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都像是用尽了最大的气力,说道:“是一男一女,都是西洋人,男子身穿青衣,相貌英俊,目光深沉,像是有些身份;女子一身绿裙,生得很美,天生一副害羞的模样。他们的话,我听不懂。”
便在此时,院外传来樊仲的声音:“唐侯爷有令,除梁副总管、孟大人与本将军外,任何人不得进院,违令者斩!”
唐轩心念急闪:那二人可是薄伽丘与艾米莉亚?于是忙道:“他二人以前可曾来过这里?”
唐轩话音未落,樊仲、梁日与孟一辰走进屋中,看到屋中的情景,三人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异之色。梁日皱皱眉头,刚要说话,便被唐轩抬手拦住。
阿都又是喘息了一阵,断断续续说道:“他们……没有来过这里……郡主葬在……院后的林中……随身之物,都已葬在……坟里……只留下那把银刀……郡主死前……说着唐统领的名字……郡主……一路西行……是……是为了……”说到此处,阿都嘴里冒出黑血,头一歪,便没了声息。
唐轩泪如泉涌,失声痛哭,久久不能自已……
樊仲环视屋中,眉头紧锁,沉声说道:“侯爷不可失态,还请节哀。这里可是圣上派我们寻找的地方?”
唐轩止住哭声,说道:“便是此处。”
樊仲沉声又道:“圣上命我们寻找的人呢?”
唐轩轻轻摇头,说道:“不知去了哪里。”
听了这话,梁日周身一颤,随即双眉一挑,尖声道:“那人要是丢了,唐侯爷你可知该当何罪?”
唐轩轻声道:“罪孽深重,百死莫赎。”
孟一辰道:“侯爷莫要心急,看看此地是否留有线索。”
唐轩道:“即使知道一些线索,也不知他们去了何处。”
梁日双目一瞪,尖声道:“若是如此,你只有返京面圣请罪一条路了。不过,你别想自持武功畏罪而逃。冷先生虽然不在了,但樊将军与澹台将军二人足可将你拿下,更何况还有林副院使与孟大人、丁大人等武艺高强之士。”
唐轩周身便如虚脱相仿,轻声道:“我哪里也不去,定会随梁副总管回京请罪。”
梁日眼中闪过怨毒之色,尖声道:“你虽已认罪,但返京途中也需戴上枷锁。”
樊仲干咳一声,向梁日连连摆手。
唐轩道:“一切全凭梁副总管做主,不过此时先容我将故人葬了。”说罢,将阿都的尸身与身侧的长刀、弓箭用床上的布单裹住,抱在怀中,来到院外。
众人尽皆站在院门之前,早已听见唐轩在屋中大哭,知道出了大事。此刻又见唐轩一脸泪痕,抱着一物外出,纷纷向两旁闪开。
林冬雨一脸关切之色,刚要上前,却又神色一敛,止住了脚步。圣夜心伸手将林冬雨的手握住,两只手在一起紧紧地握着。
丁锐道:“侯爷有事大可吩咐一声,卑职自当全力而为。”
唐轩道:“多谢丁大人。一些事,只应我自己来做。”
唐飙悄声道:“唐侯爷刚刚在屋中大哭不止,现下抱在怀中的这个东西……这个东西就像是一具死尸,莫非侯爷在这里死了什么亲人?”
康六悄声道:“我早就问过梁副总管,在宣宁老家,侯爷便已没了亲人,如何还有亲人死在番邦外国?小飙子,这个时候,可不要乱说。”
见梁日、樊仲仍是跟在身后,唐轩回身喝道:“埋葬吊唁故人,尔等不可跟随。”
梁日周身一颤,向后连退两步,险些撞在樊仲身上。杨发两步跑到梁日近前,一把将梁日扶住,说道:“表叔你老人家小心些,可别将腰闪了。”
小白低低一声嘶鸣,从院中跑出,跟在唐轩的身后。
唐轩与小白绕过小院,走入林中,见不远处有两座新坟。走到近前,见前面那坟茔竖着一块木制的墓碑,上面用蒙文写道:蒙古汗国郡主殿下脱不花之墓。
唐轩放下阿都的尸身,伏在脱不花的坟上放声痛哭,一边哭一边说道:“你心中可是恨我?你一路向西可是为了躲我?为了不让我寻到?可是你曾说过,不论我跑到海角天涯,你都要将我擒回,为何还要躲我?我今生亏欠你太多太多,让我如何偿还?此刻,我真想你从坟中走出,将我活活鞭死……”哭了一阵,站起身来,走到坟前,看着坟前的墓碑,泪水又从眼中涌出……
小白跪伏在坟前低声哀鸣,大滴的泪水,从眼中滚滚淌下……
唐轩俯下身,轻轻将墓碑拔起,又拔出魔云短刀,在墓碑的另一面,刻下“爱妻脱不花之墓”七个大字,伸手入怀,将那两只玉碗的碎片取出,在手中轻轻抚摸,哽咽道:“没想到那次分别竟是永诀!……”说着将这些碎片放入拔出墓碑留下的坑中,又将刻好的墓碑重新埋下,看着自己刻下的字迹,轻声道:“你在天之灵护佑,让我找到我们的儿子!”说罢,久久目视着坟茔,任凭泪水在脸上流淌。
良久,良久,唐轩擦去泪水,在塔娜的坟旁,将阿都葬了。看着两人的坟茔,轻声道:“阿都将军,塔娜妹妹,多谢你们一路保护郡主母子,你们的忠义之心,可昭日月。愿你们来世还结为夫妻,愿我们来世还做朋友。”
葬罢阿都,又回到脱不花坟前,轻声道:“等我找到儿子,将他抚养成人,我一定重来此地,将你与阿都夫妇的灵柩运回故国。”说罢,深深凝视坟茔一眼,转身走向树林。小白又是一声低低的嘶鸣,站起身来,跟在唐轩的身后。
唐轩到了院前,梁日一反刚刚严酷的面孔,脸上堆满笑容,尖声道:“适才咱家心中想念着圣上交办的大事,一时言语失当,还请侯爷多多见谅。”
唐轩淡淡说道:“这也不是初次,唐某早已惯了。”
梁日干笑两声,尖声道:“侯爷海量,实让咱家心中敬服。”
樊仲道:“侯爷大可回到屋中,再细细查询遗下的线索,说不定就会柳暗花明,绝境逢生,使侯爷完成圣上交付的大事。”
澹台远冷冷说道:“还用查找什么线索,不是有那匹神马吗?如今又多了一匹,更会马到功成。”
孟一辰喝道:“此时时刻,澹台将军不可多言!”
