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于大营中心玉珠的帐篷外，这里相对与那些士兵的营帐远了些。
这位年轻的废后高高的身量却显得更加单薄，墨绿色的袍子外面裹着一件青色披风，衬着苍白的脸越发清冷抑郁。
“将军，”她对着走来的子玉，右手抚胸，恭敬地屈身行礼。
子玉对她保持一定的距离止步，双手抱拳一礼道：“在下有礼了，不知娘娘有何话要对在下讲？”
“呵呵！将军再不要这样称呼，我是罪妇，哪里还当得这两个字。唤我玉珠便是，玉珠感谢将军一路的关照。玉珠从进了冷宫，不，从入了皇宫的门就已经是囚犯了。这几年多蒙赫连姐姐尽心关照，这一次有幸与赫连将军同行，才得此机会对将军说声谢谢。”
玉珠的语气没有皇室中人的矜贵，也没有阶下囚的落魄，全然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
子玉此刻不知怎样回答，他与姐姐都是因恻隐才关照，如今却是领皇命在身，不得有半点疏忽，便道：“感谢的话愧不敢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下受天子昭命，天下平定，百姓安居乃为己任。届时在下会尽力保证你们母子的性命，其他的请恕在下也无能为力。”
“我母子的性命本就落在别人手里，活到现在已是天神庇佑，将军不用保证什么，”
玉珠微微一笑，仰头望着日落前的橘色夕阳，脸颊也被染上一片红霞：“本以为老死冷宫，不想还有机会出这囚笼。能再一次呼吸到外面的空气，虽无自由，也知足了。”
她的眼里倏然闪过一种跃动的喜色。向往，是她仍然怀着青春悸动的那颗心，从离开那片生养自己的草原，这颗心已日渐成灰，说不上什么后悔，这是命。
“玉珠知将军出身世家，家族几代都是骁勇善战，保家卫国驰聘沙场才换得如此殊荣。但玉珠却只敬佩将军一家宽厚仁义的胸怀，英雄并非要成王败寇，长生天所授也非王土。玉珠从小长在草原，受母亲教诲，天神庇护下的子民应是自由和谐，可你们儒家却生出了层层禁锢。又是皇权交易，让玉珠深宫不得宠幸，连母亲升天也不得相送。这就是王土下臣民的命运，王非我王，玉珠凭天认命。”
秋风渐缓，太阳的余晖开始暗淡。
子玉面对这位祸乱宫闱可怜又可悲的女子，无言以对。王非我王，与道相左，大道，天道何以为先，天域，人界，他依稀两世的记忆仍不得解惑。
“将军可知皇上会如何处置我们母子？”玉珠话锋陡转，突然问了一句。
子玉沉吟良久道：“确实本王只有护送和传旨之责。若平西王奉旨，暂时就不会有任何冲突，你们自会平安无事。”
“若不呢？”
子玉唇角抿起，若不，那就是预料中的一战，但这话却不能说。
玉珠苦笑：“是我多此一问了。”
子玉心里莫名生出一丝怜悯：“放心，本王可以保证你们回王府这一路的安全，如果，如果皇上没有特旨，我会放你们离开。”
说完，子玉已无话，便转身离开。
身后玉珠突然说道：“我的话，将军可还信吗？”
子玉回身站定，看着面前的女子，他笃定这是个没有多少心机的女子，她的高傲来自怨气。
便认真道：“请讲。”
“父王确实是暗里扩军，但他没有反叛圣元之心，所属藩地西面接壤西域曼罗山，北面是迷城的大片荒漠，世祖时，我们莫尔家族就与西域王不睦，边境争夺由来已久，若不是莫尔家族镇守西域，他们早就打进来了。父王扩军只是想西进，越过曼罗山，形成天然屏障。”
“可我们掌握的情况是平西王暗藏军力，对内地虎视眈眈。”
“假的，”玉珠辩解：“是父王故意做出的假象，迷惑西域的，先皇时父王就多次呈密信给皇上，怕是皇上也不信，结果弄得与皇室一直关系紧张。”
“你说的也是空口无凭，本王重证据，放心，我不会无故开战，有些事我面见你父王后自会判断。”
“王爷，”玉珠再一次叫住子玉，说道：“玉珠有三位哥哥，大哥与父王想法一样，三哥却怀疑多年来有人一直在藩地和皇上之间布局，王爷一定要查清楚。”
子玉冷笑道：“你身居后宫，怎会知道这些，私通外戚，确实罪有应得。”
玉珠默然，这些她无从辩解。
在夕阳落下前一刻，黄河对岸出现了一行人，顾君眉、刘文燕和几位顾府侍卫，身边停了一辆马车，精壮的两匹褐色马儿喷着响鼻，引起河边将士的注目。
“眉儿！”萧小脱口喊着往子玉的大帐跑，“师父，君眉来了，还有夫人。”
当文燕她们下了渡船，子玉等也迎了过去。
君眉一双眼笑成了月牙，瞅着萧小直乐。把马鞭挂到马鞍上，一时高兴也顾不上给子玉解释。
还是文燕见子玉一脸惊诧，怕他埋怨，忙把少郡的信递给他。说道：“紧着赶路，这才追上你们。”
随后把车上下来的一位中年男子介绍给子玉：“这位是丞相的师父萧先生。丞相请来随军为王爷治伤的。”
