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美人自古如名将 不许人间见白头(中)
上回说到,霍青行刺罗伯特·爱德华不成,眼看危急之时,幸得天降暴风雪、冬天到来,得以逃回赤龙大营。他没想到李秀凝早已让梁吉,将罗兰秘密送到中军大帐之中,夫妻见面,自有一番缠绵悱恻、儿女情长;同时,李秀凝还让梁吉,将霍青独闯蓝鹰大营的英勇事迹,在赤龙军中广为传播,以此振奋士气。夫妻团聚、将士拥戴,霍青春风得意之时,却因为一名年轻士兵的提问,引发了心中最可怕的记忆:他杀死的第一个人,是父亲霍瘸子。这给霍青与罗兰的团聚,带来了一层阴影。与此同时,罗伯特·爱德华将霍青作为最可怕的对手,让中岳务必要想方设法、不择手段除掉霍青。
这是一间普通的民房,狭窄、破败;
这间民房,四壁都抹了白色墙灰,时日久了,有点儿发黄,还有几处长了黑色斑点;
墙角处结了蜘蛛网,结网的蜘蛛已不知去向,与墙面相连的几根残破蛛丝,随着透入房中的风,微微晃动,好像随时都会扯断;
东西两侧墙壁上,开了两道窗,淡淡的阳光照进来,室内显得素净耀目。
对着窗子,民房正中,生了一个火炉;
房外,寒风连连呼啸,从门窗缝隙挤了进来,将炉火吹得时明时暗;
火炉四周围了十多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
每人身上裹着棉被、毛毯,或躺或坐,面色沉重、神情抑郁……
龙城保卫战爆发以来,大量百姓被官府迁移到龙城北侧;
人多房少,如此一间小小民房,一下子就挤进了四五个家庭,拥挤、杂乱不堪;
粮食供应方面,也采用了战时供给制,每人、每顿饭只有一个馒头,有时甚至只有一个土豆。
从和平时期的舒适惬意,变成了战争时期的痛苦煎熬;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生活质量急剧下降,衣食住行的巨大落差,战争的旷日持久,令赤龙人饱经折磨、备受煎熬;
霍青的持久战略,在消耗蓝鹰军的同时,也在时刻考验着赤龙帝国的忍耐力……
与成年人相比,孩子的生活更为单纯简单;
无论环境怎样恶劣,孩子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
娜娜今年五岁,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儿,长得白嫩嫩、肉乎乎、粉嘟嘟的,谁见了都想亲一口;
三个月前,她和爸爸妈妈,一起来到这个狭窄逼仄的“新家”居住;
她很不喜欢这个破破烂烂的地方,不喜欢这里的人多嘈杂,不喜欢这里寒冷透风。
娜娜问爸爸妈妈:“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和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为什么不能回家去住?”
她的爸爸妈妈,努力温柔地安慰她:“我们只是暂时住在这里,等战争结束,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娜娜继续问:“那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面对这个问题,她的爸爸妈妈只能面面相觑、苦笑不已……
现在,娜娜正撅着小屁股,蹲在地上,拿着小树枝,在戳一只蚂蚁玩儿;
那只出来觅食的蚂蚁,大概有两颗黄豆大小,在同类之中,也是个大块头儿,可碰上这位小姑娘,除了落荒而逃,别无选择。
娜娜用一支小树枝,对蚂蚁围追堵截;
她不想弄死这只蚂蚁,只是觉得好玩;
孩子的快乐很简单,瞧着蚂蚁惊慌失措、无处可逃,娜娜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清脆明亮,纯真无邪……
突然,一只大脚伸了过来,正踩在了娜娜面前;
可怜的蚂蚁躲闪不及,瞬间被踩成肉酱;
快乐被打断,娜娜很不高兴,小嘴一咧,想哭……
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从娜娜眼前闪过,满是愤怒烦躁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我再也受不了了!这日子他妈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旁边的妈妈,赶紧把娜娜抱入怀中;
娜娜听出来了,这是爸爸的声音;
她瑟缩着贴紧了妈妈,满眼惊恐地看着,爸爸把一个啃了一半儿的馒头,狠狠扔在了地上……
妈妈抱紧娜娜,努力让声音温和平静:
“你干嘛呀这是,小点儿声,别吓着孩子……”
男人一腔不满、怨气冲天,被人喝止,气儿不打一处来;
回头怒视妻子,有心要争吵,看到妻子怀中瑟瑟发抖的娜娜;
一腔怒气,生生憋住,颓然坐倒,长长叹了口气:
“唉,这该死的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女人劝完丈夫,怕孩子着凉,用被子将娜娜从头到脚裹住;
被窝里黑乎乎的,倒还暖和,娜娜看不到,却能听到外面的动静。
一个老爷爷的声音,传了过来:
“年轻人,沉住气,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这日子再苦再难,总有过去的时候……”
一个清澈明亮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像是一个大哥哥:
“说得对,一切总会过去的,等赶走了蓝鹰人……”
大哥哥的声音很华丽,娜娜很喜欢,就想把脑袋伸出来,看看大哥哥长什么样子;
一个粗哑的大叔声音,半道插进来,打断了大哥哥的话:
“赶走蓝鹰人?呵呵,大半个龙城,都被蓝鹰人占了,还指望能赶走他们?