唐轩走进屋中,细细观看,见屋中陈设虽是精致,但此时颇是凌乱。唐轩走进内室,见与外间陈设大体相同,只是显得洁净。又见室中除了床上被褥,其他应用之物已是很少。知道从蒙古带来的物品大都已陪葬在了脱不花的坟中。忽又想起阿都曾说留下了一把银刀,不由心念闪动:那银刀,一定就是那把银花夜梦刀,脱不花一定是将银花夜梦刀留给了儿子。于是急忙在屋中寻找起来,但在内室外室、衣柜床下找了一遍,并未找到那把熟悉的银刀。
此时,孟一辰走进屋来,说道:“侯爷此时心智稍乱,大可坐下歇息,指引下官做一番查找。若是找到相关的线索,我们再顺着线索查寻,便有可能完成圣上交付的大事。即便我们一无所获,也并非希望全无,等来日在苏菲家中与唐夫人会合,再由唐夫人着手查办此事,唐夫人机智天下无双,我们仍有极大希望将此事办妥。”
唐轩轻声道:“看来孟大人已知内情。”
孟一辰道:“下官先前并不知晓什么内情,只是刚刚侯爷独自进院之时,梁副总管找到下官,说是圣上派出宣抚使团出使各国,是为了寻找一个孩子。又说此事只有正、副宣抚使三人知晓,现将此事说与下官,是命下官协助三位大人共同办理此件大事。至于什么内情,那孩子是谁,下官一概不知。”
唐轩道:“刚刚阿都曾说,那孩子是被一男一女两个西洋人带走。我听阿都描绘那两人的相貌服饰,正是我在半路途中曾经遇到的两人。那名叫薄伽丘的男子身着一身青衣,相貌英俊,目光深沉,一眼看去,便知不是一般之士;那名叫艾米莉亚的女子,着一身绿裙,肤色白皙,容貌秀美,脸上常有害羞之色。”
孟一辰目光闪动,说道:“在半路途中,侯爷与他二人可有交往?”
唐轩道:“在一个乡村,我和蕾雅与他二人还有其他几名西洋人一起待了一晚。整个夜晚,我与那二人并未交谈。后来从一名村妇那里打听到他二人的名字,得知他们是意大利人,曾到过巴黎。”
孟一辰面露喜色,说道:“有了这条线索,我们可以去问询苏菲等人,也许他们与那两人相识。”
唐轩道:“我早已问过苏菲与朱利安,他们与那两人并不相识。”
孟一辰道:“即便他们不识,有此重要线索,我们仍可继续查找下去。”说罢,在屋中轻轻踱步,片刻之后,眼中神光一闪,说道:“那个名叫意大利的邦国在法兰西的东方。侯爷在那个小村庄遇到他们,是他们离开巴黎返回意大利途径那里。他们又在此地现身,带走了孩子,看着蹊跷,但细想也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们走到半路,或是遇到重大变故,或是想起在巴黎有重要的事情未曾办理,或是有重要的东西遗落在了巴黎,这才原路返回。因瘟病之故,他们不敢入城,在城郊借宿,来到了这里,恰巧遇到那般情景。听侯爷说,那女子脸上常有羞涩之色。这样面相的人,心地大多良善。因此那女子觉得那孩子没了母亲甚是可怜,就将他抱去抚养。若下官推断的不错,他们此刻应该还在巴黎。我们此刻动身,连夜赶路,及时赶到巴黎,仍有很大希望找到他们。即便没有找到,等会合唐夫人后,再去意大利继续查寻。”
唐轩听了,精神一振,说道:“孟大人分析的很有道理。他二人带走孩子时,一同带走的还有一把银刀,一把非常显眼的银刀。那把刀,除我之外,张恩用也曾见过。”
孟一辰轻轻点头,说道:“那把刀也是一条重要的线索。”说着微微一笑,又道:“侯爷请放宽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将那孩子找回。同时除了唐夫人,下官也不会将此事向别人说出。”说着抬手一摸脑袋,说道:“毕竟留着这个东西,比什么都重要。”
唐轩道:“孟大人心思缜密,推断入微,真是少有的干才!我们若及时赶到巴黎,也许能在与紫姑娘等人会合之前找到他们。若是那样,就不用千里奔波,再去那个意大利了。”
孟一辰笑道:“侯爷为人当真有些意思,与唐夫人成亲多日,居然还是这种称呼。这若是让柳耆卿、周邦彦那等人听到,定会写成千古佳句。”
两人出了院子,孟一辰走到梁日、樊仲近前,低声说了几句,两人脸上都露出了喜色,梁日尖声道:“此事尚有转机,只要找到那两人,仍会办成圣上的大事。”
见到适才那番情景,此刻又听到梁日这般含糊的话语,众人眼中皆有惊疑之色。
唐飙怯生生地问道:“我们要找的那两人是谁?他们是男是女?生得可是好看?”
