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致远说了八个字,唐公家事,不说也罢。
这八个字中到底有什么隐晦的意思,他不直接说出来上官婉白也清楚,她恰是因为八个字中的隐晦意思才躲出太原去。
唐公家事,她不愿意嫁给二公子沈世永的缘故,大概就在这四个字中。
具体是什么,他不说,她也不会说。
两个人在燕宁寨中都不愿意说,何况在唐公府里的时候?
虽然不说,上官致远的眼神里却还是有一丝忧虑。
话题到了这里似乎有些僵硬,所以他笑了笑岔开。
“说起来,沈宁称王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以燕宁寨如今的实力他称王终究不会被人讥笑是夜郎自大。”
“可我还是觉着有些蹊跷,还是略微显得有些草率仓促。”
“沈宁是个谨慎细致的人,不像是个冲动的。”
“哥哥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显得有些心急的称王?”
“为什么?”
上官致远仔细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眼前一亮。
“恭喜哥哥,为唐公立下大功一件。”
“回到唐公面前的时候,你自然也就不必在意燕宁寨的人拉你去参加今天的聚议。只怕唐公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上官婉白笑了笑说道。
“当局者迷!”
上官致远叹道:“还是你看的透彻些,我却只顾着懊恼烦心没想到这一节。”
他端着茶杯抿了一口,神色也变得轻松下来。
“沈宁急着称王,并不是他是个对权利虚名非常在乎的人,或许仅仅是为了平等。”
“他觉得自己毕竟是个寒门出身的人,如今到了这个地位若是不称王的话,以后和唐公见面难免会觉得自愧不如。”
“唐公身世显赫,沈家也是大周数得上的名门望族。”
他顿了一下说道:“日后说起结盟的事,他不过是个燕宁寨反贼的首领罢了。”
“在唐公面前难免会觉着自卑,觉着低人一等。”
“他那样一个自负骄傲的性子怎么可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他称王,自觉着就比唐公高了一头,这样说起来话也显得有底气些。”
上官致远微笑道:“多谢妹妹提醒,不然我还想不到这一层意思。”
上官婉白笑了笑道:“哥哥比我聪明十倍,只是这段日子心里烦扰不能静下来思考,所以才一时没有想到。”
“如此看来,燕宁寨和唐公结盟之事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了。”
上官致远笑起来,这段日子以来第一次笑得如此畅然。
“也不能太高兴了,沈宁那个人从来不会将事情做的太明朗,除非必要,他不会提前将事情表现的太透彻清楚。”
“用哥哥的话说,他是个无耻的人,无耻的人自然会总想着反悔。”
“一个总想着反悔的人,自然是不可信的,他这样做保不准是他刻意让哥哥看到的假象罢了。”
“谁知道,他心中具体想的是什么?”
“你怎么会说他是个时刻想着反悔的人?”
上官致远有些诧异的问道。
上官婉白诧异道:“我对他的了解全来自哥哥你的说法,你若是不将他说成这样一个人,我如何会有这样的判断?”
“难不成是哥哥你说了谎,还是说你是在故意贬低他?”
上官致远一怔,有些恼火道:“我怎么会故意贬低他……他……说实在的,我对沈宁这个人也看不透。”
“说他无耻无赖,可是他却偏偏做出过很多一诺千金的事。”
“我仔细查过他以前的事,比如他当初还在燕山的时候,只带着十几个人就敢杀到大野泽。”
“那个时候大野泽还是刘金称的地盘,刘金称麾下兵马数万,他敢来只不过是因为答应了贺若重山帮他报仇,而他与贺若重山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
“在燕山上,为了救其他人,他一个人逆袭回去偷袭郑玉,险些被杀。”
“若不是后来援兵赶来将其接走,那日他说不得就会被郑玉一刀割了脑袋去。”
“在辽东,带着十七骑就敢过辽水去和霍叶的人马厮杀,硬是将铁流离老将军的尸体抢了回来。”
上官婉白眼前一亮,有些诧异道:“怎么这些事,哥哥一直不跟我说?”
“我为什么要帮他说好话?”
上官致远反问道。
“哥哥……你心中有怨气。”
“被扣在这里快两个月了,我如何会没有怨气。”
“难道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借着这机会逃婚?”
“说来说去,即便沈宁称王也不过是个没根基的反贼罢了,怎么能和唐公相比?”
“我留在此处只是浪费时间,若我在唐公身边,说不得已经领兵作战!”
“哥哥想驰骋沙场?”
“男子汉大丈夫,哪个不想在沙场上建功立业?”
“我明白了。”
上官婉白点了点认真的说道:“哥哥是在嫉妒沈宁,因为你没有亲自领兵作战过。”
上官致远张了张嘴,却只是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他在心中忍不住想到,沈宁称王,难道真的是为了日后和唐公结盟的时候不会显得身份不如?
沈宁真的在意这个吗?
还是说,称王只是已经水到渠成的事,是我自己考虑的太多?
