。
此时的白柏正背着那位昏迷的少女,步履蹒跚地走出城门然后沿着山路向蕞这走来,蕞的嘴角又露出了笑容,一蹦一跳地凑上前去迎接他俩。还没等他开口,白柏就抢先笑道:“呵呵,蕞,我们成功了。”
“哈,你们没事就好。额,这个...女,姐,姐姐又是怎么回事啊?”
“这说来话长,我们边走边说吧,先回去带左顾他们过来。”
“好吧。”蕞长舒了一口气,心想终于摆脱这个死的地方了,自然是没什么意见,跟在两人的身后嘴也没停,顺带问起白柏进城的始末。
原来,他之所以对这龙凤城里的一切如此熟悉,都还得益于他手中的神明之卷,上面居然清晰的指明了白柏进城后要做的每一件事,其中就包括给予蕞的提示和与少女相遇,本来事情发展的非常顺利,只需假装“正常人”重复第一天做的事情即刻,可错就错在他把头天写的“假”字改成了“影”字,让少女的影子察觉到了异常,没想到在第三天,它就把白柏的灵魂从体内分离了出来,让他彻底变成了影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重复做着昨天的事。
好在变成影子的白柏也没闲着,与蕞一样发现法咒的源头就是少女的影子,便在蕞的配合下将它捕捉,最后再借神卷的指示解除法咒。
“哦,我说嘛。”听完白柏的叙述,蕞点点头,又问:“那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听命于邓王还要害人,你为什么又要.....”
“唉...”白柏仰天长叹,欲言又止,神情变得异常复杂,蕞见他迟迟不说,心想这事总不会又跟神卷有关吧?
“她是个可怜人,我...没保护好她。”
“呃?”蕞困惑的挠挠头,伸手探了探少女的鼻尖,呼吸平整,确定只是暂时昏迷,身上也没有任何伤痕,“她不是好好的吗?”
“嗯,现在法咒解除了,倒是没什么危险...她的名字叫顾藕芷,也像龙凤城中的亡魂一样,被轮回束缚着,如果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请别计较,她是被操控,迫不得已的。”
“亡魂?”
“没错,这里的人都死于一场大火,冤死的灵魂久久徘徊于此,不肯离散,邓王当初受高人指点,在城池内找到这位被人遗弃的女婴,于是动用法术将她的灵魂剥离,一半给身体一半给影子,他借着亡魂冲天的怨气,最终将龙凤城打造为充满诅咒的“鬼城”。”
蕞听得出神,不免提出疑问:“哦...唉?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神明之卷。”
“啊?!它、它不是预测未来的吗?怎么还能知晓过去?”
“......”
白柏又沉默了,神明之卷对他而言可谓是禁忌中的禁忌,只要蕞一提及,基本上就得不到什么像样的回答,蕞于是话风一转,问些关于龙凤城大火的事情。却见他面色凝重,犹豫许久才肯张开金口,反问了蕞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蕞,你相信这世上还有来生吗?”
“为什么问起这个?”
“不管你信与不信,对于这里,对于我们,它是有的。你知道吗?你曾在龙凤城中看到的故事,就是前世的我和她。”白柏的语气悲伤到了极点,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身后的顾藕芷,“龙凤城里的火烧了很久很久,前世的我杀死了暴君,杀死了我的父亲,杀死了无数冷眼旁观的人,我们携手葬身于火海中,唯剩龙凤齐鸣!
这就是天命啊,今生的她被抛弃在龙凤城的遗址旁,而我,则是成为了眠水的亡国之子,左白柏。”
“你、你不会...在开玩笑吧?”蕞的脑中回忆起戏台上的一幕幕,归去的路上,久久再难言出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