樊仲微微点头,说道:“小飙子这句话问得好,查找那两人,正需众人之力。”
于是孟一辰就将薄伽丘与艾米莉亚二人穿着相貌与众人说了。
唐飙两只小眼逐一看过苏菲与蕾雅,悄声道:“那个西洋女子生得又白又俊,还爱害羞,多么惹人怜爱。女人一害羞,就会更加好看。”
樊仲看向小黑,说道:“这匹黑马很是神骏,真是世间少有的良驹。”
康六忙道:“这样的骏马,只有梁副总管、樊将军、杨将军、孟大人这样尊贵的人才能骑得。”
杨发支吾道:“我表叔的腰不好,这样的快马怕是骑不得。樊将军现下的坐骑是花一百金币买的,比这匹黑马高大很多。再者,这匹黑马看向孟大人的眼神有些不对,若是孟大人骑上,它把孟大人摔了,那可就坏事了。”
康六赶紧说道:“那这匹宝马只能杨将军骑了。”
杨发连连摆手,说道:“这样的宝马我如何骑得,这样的宝马只能……只能……”说着两眼看向一旁的三夫人。
三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媚色,笑道:“糊涂虫难得聪明一次,到了晚间,本将军可要好好疼惜你。”
三夫人的话音未落,从林中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随着笑声,又是传来那冷锐而又熟悉的声音:“尔等休得胡言,此马只配本座来骑。”随着话音, 林鹏一袭白衣,春风满面,从林中稳步走出。李怀宗、来九针、廉如众、小青及十数名圣天武士跟在林鹏的身后。
唐轩见林鹏到来,心中生出一些安稳:他在这里,就不会去找紫裳等人的麻烦。
梁日看见林鹏,周身忽地一颤,不由向后连退几步。随着梁日的退后,众人也纷纷向后退开。
林鹏冷锐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小黑的身上,笑道:“这样的宝马,尔等凡夫俗子如何骑得?这样的宝马,只配唐侯爷与本座这样的人之龙凤来骑!”说罢,嘴里发出轻轻的呼哨。
就在小黑一愣之间,林鹏向小黑轻轻招手,温声道:“你故主已亡,从今日起,本座就是你的主人,你过来,随本座一同笑傲天下。”
随着林鹏的话音,小黑低低一声嘶鸣,轻蹄碎步,跑到林鹏近前,俯首垂尾,模样颇是温顺。
林鹏轻抚马头,嘴里又是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杨发颤声道:“你……你为何要抢我们的好马?”
林鹏冷锐的双目紧盯杨发,杨发周身打颤,向后退了一步。林鹏见了,又是爽朗地一笑,说道:“天下都能抢得,何况一匹马!”
来九针轻声道:“此马与那匹白马都是世间难得的良驹。教主说得极是,眼前这些人中,除了教主与唐侯爷,其他人都不能骑得。”
林鹏道:“若论相马之术,来院使天下无人能及。来院使说的话,本座自是相信。同时也应了本座在君士坦丁堡城外的那就话:天下英雄唯侯爷与本座耳!”
李怀宗瞥了一眼来九针,说道:“教主之言,皆是天下至理。不过属下以为,那姓唐的狗官若不是在蒙古钻到那匹骏马主人的石榴裙下,那匹马也不会让他安安稳稳地骑在背上。”
唐轩怒喝一声,大声说道:“你这奸邪小人若是再敢多说一句,我唐轩对天发誓,绝不让你活过今日!”
怒喝之下,不但李怀宗脸色大变,便是唐轩身后的众人,也有多人为之色变。
林鹏微微一笑,向李怀宗轻轻摆手,说道:“今日对唐侯爷来说,是一个感伤的日子,李部主不可再随意讲说这样的话语。”李怀宗眼皮一垂,躬身闪到林鹏的身后。
林鹏回身向林中看了一眼,轻轻摇头,说道:“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这些词句,只是未经人世的少年发出的喟叹。其实,便是刻骨铭心的真正伤痛,也只在一时,而不在一世。一世的伤痛,那只能说是虚伪、是做作,是摆出个样子,让别人去看。因此说,无言对视,泪流千行,那只是轩窗中的梦影。晨曦的明艳中,在小轩窗梳妆之人早已换做了尘世中的红颜。这些道理今日本座说出,即便是侯爷这样的君子,心中自也明了,是以侯爷无需过度伤心。”
唐飙怯生生地说道:“小轩窗中梳妆的美人有多好看?可是比得上……”说着两只小眼依次看过林冬雨、圣夜心、三夫人、蕾雅,最后落在苏菲的脸上,说道:“可是比得上这位名叫苏菲的洋美人?”
林鹏大笑道:“小飙子着实有些可爱,装傻的本事,怕是天下无人能及。”
唐飙神色一黯,低声道:“我装傻做什么?装傻也没有美人喜欢。一路上,这些美人,她们都不愿理我。”
林鹏道:“你装傻,比你那个装横的三叔强多了。就这一点,本座很是喜欢。你在锦衣卫,不过只是一个烧水劈柴、伺候人的主儿,做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你今日投到本座麾下,本座当即便封你为堂主之职,让你通带三千人马,到时会有很多美人追着喜欢你。”
唐飙眼中精光一闪,说道:“统带三千人马?那不像樊将军一样威风?还有美人追着喜欢我?”说着眼神左右闪了两闪,一脸疑惑之色,说道:“记得还在蒙古之时你就说过,投到你的麾下便让我统带三千人马,年俸五百两金子。为何过了这么许久,还是统带三千人马?而且还不提年俸金子了。”
林鹏大笑道:“看本座这记性,真不能怪小飙子抱怨。不过,小飙子并非多多益善的韩信,统领三千人马已然足够,这年奉金子嘛,可从去年的五百两增至八百两。在教中的职位,可在虚宿堂堂主之上,再兼领北部玄武副部主之职。本座如此诚意,小飙子,你意下如何?”