沈宁换了一身黑色绣龙的服饰,这身衣服和刘武的龙袍相比有些许差距。
这件衣服是容若亲手缝制的,从正月初开始商议称王的时候,她就偷偷准备送给沈宁这个礼物。
兴业十三年,她已经过了十三岁,从一个青涩未开的小女孩已经蜕变的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般清丽秀美。
她身材高挑,穿了一身杏粉色的衣裙站在沈宁身边仔细打量着,和沈宁修长的身形相比虽然显得太瘦小了,可这样对比下,更让她有一种楚楚动人的美。
“袖口稍微有些窄了,回头我再改改。”
“女红的事我本来就不是很擅长,平时多是和药物医打交道,绣针拿起来还真有些不适应。”
“若不是莺儿姐姐,桥意姐姐,桥筠姐姐时常来指点我,只怕这衣服会做的丑死了。”
“哪里丑了?”
沈宁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骄傲的笑了笑道:“穿上这身衣服,你没觉得我又高大英俊了一些?”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都有点忍不住下跪下磕头的冲动。”
“这世上还有这么完美的手工么,还有这么精致的衣服么?”
“和这衣服相比,人根本就可以忽略掉。”
“哪有……”
容若脸红着说道:“最初做的时候,样式,材料我都不懂。”
“还是桥意姐姐和桥筠姐姐画出图来让我看,她们在宫里待的时间足够久了,朝服的样式什么的都一清二楚。”
“她们说按照大周的惯制,王是不能穿黑色绣龙朝服的,但忆安哥哥又不是大周的臣子何必遵守那破规矩?”
“还有啊……这衣服其实只有一半是我做的,另一半倒是莺儿姐姐做的。”
沈宁笑了笑道:“总之我喜欢的不得了,谢谢你了,容若。”
“谢我干嘛?”
容若笑着说道:“我帮你做件衣服,还需要说谢谢?”
“对了,忆安哥哥,以后你称王了,桥意姐姐说就不能我啊我啊的说了,以后你说话,要自称为孤。”
“孤……”
沈宁重复了一遍,然后摇头不解道:“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称孤道寡这么麻烦的事,我不说我,说什么孤。”
“说来说去,要是把自己说的都孤立了岂不冤枉?”
“孤只是个称呼啊,忆安哥哥怎么可能让自己变得孤独?”
“再说……再说忆安哥哥怎么可能会孤独?”
“有阿爷,有庄烈叔叔,有姑姑,还有……还有容若。”
“嘿嘿!”
沈宁狡猾的笑了笑道:“累了。”
“哦……趴下。”
容若自然而然的说道。
沈宁将黑色绣龙的王服脱了放在一边,转身在床上趴下来。
容若走到床边将额前的发丝顺到耳朵后面,然后抬脚上了床一屁股在沈宁后背上坐下来,伸出一双白皙水嫩的小手在沈宁后背上推拿起来。
她已经尽得名医孙绩的真传,还有独孤胜不遗余力的指点,在医术上的造诣已经青出于蓝,这种推拿认穴的事自然难不倒她。
而且看起来,她帮沈宁按摩比拿绣针刺绣要熟练灵活的多……
二月底,草原上的风依然寒冷如刀。尤其是在白玉湖边上,风从白玉湖上打着旋卷过来之后更加冷的刺骨。
白玉湖的南北两岸各有一座二层木制小楼,这已经成了白玉湖上的一道风景。
白玉湖并不高,二层木楼也不高,但是这风景却太高了些,高到不是谁想看都能看得到的。
南岸的小楼住着的是黑野部族有史以来第一个女大单于,乌溪其格。
北岸小楼住着的是代黑刀可汗掌管部族的草原圣女,呼乞那朵颜。
对于这两个部族来说,这风景确实太高了些,高不可攀。
北岸的二层小楼有个特点,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北面的窗户从来不曾打开过,只有二楼南边的窗户经常会开着。
也不知道这小楼的主人是迷恋白玉湖的风景,还是喜欢向南眺望。
呼乞那朵颜靠在窗子上看着手里的卷,看起来样子安静恬淡。
似乎是风太冷了些,呼乞那朵颜回身把床上的纯白色貂绒大氅披在身上,紧了紧衣领,却发现今天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心读。
她记得他曾经说过,书籍是看这个世界的眼睛,多读,便能多明事理。
只是这话在这个时代显然有些胡扯,看再多的,也不及睁开眼去看世界。
“你说人总是要有敬畏之心才对。”
呼乞那朵颜看着南方喃喃自语道:“草原人信奉长生天,敬畏长生天。”
“周人敬畏皇帝,因为皇帝说自己是天子。”
“可说来说去,人们都敬畏的是强者,是秩序。”
“只是到了今日,我依然看不出你敬畏的是什么……”
“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难道真的想用你手里的寒铁黑刀,将中原的天下捅一个通透?”
她笑了笑,嘴角勾起的弧度漂亮的如同白玉湖倒影的弯月。
“你让我帮你的,我做了。日后我若是需要你来帮我,你可会如我这样不遗余力?”
她忽然脸红了红,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