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伯长叹一声,道:“说来这莹莹身世也可怜,不到两岁的时候,爹娘就都死了,从小跟姐姐琴姑一起长大。她们两姐妹相依为命,平时除了种几亩地,还养了两只芦花鸡。莹莹很喜欢这两只鸡,常抱到山里去觅食。这两只鸡也争气,天天都下蛋。她们姐妹舍不得吃,就将鸡蛋存着,存够一个月,就走十几里的山路,到外面的集市上把蛋卖掉,得点钱再买些必用品。大人这病的几日,想来是把她们这月存的蛋都吃光了,这鸡……”
他看着桌上的瓦罐,轻叹道:“就是她们唯有的两只芦花鸡了。”
邵梦臣惊住了,本来他见莹莹每日都能带着那么多鸡蛋过来,只以为她家中富裕,养的鸡甚多,而自己是朝廷钦命的父母官,饥困之时,吃些当地人鸡和鸡蛋也不为过,却不知自己这几顿是将他人一月的积蓄,及唯一的收入来源给吃没了。
虽说并非自己刻意夺取,但坦然受之,与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有何区别!
回想这几日白吃行为,他越想越羞,满面通红。
午后,莹莹过来收瓦罐,见里面还有大半只鸡,显然是自己走后,邵梦臣没动过,抬头惊诧地看着他。
邵梦臣从自己的贴身行李中摸出两小锭白银,道:“此前不知道你们家境况,不该白受你们馈赠。这银子就当是买下你送来的鸡蛋和鸡,如果不够,再来向我要。”
莹莹不解地看着他,欲待不收,却被他强塞在手中,只好小心握着,抱着瓦罐默默离去。
第二天,她依旧如往常般,出现在县衙,手里还是端着碗鸡蛋,将昨日两个小银锭也放在桌上,低头怯怯道:“姐姐说了,不能收钱。”
邵梦臣端坐在桌前,又排出十来个铜板,正色道:“这银子你拿着,还有这些钱。今日这蛋我还是买的。不管你姐姐怎么说,必须要收下,不然我就不吃你们的蛋,以后你也别再进这衙门。”
莹莹一愣,见他神色坚决,丝毫不容商量,只好将鸡蛋留下,默默将银子和铜板收好走了,此后便不再来了。
大病初愈后,邵梦臣闲来便在山里各处走动,了解当地村民的生活状况。
他开始明白,这世上有大部分人并不会去担忧前程和未来,也不会去思考天下大事。
不是因为他们生来衣食无忧,所以与世无争,恰恰相反,他们生活贫苦,永远是吃完这顿,却不知道下顿着落在哪。
所有东西在他们眼里只有能吃和不能吃的区别,根本不会在乎好不好吃,更不管是否营养健康;只要不是光着身子,更不会关心穿的好不好看,衣服是否是时新款式。
他们所求的不过是食能果腹,衣能蔽体,屋能遮雨。而仅是这种最基础的生活需求,就花光了他们所有的力气,所以根本没有勇气或者精力去想明天该怎么过。
而自己活了二十几年,无论是在锦绣江南,或是繁华京都,所闻所见,皆是物欲横流,世态浮华,何曾真正明白“民生维艰”这四个字,背后所涵盖多少人无奈而心酸的一生。
经此一事,他的心境也大有转变:既然没死,就总是要做点事,即便不能在朝廷呼风唤雨,福泽万民,可也能从眼前小事、实事埋头做起。
但他如今光杆司令,在这民风尚未开化的穷乡僻壤中颁行政令,怕是有点难度。
思考一番后,邵梦臣找到黄老伯,道:“我初来此处,对当地百姓都不熟悉,想来他们对我也是如此。所以我想召集大家来碰个面,一则先相互认识一下,二来也趁此机会登记户籍,制造黄册,方便日后管理。黄老伯能否帮我通知村民,三日后辰时,共聚此处开个会议。”
“这……”黄老伯面露难色,最后还是道:“我尽力试试吧。”
三日后一早,邵梦臣早早扫阶相待,结果从辰时等到午时,只稀稀落落地来了十几户人家,且大都是些老弱妇孺,看情形,还是被黄老伯硬拉过来的。
眼见已过了午时正刻,大抵不会再来人了,邵梦臣便起身,对众人合袖一揖。
“鄙人邵梦臣,蒙上天眷顾,皇恩浩荡,今为富临县之县令。古语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所以,我大梁一直有百姓议政、万民立法之传统。鄙人虽为地方长官,掌一地治安税赋及刑罚,却须有阖县各位乡亲父老帮衬,故而今日召各位前来……”
这一番谦虚客套说辞倒不是他刻意为之,不过是往日读书惯了,开口便习惯如此。
正待他准备阐述自己心中规划宏图,一人便打断了:“大人,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哩?”
邵梦臣一怔——自己已是尽量说得通俗易懂了呀!
又有一人怨道:“是呀,大人有什么事就直接吩咐嘛。没事的话我们还要去地里干活呢。这一来又耽搁了大半天的功夫!”
邵梦臣脸正想着怎么解释时,又见一个须发雪白、耳聋眼花的年迈老者颤巍巍地附在黄老伯耳边,虽是耳语,声音却是高得在场人都听得到:
“小黄啊,你不是说朝廷现在突然关心起我们了,所以特地派了个英明的大人来治理这里嘛。怎么我看这大人还是个瓜娃子哩!这说的话人也听不懂,莫不是读书读呆了?”
邵梦臣脸上一阵发烫,咬了咬唇,许久才道:“只因富临县身处于大梁疆界,远离京城,朝廷失于管束,所以衙门里连登记户口的黄册也没有。今日召大家来别无他事,只是想将所有居民登记造册,便与日后查阅户籍,一份上交知府,一份留存在县衙,管理进出本县人口。”
村民还是不乐意,都道:“咱们这这么偏,除了那种走投无路的,谁会来这里?这么多年了,大家都是各过各的,没登记过户籍,也没出过事啊。”
邵梦臣正色道:“登录户籍一事,本是为了便于管理本地人口,另一则便是防止有流亡的歹人或朝廷通缉的要犯混入这里。这是国策,各地县府村镇都应按律施行。富临县目下虽穷,但邵某发誓,一定会把此地治理好。富临县一日不富,邵某便一日不走!”
众人默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