唐飙小眼眨了眨,随即摇头,说道:“不能去,不能去,我三叔为国捐躯,当今圣上曾亲口过问,追认镇抚使之职,又亲自准许我入了锦衣卫。我们是一门忠烈,四大世家,不能投到圣天逆……逆匪门下。”
李怀宗眼皮一撩,精黄的眼中射出冷酷的寒芒,刚要高声断喝,看到唐轩锐利的目光正盯住自己,便连连干咳,硬生生地将话咽了回去。
林鹏笑道:“一门忠烈,四大世家,多么动听的话语!昨日还是国之栋梁,今日便成了大理寺的重囚!四大世家,同枝连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三百年来,有如一家。这些话,听着侠气冲天,其实就如屁话一般。日前本座接到讯报,那位阮二爷向朝廷密保大名鼎鼎的仲庭先生与李天青共同谋反。那二人及门下弟子已被锦衣卫缉拿归案,由陈弢亲自审讯,陈、李二人及门下弟子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阮二爷得到了六品顶戴的封赏。小飙子,你听着这些事,是不是觉得很好玩儿?”
听了林鹏这话,众人心中俱是震惊,没想到陈仲庭与李天青二人会是这等结局。康六更是脸色惨白,周身打颤,险些摔倒在地。
见众人尽是不语,又见唐飙一脸惊愕,瘫软地上,林鹏笑道:“让小飙子装傻充愣,插科打诨,险些让本座忘了正事。”说着一脸笑意,依次看过梁日、樊仲和唐轩,又道:“三位宣抚使大人奉那昏君之命,带领一众奇人异士,奔波万里之遥,究竟要做什么?这大半年来,一直困扰着本座。但就在刚刚,本座心有灵犀,刹那顿觉。试想,将死之人,突然封侯拜相,赏赐万金,若非涉及龙子龙孙之事,那昏君如何会下这样大的本钱?”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大惊。樊仲大声喝道:“你不可在此妖言惑众!你再不离开,本将可要为朝廷擒拿反贼!”
林鹏仰天大笑,笑声直上云霄,良久不绝。
杨发颤声道:“你再不走,樊将军就要拿你。你……你为什么大笑?还这么大的声音?”
林鹏看着杨发,笑道:“在本座看来,小飙子是装傻,但这位武艺高强、曾在蒙古力斩三名色目人的杨将军却是真傻。樊将军说要拿我,他能真拿吗?你可知樊将军早已投入圣天,任圣天副教主之职,现下正为圣天做卧底之事?”
杨发先是一喜,说道:“你也知我武艺高强……”随即止住语声,大惊失色,转头看着樊仲,嘴里支吾,竟是说不出话来。
三夫人抬腿一脚,将杨发踹了一个趔趄,喝道:“蠢蛋!樊将军如何会是圣天逆匪?”
杨发脸上一红,说道:“你说的从来都对,樊将军如何会是圣天逆匪?樊将军是朝廷的忠臣,为圣上立了大功。”
林鹏笑道:“真没想到,三夫人竟是与武艺高强的杨将军纠缠在了一起。”说着轻叹一声,又道:“其实如今唐侯爷麾下的这些人中,最应到本座这里的就是三夫人。害死殷大人,这些人里,除了林氏兄妹与小文太医置身事外,几乎人人有份。三夫人与殷大人那样的交情,如何能与这些人为伍?不如与本座一道,杀了陈弢,为殷大人报仇。”
杨发附在三夫人耳边,悄声道:“你可不能听他的,他是反贼,你可不能和他一起造反。再说……再说那陈……陈弢是你的夫君,你如何能够谋害亲夫?”
三夫人抬手一巴掌打在杨发的脸上,随即双手捂住脸,小声啜泣起来。
苏菲走到唐轩身边,眼中满是惊奇之色,说道:“侯爵先生,与你相像的这个白衣人找到这里来做什么?他与这些人之间说的话,我虽然听不懂,但看他们的表情,就像莫里哀喜剧中的人物一样。”
唐轩轻声道:“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找一些事情来做。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是一个一时也不能停下的人,他若停下了,他就如同置身地狱一般痛苦。”
苏菲轻轻点头,说道:“这说明他是一个进取的人,有着勤劳的品格。我们西方,很多人都是这种品格。”
林鹏目光转向人群中的圣夜心,说道:“去年圣副教主之事,实为一场误会。那些杀害圣副教主的人,已都被本座除去。圣小姐与三夫人更是不同,圣小姐身上流淌的乃是纯正的圣天血液,更不应该与朝廷中人厮混一起。本座已与教中的名宿商议,圣小姐若是返回本教,可接替令尊大人的副教主一职,做为本座的副手,我们一道共襄圣天之事。”
圣夜心怒目横眉,直视林鹏,大声骂道:“你这狗贼,闭住你的狗嘴。早晚有一日,我一定亲手杀了你与江渭,为我父报仇!”
林鹏不以为意,笑道:“听说圣小姐已与丁探花喜结连理,着实让人欢喜。这等喜事,丁探花也不请故人喝杯喜酒?”说着又是轻轻摇头,似是轻声自语:“到头来,终是一对苦命的鸳鸯。”
说话之间,林鹏又将目光转向樊仲,笑道:“听说那日晚间,在一片疏林之旁,樊将军大战神威,力斩四条紫色异蛇。据说当时天生异象,月朗星晰的夜空,却洒下了紫色的小雨。”
杨发奇道:“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只是当时没见到天上下了紫色的小雨。”
林鹏笑道:“杨将军凡夫俗子,哪里能见到天上的神雨?那些紫色的神雨,都浇在了樊将军的心上。”
樊仲狂吼一声,周身打颤,脸色苍白,汗如雨下。众人见状,大多惊异。站在樊仲身边的康六伸手去扶樊仲,手刚刚触到樊仲的青衫,康六便闷哼一声,向后跌倒,又将站在身后的张恩用撞翻在地。
梁日脸色青白,尖声道:“樊将军这是怎么了?可是中了圣天逆匪的妖法?林副院使快快给樊将军医治。”
林崤神色淡然,并不作答,仰起双目,看向远处的群山。
文逸冷冷说道:“医道只能医人,不能医妖。”
樊仲伸手入怀,旋即将手从怀中取出,飞快掩住口鼻。不消片刻,便神色如常,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也举目看向缥缈的远山。
康六站起身来,拍去身上的尘土,瘸着腿走了两步,大声说道:“樊将军少林沾衣十八跌的功夫已如化境,就算当今少林方丈也是不如。若非我康六铁布衫的功夫炉火纯青,只怕此时早已骨断筋折。”
林鹏看向唐轩,说道:“樊将军怒斩异蛇,侯爷可从其中推断出了什么?”