孩子,洗洗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娜娜很讨厌这个大叔,她还是更喜欢那个大哥哥的声音,真好听,她希望大哥哥不要认输,再多说几句;
果然,大哥哥很不高兴被打断,也不喜欢那个大叔倚老卖老的德性:
“你也太悲观了,有霍青大将军在,这……”
话没说完,那个令人讨厌的大叔,又打断了大哥哥:
“你少提那小王八蛋,你以为霍青是什么好人吗?
告你说吧,他根本就不把咱们老百姓的命当回事!
当初,就是他挖开了长滩江水坝,淹死了好多人……”
娜娜听不懂大人们在聊什么,但她很讨厌这个大叔,因为他经常打断别人;
娜娜记得妈妈说过,听别人把话说完,这是最基本的礼貌。
大哥哥没说话,老爷爷搭话了:
“唉,这事儿,我也听人说过;
挖水坝这事儿,霍大将军的确是做得太狠了。
不过,他也是没法子;
青龙军团只有三千人,三千人打十五万人,寡不敌众,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做呢?”
或许是出于对老人的尊敬,大叔没有打断老人,可他接下来的话,依旧针锋相对:
“老爷子,他霍青不把咱们老百姓的命当回事,您还替他说话?
您恐怕不知道吧,他霍青娶了一个蓝鹰女人当老婆;
就是那个蓝鹰大使,叫什么……什么罗兰的……”
这消息可谓惊世骇俗,众人瞠目结舌;
屋外北风呼啸,屋内火炉中木柴噼啪作响,屋里安静了下来;
赤龙、蓝鹰两国素来不通婚,霍青身为赤龙帝国大将军,居然娶了一个蓝鹰女人做老婆,而且这个女人还是蓝鹰帝国的外交人员;
人们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寂然无语……
罗兰,曾经作为蓝鹰帝国特命全权大使,与青龙军团龙武卒一连,一起护送九凤珍珠冠;
入龙城之时,她的美丽性感,给龙城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一时间成为龙城热门话题;
当时,罗兰一身盛装、骑马在前,霍青盔甲鲜明、护送于后,二者仅差一个马头,这一对金童玉女,让龙城人看得赏心悦目。
联想当日场景,人们心中一片灰暗:
如此想来,只怕这消息,未必是假的;
唉,霍青啊霍青,你糊涂啊,虽说你当时还不是大将军,可好歹也赤龙军人,怎能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娜娜觉得很奇怪,刚才大人们唇枪舌剑,辩论得很是激烈,这会儿怎么静下来了?
她听到旁边的母亲,呼吸很是粗重,显是心情不佳,好奇心顿起;
闷在被窝里时间长了,娜娜也嫌憋得慌,便想将小脑袋探出来、透透气;
她用小手抓着被子,身体就像毛毛虫一样,一点点蜷曲小身体,一点点往前拱;
渐渐地,小脑袋的头顶,拱出了被窝,感觉到了丝丝凉意,也呼吸到了外面的清凉空气。
娜娜感到很舒服,正想继续往外拱,那个大哥哥清亮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我不信,这不可能是真的;
要结婚娶妻,必须有父母之命;
就算霍青想要娶那个……那个罗兰,他父亲不同意,他又怎么能娶得了呢?”
娜娜听到大哥哥的话,心中一阵迷糊: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呀?什么是娶妻?为什么还要父母之命?
娶妻和父母之命,有什么关系吗?到底是为什么呀?