方笑这次一身儒雅，留起了三缕胡须，不像什么大夫，倒像是文人墨客。子玉见他匿名，也随着行礼道：“麻烦萧先生了，子玉也不甚要紧，倒要让先生颠簸受累，心里实在难安。”
方笑拈髯一笑道：“王爷不用客气，本君还未到风烛之时，几年来随心所欲游山玩水，倒也不觉什么。这次与我那徒儿相遇，又机缘巧合认识了平辽王爷，也是我们的缘分吧。”
子玉笑道：“是晚辈幸会。”说着躬身把方笑让进大帐，其他人也随着进来。
子玉一边走一边迫不及待拆了信，匆匆看着，唇角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这种隔山隔水的关切令他感动。
临时大帐里十分简陋，专为子玉搭的一张窄床，挨着一张桌子，吃饭写字睡觉就全有了。其余是毛毡垫子，通常都是席地而坐。
文燕看着酸楚：“你们就是这样过的？”
子玉道：“天天赶路，不讲究，只有露营时才这样，我们这一路有各州县官员安排，顶着钦差的名头还是挺舒适的。不过，”
他看向方笑和三位女子：“今夜还是得委屈各位了。”
他吩咐下面备饭，并为方笑安排营帐，文燕、香草就和君眉住一起。军中没有眷属随军，子玉的营帐也是议事的地方，文燕自是不便与他同帐，何况他与文燕一直又未圆房，这样安排最好不过。
几句话后，君眉就拉着萧小走了，有说有笑的与他一起巡视军营防务，有那相识的与他俩逗乐，便有不断的哄笑声传回大帐。
方笑由子玉的侍卫陪着回自己的帐篷洗漱，香草也相跟着苏景秋去烧水了，大帐里一时只剩下子玉和文燕。
文燕整理着子玉床上的被褥，前几日的连阴雨，手里摸着有些潮气。默默想着等明天找个合适的地儿晒一晒，却感觉子玉在身边坐了下来，她不禁脸泛红晕。
“你给恩师说了？”子玉问。
文燕一怔，随即明白，脸更红了，低头回道：“说了，你要来，我也不好拦着。想了几个晚上，终是不放心。我不敢给婆婆说，就找恩师，说了。”
文燕不敢抬头，不知子玉脸色，沉闷了一会儿，却听子玉‘嗤’的一声笑了，不禁抬头看他：“知道你笑话我，如今哪里顾得上。错在我，我想法补救不对吗，好在丞相体谅，还找了神医赶来。”
其实子玉刚才在想，不知长君在文燕的眼里到底是谁，敢向她说给自己夫君下媚药，也难为了，想着想着不才不由出声一笑。
他听文燕如此说，便道：“事都过去了，我又无大碍，你别总放心上。这里是行军打仗，你们真不该来。”
“来都来了，又是丞相准了的。等你好些，我自然回去。”
“算了，就留这儿吧，战后随军回京都，只是要听我安排，否则打起来我怕没精力照顾你。”
“我又不是娇女子，骑马射箭都会，绝不给你们添麻烦，兴许还能帮忙呢。”
子玉被她的天真逗笑了：“帮什么忙，你以为骑马打过猎，就能参战了？”
“那我就一心服侍照顾你，总好过留在家提心吊胆。”
“好了，也不要总围着我转，这里是军营。若有空闲，你常去和那个詹皇后多接触，你们是女子，又同族，容易接近，她的身份特殊，你帮我看紧她，别出乱子。”
“好，我记下了。”文燕很认真的应了。
‘嗯’子玉也满意的点头，婚后几年，他与文燕不像正常夫妻一样相守，离多聚少。以后这些日子里他们却要形影不离了，让她有事做总是好些。
帐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是那些将领们要进来了。文燕道：“我去看一下水烧好没有，等议完事，我就请萧神医来给你诊脉。”
“不用，我们没个准时辰，这一路你也辛苦，去睡吧，不要等了。明日再说。”
文燕走出大帐。将领们多是子玉老部下，有熟悉的，立刻传来参见王妃的寒暄声。自从文燕在婚宴上为这些将士敬过酒后，留给他们的印象还是蛮好的。
真金派来送信儿的兵士刚好赶到，说他与魏青阳的两路骑兵已赶至平西王封地边境，正悄然埋伏待命。
子玉又询问萧小追踪探查那些同行商人的消息，萧小道：“那两拨商人是先后在中书省境内与我们同路的，说是从江南贩运的茶叶、丝绸和瓷器。不过，他们过了黄河没有停顿，与我们分开往北去了，也许不会同路。”
子玉默默沉思，说道：“也不能大意，就要就进入封地，要防暗探，绝对不能暴露我们的真实意图。多派些人前后盯着。”
他摊开桌上的地形图，在标注的行程上用手指慢慢滑过，停在一处，对围在桌边的众人道：“再过几日，黄将军他们也该回来了，我们就在渭南等他们。”
又抬头看着大顺道：“你明早带人先一步通知渭南府衙，就说钦差感染风寒，要在那里修养几日，让他们做好准备，好好接待。”
众人会心笑了，又要享几日福了。
子玉拿眼一扫，‘哼’了一声道：“明松暗紧，切记不能大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