唐轩道:“林教主可是要说那位紫冥谷主?”
林鹏道:“若是本座猜得不错,那位谷主早已死在了紫大美人的‘黄虹’剑下。那个狂妄自大的老婆娘,如何会是蓝裳传人的对手?”说着微微一笑,又道:“这些时日,紫大美人不在侯爷身边,武功更是突飞猛进。此刻别说蛇谷的那个老妖婆,就是本座与侯爷,也不一定是紫大美人的对手。不过侯爷放心,本座说话认账,侯爷答应本座的那件事,本座一定不再提及一字。”
唐飙又是怯生生地问道:“侯爷答应了他什么事?”
说话之间,林鹏又是看向樊仲,眼中笑意更浓,说道:“灵药终有用完之时,但樊将军也无需烦恼。我教来院使亦是当世良医,来院使所配灵药,与那药有异曲同工之妙。樊将军若不嫌弃,我教可随时奉送。”说着看了看站在身旁的来九针。来九针从革囊中取出一个玉瓶,抬手扔给了樊仲。
樊仲伸手接住,打开瓶盖嗅了嗅,眼中闪出精光,当即封好瓶盖,将玉瓶放入怀中。
梁日双目环视四周,面对众人惊异的目光,尖声道:“此乃樊将军诱敌深入、欲擒故纵之计,不久之后,樊将军就会将这群逆匪一并收擒,解往京师,明正典刑。”
林鹏目光转向梁日,笑道:“据说梁副总管乃是乡间里正出身。在此以往,本座对那里正一职不以为然,觉得只要是人,皆可胜任。但通过结识梁副总管,使本座觉出以前的想法颇有偏见,此时觉得能胜任里正之人均不简单,至少须有足够厚重的面皮。”
杨发道:“我表叔就是有本事,当年在村里,把一些不听话的人整治得服服帖帖,只有我,还有……”说着猛地捂住了嘴,支吾道:“我牙疼……”
唐飙一脸关切之色,忙道:“杨将军牙疼,可是刚刚被三夫人的手……碰疼的?”
三夫人一脚将唐飙踹倒在地,大声喝道:“滚你妈的,你妈才是三夫人!”
林鹏看着眼前的众人,轻声叹道:“可惜了,‘风尘遮目’,一代怪杰,竟是葬身在异域的密道之中!”
杨发将手从嘴上拿开,说道:“刚才我就说了,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林鹏大笑道:“杨将军可知本教的八字真言?”
杨发抬手一指李怀宗,说道:“听这个耷拉眼皮的小个子喊过两次,叫什么天还有什么地,还有什么远近的,他叫喊的很快,我两次都未听清。”
林鹏道:“那是‘天圣地灵,当垂永远’八个字。杨将军可随本座念上一遍?只要随本座念上一遍,杨将军便会记在心里,永远不会忘记。”
康六在一旁一边揉着腿一边说道:“杨将军,千万不能念。他在诱你入套,你若是念了,将来有人告你,你有多少嘴也说不清楚。”
杨发猛然醒悟,连忙将嘴捂住,支吾道:“你这坏东西,比我们村以前的里正杨东还要阴险。本将军知道好歹,本将军才不上你这坏东西的当。”
林鹏笑道:“杨将军傻而不奸,这位康校尉奸中藏傻,再加上不傻且奸的梁副总管,你们三位,可以称之为宣宁三宝。”
唐飙小声道:“唐侯爷呢?唐侯爷也是宣宁人。”
林鹏道:“本座知道,各位见到本座心中欢喜,这才与本座话语连篇,畅所欲言,致使本座一再忘记大事。刚刚孟大人所说那两名西洋人的衣着相貌,本座恰巧也曾听到。急人之所急,需人之所需,一向是本座的立身之本,本座将告谕本教教众,竭尽全力找到那二人。若是不巧被本教中人寻到,定会将那二人送给各位大人。”说着回身看了看身后的跟随,微微一笑,说道:“各位大人别以为圣天来到欧罗巴的只是本座身后的这些人,为了服侍好各位大人,本座早就做好了安排,如今来到欧罗巴的圣天之士已达三千。”
唐飙悄声道:“可是让我统带的那三千人?”
林鹏笑道:“小飙子真是愈发的可爱了!”
便在此时,城北方向的天空上,传来一声尖锐的响箭之声。李怀宗等人纷纷回头向城北看去。
林鹏微微一笑,说道:“不瞒各位大人,本教江渭江副教主已将国内之事处置妥当,此刻已统带六百教众来到此地。江副教主办事比本座还要精细,因此对各位大人来说当是一个喜讯。若是江副教主插手此事,不但两名西洋人一定能够找到,就是那位龙子龙孙飞上天去,也能轻易找回。”
梁日脸色惨白,指做兰花,似是想要抬手指向林鹏,却是抬了几次也没能抬起。几次张嘴,声音发颤,却又发不出一丝声音。
林鹏看着梁日,笑道:“梁副总管刚刚曾说,要将本座一行一起收擒,解往京师,不知何时动手?可曾备好了三千六百辆木笼囚车?”说着神色一凛,大声说道:“本教刑院院使来九针何在?”