大人们谈论的话题,对五岁的娜娜而言,有些太高深了;
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想问问妈妈;
娜娜又使劲拱了几下,终于钻出了被窝;
看到妈妈,她一脸迷惑:“妈妈……”
娜娜刚说了两个字,大叔粗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小兄弟,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大叔微微停顿一下,压低嗓门,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
“这件事儿,恐怕在座的各位,都不知道;
我告诉你们吧,为了能娶罗兰为妻,霍青把他……把他爹都给杀了……”
什么?
人们听到这个消息,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消息也太……太匪夷所思了……
怎么可能?霍青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他怎么可能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禽兽不如的事情?
一道闪电,猛然划过天空,刺眼的强光,毫不客气从窗户闯入屋中,瞬间将屋里照得宛如白昼;
震耳欲聋的惊雷,宛如万辆战车,从头顶滚滚而过;
隆冬时节,绝非炎炎夏日,竟出现了冬雷震震的诡异天气……
屋外,寒冷的北风咆哮嘶吼,卷起层层飞雪、泥沙,打得墙壁啪啪作响;
火炉中的火焰,被不断透入的寒风,吹得四面乱晃,映照人们的表情,愈加阴暗不定……
那声惊雷,把娜娜吓坏了,她赶紧把脑袋往回一缩,紧紧靠在妈妈胸前;
不知为什么,妈妈的身体也在颤抖,娜娜诧异地抬起头,发觉妈妈脸色苍白、眼神涣散、嘴唇颤抖;
娜娜第一次见到妈妈这么害怕,她隐隐感觉到,妈妈的异常表现,一定和这些大人们聊的话题有关;
她很想对所有人大喊一声:你们别说了!
娜娜张了张嘴,还是不敢,便又缩回了被窝,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感到安全;
被子能挡住人的视线,却挡不住人的声音,人们的交谈声,依然能传入娜娜的耳朵。
那位老爷爷,也压低了声音,语气中透着几分谨慎小心:
“这位朋友,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杀父之罪,可不是个小罪名;
你如此言之凿凿,莫非……你亲眼看到了,霍青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沉重氛围下,每个人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
娜娜敏感的小心灵,感受到屋里正弥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与不安;
深深的恐惧,瞬间攥紧了娜娜的心,她像只小猫一样,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哆嗦颤抖……
人们的注意力,全被吸引了过去,没有人注意到被吓坏了的娜娜;
面对老人的提问,中年大叔没有马上做出回答,停顿片刻,微微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没有亲眼看到;
不过,我也的确知道一些事情,说给大家听听,听完之后,各位自己判断真假吧;
战争爆发之前,我在章夜开了一家店,做豆腐生意;
店铺不大,生意一般,雇不起太多人,就把我哥哥家的孩子,也就是我侄子,弄到店里来,给我帮忙;
一来,为了节省工钱;
二来吧,我和我老婆没有孩子,也想把我侄子借此机会,过继过来,以便将来老了之后,能有个依靠;
我哥哥家在娄蓝郊区的农村,是村里的里正;
他也觉得,孩子总在村里待着,没什么前途,就答应了我的请求……”
众人本想听听,中年大叔到底从何处知道,霍青杀父之事;
如今见他,却先从这不相干的事情说起,不免有些不耐烦;
怎奈好奇心作祟,也只得耐住性子,听其从头讲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中年大叔身上,他不慌不乱,沉浸于回忆之中:
“我侄子有一副好身板儿,也有一把子力气,勤快肯干,也能吃苦,是个好孩子;
一开始是我带着他干,这孩子脑子聪明,学得也用心,没多久就把手艺学到手了,磨出来的豆腐,比我做的还好吃;
我和我老婆,对他很好,百般疼爱、视如己出;
这孩子对我俩,也很孝顺;
本来我们想,再过两年,给他娶个媳妇……唉……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该多好啊……”
大叔还是没有步入正题,听众们却不像刚才那么急躁了;
大叔的话,勾起了他们对过去生活的记忆;
他们心中有着共同的感慨:是啊,如果没有这场战争,该多好啊……
不知什么时候,风停了,外面一片寂静;
屋里,炉火熊熊,燃燃而动;
火光映衬着每个人的脸,照亮他们脸上的失落与难过……
大叔叹口气,摇摇头:
“后来,战争爆发了,我们得到官府通知,让赶紧收拾东西、撤离章夜;