来九针上前两步,神色恭谨,躬身说道:“属下在。”
林鹏抬手一指唐轩等人,说道:“这些人中,唐侯爷乃是本座挚交,不能押入囚车。林氏兄妹更是天下良医,理当得到礼遇。圣小姐虽说曾对本座无礼,但念在她父曾为圣天复兴立过功勋,也应对其善待。那位紫大美人,若是她能痛快地交出那份秘笈,看在唐侯爷的面上,也不必身遭缧绁。至于其他人等,来院使要记好人数,尽快打造木笼囚车,等找到那名龙子龙孙,一道擒下,解回故国。”
来九针躬身施礼,说道:“属下谨遵教主之命。”
康六手摸脸上的疤痕,大惊失色,低声对唐飙说道:“若是被人装入囚车,就是人家拿鞭子抽你的脸,你也无法用手遮挡。”
唐飙两只小眼瞟向苏菲与蕾雅,悄声道:“这几名洋人怎么办?可要一同解走?附……附逆者是否一律同罪?”
此时,城北方向又是传来响箭之声。林鹏向唐轩抱拳说道:“今日就此别过,侯爷可要想着对本座的承诺,大限之期,快要临近了。至于那龙子龙孙之事,本座看来,侯爷还是置身事外为好。”说罢,仰天又是一阵大笑。
随着高亢的笑声,只见白影一闪,林鹏便消失在深林之中。小黑一声嘶鸣,狂奔着跑入林中,向林鹏的背影追去。李怀宗身法如电,也瞬时在林中消失不见。来九针与廉如众神色孤寂,对视一眼后,带着十数名圣天武士也走入了树林,消失在阔叶深绿之中。
梁日缓过神来,手做兰花,指向阔叶深林,尖声道:“圣天逆匪,妖言惑众,犯下十恶不赦之罪。今日让你们暂且离去,乃是咱家与樊将军的欲擒故纵之计,等见到那个江……江逆之后,再一同擒下。”
康六大声说道:“先让你们多活几日,朝廷大军随后就到,领军之将……领军之将就是陈弢陈大人!”
杨发听了,脸色登时变得惨白。
“我呸!”三夫人一口口水吐在康六的脸上,大声骂道:“陈弢他只是一条老狗,他也配做领军大将?他只能在他主人那里守夜看门!”
唐飙低声道:“陈弢陈大人不来,那领军之将又是何人?”
樊仲沉声道:“此时情势紧急,我们需连夜赶路,尽快前往巴黎。从现下起,众人一切行动,皆要听从孟大人的调动。无孟大人的指令,谁也不能单独离开。”
众人离开这座小院,顺着一条小路向西行去。唐轩回首望向那片深绿的树林,心中是挥之不去的感伤,泪水又一次喷涌而出……
众人一连疾驰了两天一夜,终因梁日体力不支、腰病沉重,不得不于第三日晚间,在一座小镇之外扎营歇息。
这样奔驰,起初苏菲、朱利安等人颇是不解,还以为是为了让他们早些回家,连说为了他们不需大家这样劳乏。唐轩只得将寻人之事与他们说了。苏菲一脸关切,说道:“侯爵先生不要过分担心,等到了家中,可让我父亲多派些人,一同寻找。若是在巴黎没有找到那那孩子,我会陪同侯爵先生前往意大利,一定要把孩子找回。”
路途中,众人大多不语,从脸上的神色可以看出,林鹏说的那些话,使众人大是震撼。众人到此时方才知晓,一路万里西行,原来是为了寻找一个身份特殊的孩子。
樊仲自林鹏提到杀蛇之事及收下来九针的那瓶药后,脸上多是木然的神色。吃饭之时,拿着碗筷刀叉的手,也显出微微颤抖,有时脸上的神情,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梁日在马上疾驰了一日后便开始腰疼,虽是脸色青白,一脸冷汗,但嘴里时时叨念“圣上洪福!……”竟是硬生生地坚持了两天两夜。终是在今日傍晚时分,惨嚎一声,从马上跌落。杨发找到林崤,林崤却说梁副总管的腰身并无病患,梁副总管的病患是在心中。说话之间,脸色阴沉,目光锐利,看得杨发心里发虚,不敢多言。后又找到林冬雨,当林冬雨提着药囊走到近前,小手尚未伸出,梁日脸色大变,连连惊叫,其状疯狂。林冬雨见此情景,也只得离开。文逸背负双手,面色冷淡,缓缓说道:“前阳尽失,后阳已断,阴邪入心,幽秽藏魂,是病便是圣手,从无法医治。”
唐飙骑在奔驰的马上,两只小眼,时时看向林冬雨、苏菲等人,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嘴里像是在低声说着什么。一次康六好奇,问起唐飙。唐飙一脸兴奋之色,告诉康六,他是在想象苏菲等人在木笼囚车中的神态。又说不将林冬雨与圣夜心押入囚车是在太可惜了。林冬雨清秀可人的模样,若在囚车之中,定会更加楚楚哀怜;而圣夜心明艳照人的容颜,若是锁入囚车,则会变得凄楚冷艳,更显风韵。随后又说,最好是将唐夫人也抓入囚车之内,那样一来,唐夫人的绝世美貌,在无助中会变得更加销魂。康六对唐飙的品评连连击节,大加赞赏。
这两日中,唐轩觉得那清丽的影子,随时在眼前浮现,又随时都被风吹去。一次在夜里,唐轩恍惚中,竟是随着飘去的影子,纵马奔入了一片林中,让众人万分惊异。这两日里,唐轩想得最多的是被脱不花取名唐汉的孩子……他是热是寒?是饥是渴?与那两人言语不通,可是受到了委屈?同时更担心薄伽丘与艾米莉亚被林鹏抢先找到,孩子落到林鹏之手。想到这些,不由时时在心中叨念:愿孩子的母亲在天之灵护佑,让自己尽快找到孩子。又想到孟一辰听到那些线索后,在片刻之间,竟将那两人的行踪,分析得那般透彻,不禁感叹:此人实乃当世奇才。随即又想:若是紫裳听到,也定能分析得这样清晰。不由又是惦记起紫裳、秦渊等人。心中忽想:若是将来与紫裳生下儿子,一定要起唐蒙这个名字……想着想着,心中又是一阵伤痛,并在心中不断痛骂自己……
吃罢晚饭,众人多是劳乏,虽是残阳未落,大多已到帐中睡下。唐轩与孟一辰商议,自己第一个守夜巡营。
唐轩独自在夕阳中踱步。七月流火,到了晚间,天气也变的凉爽。唐轩自己知道,虽然劳乏,但此刻进到帐中,也一时无法入眠。
便在此时,苏菲从帐中走出,向唐轩走来。虽然一脸疲倦之色,眼中却是闪出在外许久、快要回家的喜悦之情。
唐轩迎上前去,说道:“苏菲小姐,劳累了两日,为何不早些休息?”
苏菲道:“我看到侯爵先生独自在夕阳下漫步,想陪侯爵先生一起走走。”说着看向西方,说道:“侯爵先生不要心急,此地距巴黎只有半天的路程。到了那里,在我父亲的帮助下,很快就能找到那个孩子。”
唐轩忙道:“多谢苏菲小姐挂念,到时还要多多仰仗伯爵先生。”
苏菲眼中露出关切之色,说道:“那个孩子几岁了?他的母亲呢?”
唐轩神色一黯,轻声道:“孩子今年三岁,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苏菲轻声道:“上帝呀,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这么小的年纪,就失去了母亲!”
一阵沉默之后,苏菲道:“孩子的母亲,是侯爵先生的朋友吗?我在院外,听到侯爵先生的哭声。可以听出,当时侯爵先生很是伤心。”
唐轩当即说道:“她是我的妻子。”
苏菲一声惊呼,忙道:“那孩子竟是侯爵先生的儿子!”
唐轩轻声道:“他叫唐汉,是我的儿子。
苏菲一脸惊奇之色,说道:“侯爵先生在东方大明,她们母子为什么来到了万里之外的法兰西?”
唐轩脸上现出痛苦之色,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
苏菲一脸愧疚之色,说道:“对不起,侯爵先生,我惹你伤心了,又询问了你的隐私,实在不应该。每个人都有权力保护自己的隐私。侯爵先生你放心,刚刚你说的这些话,我不会对任何人讲的,包括我亲爱的父亲与朱利安先生。”
便在此时,林崤从营帐中走出,稳步走到两人近前。
唐轩见林崤竟是主动找到自己,心念一动:他在近一年中,只是在去紫冥蛇谷前与自己说过一句话,现在前来定是有事。
苏菲向林崤微微点头,又对唐轩说道:“侯爵先生,不要伤心,也不要心急,上帝保佑,孩子一定会找到的。林医生找你有事,我回去了。”
夕阳余烬,使西边天际飘起几丝红云,飘过远处的群山,淡淡地散去,就像被缥缈处传来凄婉的箫声吹散。
唐轩道:“兄弟前来,一定有事。”
林崤仰头看向天际缥缈之处,说道:“那林中,可是脱不花的坟茔?本来很多事我都忘记了,但那日我听到侯爷在林内痛哭,又让我找回了一些记忆。”
唐轩道:“她是葬在了那里。先前的那些事,就像萧先生的箫声一样,虽如西天云彩一般散去了,但其实早已留在了心里。”
林崤道:“一些事,我早想说与你听。”
唐轩道:“我也是。”
林崤道:“是我找到你,还是我来先说。”
唐轩道:“那就由兄弟先讲。”
林崤道:“那个时老贼乃是古今少有的大奸,凡是这样的人,一定都是忠厚的外表,都在世间有很好的名声。今晚我说得这样直白,那时因为你也曾在天朋楼上听了那些往事。”说话之间,林崤眼中射出冷冷的杀气,又道:“时老贼始终惦记着我家一本家传的秘笈。我至今虽然仍未查到时老贼因何害死我父,但那本秘笈始终都是一个重要的因由。雨儿曾说,欧阳左卿那个恶贼在害死我父前曾向我父索要一件东西。那件东西,一定就是那本秘笈。今生至此,最遗憾的事,便是让冷风尘抢先一步杀了那个老贼。”
说到此处,林崤略做沉吟,又道:“我家确有那份秘笈,我父也用秘笈中的东西,做过许多大事。但我父并未将秘笈传给我,那本秘笈确是被我父毁去了。我去那座城堡前,曾返回河东故里,当时我父当着我的面,将秘笈烧了。对我说,这东西杀戮太重,若是再用,会折损后人的福泽。因此尊夫人在天朋楼上的那些担心都是多余的,那种在无声无息中致人死命的东西,早在我父仁慈的手中化做飞烟散去了。”
唐轩心道:原来在天朋楼上,紫裳与自己悄声说的那些调笑的话语,竟是被林崤听去了。
林崤道:“像时老贼这样的人,便是在当下民间,仍有很好的名声,这才是这个世间最大的悲哀!”说话之间,林崤眼中满是愤愤之色,说道:“这数十年间,天下每有瘟疫,他都亲赴该地,就此一事,便让民众感激万分。至于是谁开的药方,是谁治好了自己的瘟病,是谁止住了疫情,又有几人知道内情?又有几人关注这些内情?民众只是看到了高高在上的时老太医带人广施药石,民众只是听到时老院使时站在高处大谈医道仁心。那老贼的戏,比牛靖边演得还要出色!这数十年来,那老贼站着医界的高位,压制了世间多少良医?耽误了世上多少疫情?巧取豪夺了多少良方?冒领了多少功劳?而他自身的医道,若是比做武功,比康六、杨发之流也强不了多少!这世间,一些名医不是治病治出来的,而是人为造出来的!”
唐轩心道:林崤与冷风尘一样,都是性情偏激之人,这番议论多少有些偏颇了。
沉默片刻,林崤又道:“你可知我为何去那城堡?”
唐轩道:“若是猜得不错,与肖清当是相似的使命。”
林崤道:“我父绝非平庸之士,当年的一些事,你也曾听党天朋说起。我父早年为那老贼做事之时,也曾留下退路,那老贼也深有顾忌,并不敢强行下手,只得假借朝廷名义,将我调在身边,名义上收我为徒,实则做为人质。那老贼生性贪心,早已垂涎蓝裳遗下之物,特别是那‘天蓝’之毒与解药的配方,因此以我父与小妹为要挟,让我去魔云城堡卧底,伺机夺取蓝裳的秘笈。
“脱不花带你走后,哈日伊罕那个变态的小疯子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众人,好在我身有武功,倒也不算什么。但城堡内机关重重,又有数名高手,我始终未敢轻试。你离开城堡数月后,一日哈日伊罕小疯子将众人解出城堡,我便趁机逃脱。小疯子亲自带人追赶,我一时无路,便跃入那个名叫龙渊锁龙洞的深洞之中。
“那洞中甚是幽暗,不远之处,闪着多只幽亮的眼睛,看去甚是诡异。扑面而来的腥气,使我心中更是惊骇。便在此时,洞中多处闪出幽绿的磷火之光,借着那些光亮,我看到不远之处,十余条黑色巨蟒正昂着头立于石壁之下。我情知必死,谁知那些巨蟒见到我后,竟自转头爬向洞内深处。磷火熄灭后,我收拢目光,逐渐看清洞内情景,见洞口有一具骨骼巨大的骸骨。不由心想:这具骸骨,也许就是与另一名小疯子私奔的那个黄面大汉。过了一日,我从洞中走出,小疯子早已带人离去。”
唐轩心念急闪,暗道:莫非龙浪义兄死在了龙渊洞中?哈斯其其格说的是假话?随即又想:自己途中曾多次打听到义兄的行踪,那些人不可能都说假话,看来洞中的骸骨不是义兄。
说到此处,林崤目视唐轩,眼中射出寒光,说道:“死了那些无辜之人,你说,这恶事的始作俑者是谁?”
唐轩轻声道:“始作俑者并不是脱不花,而是另有其人,她也是受人教唆。”
林崤双眉一挑,说道:“那人是谁?”
唐轩道:“是一个东瀛人,而且那人还与兄弟你有着极大的关连。只是你先不要着急发问,过后我再细细与你道来。”
林崤道:“我去城堡一年之久而音信皆无,时老贼知道那个地方凶险莫测,以为我死在了那里。当时他与殷龙锡的争斗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在那紧要关头,他又是想起了我父,想起了我父的那些手段,于是他就派那三个恶贼向我父索要那本秘笈,而后便发生了那等惨事。这是时老贼死后,我回到京城安定下来,自行推断得出的结果。但我始终不知我父与时老贼交恶的原因,我反复推想,也想象不出。”
唐轩轻声道:“多少往事,都隐没在江湖的风烟血雨之中。”
林崤道:“我今晚找你,是因尊夫人曾多次向我暗示,暗示你知道我父昔日的一些隐秘。其中就包含与时老贼交恶的原因。”
唐轩道:“若非多次机缘巧合,那些尘封多年的往事如何得知?只能说这是冥冥中的天意。”于是就将东瀛德裕先生说的那些话与在古斯托神殿那名老者转述高娃汗妃的那段独白简要与林崤说了。随后又道:“听闻那些事后,紫姑娘与我分析,令尊他老人家是在雨儿出生那夜,看到了时北泽的一个惊天的秘密,这也许就是令尊与时北泽交恶的原因。”
林崤听罢,愣在当场,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那凄婉的箫声随着夜风从缥缈之处传来,又随着夜风散入无边的暗夜。
林崤道:“你说的这些,虽是离奇,我却相信。”说着举目看向箫声飘来的方向,说道:“我知道这位萧先生极有可能就是雨儿的生父,但实在没有想到雨儿的母亲竟是东瀛人,而且就是那件恶事的始作俑者,也没想到那个雾抬寺会隐藏着那样的隐秘。”
唐轩道:“这些事暂时不要告诉雨儿,她若知道了,会徒生很多烦恼。也许机缘到了,她们一家三口就会团圆。”
林崤轻轻点头,脸上满是怜爱之色,说道:“一些事,我自有理会。”说着神色一变,又道:“其实我早该想到,党天朋就是时老贼的儿子。不然,党天朋是什么身份,随便一封信,就能使位高权重的时老贼在大雪严冬之日,奔赴千里,赶往河东。那年冬日,党天朋的那些话,真是我用一个空信封诈出来的。但那封信中的秘密,永远是个谜了。那个老滑头那样死了,实在有些可惜,他心中一定还藏着很多隐秘。”说着转头看向营帐,又道:“没想到雾抬寺中的无色小和尚也随着众人来到了西方,而那个灵雾却不知去向。这个孩子颇有心计,将来也是一个人物。我猜想,他与那灵雾和尚也绝非一般师徒关系,灵雾和尚与时老贼更是关系非凡,至于是否血脉相连,没有证据,不能妄言。前年我与雨儿曾在雾抬寺中待了半日,也没看出什么,更没问出什么,无色小和尚的口风真是太紧了!”
一阵夜风吹过,林崤又道:“今夜是我今生以来,说话最多的一次。但我还要再说一句,那便是陈弢的一些话,你不能相信。”
唐轩微微一愣,忙道:“兄弟,你此话何意?”
林崤淡淡说道:“还请侯爷不要这样称谓,你不是我的兄长,我也不是你的兄弟,你身上流淌的并不是我林家的血脉。”
不等唐轩答话,林崤又道:“其实你内心隐秘之处也是这样想的。不然,你不会收回那把‘魔云’短刀,也不会将那张‘野芒’神弓归还林鹏。”
林崤说罢,转身向行帐走去,只余下唐轩一人在夜风中呆呆地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