我和我老婆在家里收拾行李,让我侄子去街上买些干粮、以备路上吃;
我俩收拾完了,我侄子却迟迟没有回来;
我们等了大半天,好歹把他等回来了;
不知怎么回事,我侄子和见了鬼似的,吓得面色苍白、全身发抖,口中念念有词:‘是他,真的是他,他会杀了我,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众人听到这里,皆已猜到,此处即将进入关键时刻,于是都屏气凝神、集中注意力,不敢错过任何细节;
有人往炉子里加了几块木柴,火苗变得精神旺盛,火舌津津有味舔着炉边……
大叔嗓子有点干涩,从旁边人手中接过碗,喝了口水,润润嗓子:
“我侄子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平日里和人打交道、谈买卖,从来不怵头;
我和我老婆,第一次见到他吓成这样儿;
我问他:‘你这是见到谁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他遇上仇家了,他仇家很厉害,如果一起走,一定会连累我们,让我们快走;
再问,就什么也不说了,只是催我们赶紧走,不要管他;
唉,真是个好孩子啊……”
大叔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擦擦眼睛:
“我侄子这么一说,我就更不能走了,我拉着他的手,说:‘孩子,你爹是我亲哥哥,他把你托付给我,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哪还有脸见你爹呀……’
他听我这么一说,脸色灰暗,眼中含泪,对我说:‘叔,您不知道,我爹已经死了,就是死在他手里……唉,别说了,你们赶紧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听到这话,我脑袋嗡一下就大了,问他:‘你说什么?你爹……我哥死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侄子急了,冲我吼上了:‘叔,你别问了,快走吧!’
我也急了:‘孩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的那个仇人,到底是谁?今儿你要是不说明白了,打死我也不走,大不了咱们爷儿俩死在一块儿!’”
众人听到这里,心说:您二位废话真多,性命攸关,还不快走。
可转念一想:
若换了我亲哥哥被人杀了,岂能不把这事儿弄明白了;
这位大叔,明知留下来会有性命危险,却没有一走了之、对他侄子撒手不管,倒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众人对正在讲述的大叔,多了几分好感,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敬意。
那大叔注意不到众人的变化,正沉浸于当日情景之中,情绪激动,声音微微颤抖:
“我侄子见说服不了我,只得说道:
‘叔,您一定要知道,那我就告诉您;
不过,您得答应我三件事:
第一,我说完之后,您赶紧带着婶子走,不要再耽误时间!
第二,今天您听到一切,绝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第三,您绝对不能去向仇人报仇,您斗不过他,咱们都斗不过他,找他报仇就是找死!
您要是不答应我,我今儿就一头撞死在您面前!’
我见他如此决绝,哪敢拒绝,于是,便从他那里,听来了一个惊天秘密……”
各位读者,列位看官,为了讲述方便,也为了各位阅读方便,从此处开始,将以第一人称“我”来讲述这个“惊天秘密”,这个所谓的“我”,就是这位大叔的侄子:
我的仇人,叫霍青;
我俩是好朋友,从小一起长大;
我爹和他爹关系很好,也是朋友;
霍青的爹,是个瘸子,人们都叫他霍瘸子,时间久了,大家只记住了他的外号,真名叫什么,反倒忘记了。
霍青自小没了娘,他爹又有残疾,家里靠养猪为生,日子过得很辛苦;
我爹作为村里的里正,平日里对他家很是照顾。
有一回,我和霍青因为一件小事,打了起来;
他下手挺狠,用石头砸我,把我打伤了;
我爹很生气,就带着我去他家评理。
刚到他家门口,就听到一阵争吵之声;
然后就看到,霍青气呼呼地出来了,一边走一边说:“我的事儿,不用你管!”
他爹霍瘸子紧跟在后,一脸怒气,说:“你要是敢……”
话说了一半儿,霍瘸子看到我和我爹,停了一下,拉住霍青说:“总之,我不同意……”
霍青想说什么,也忍住了,没再说话,甩开霍瘸子的手,就往村外走;
霍瘸子顾不上搭理我和我爹,一瘸一拐追了上去。
我爹一看他们父子俩闹矛盾,估计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就想先回去,等他们俩冷静之后,再来评理;
我爹叫我回家,我没答应;
我说,要去上趟厕所,其实是以此为借口,把我爹支开;
我很好奇,很想跟踪这对父子,去看看热闹……
唉,两年来,每当想到这里,我都后悔得要死;
我真他妈脑子进水了,闲得没事儿,去看什么热闹啊;
如果不是我这该死的好奇心,我家何至于……
唉,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
那天,我跟踪霍瘸子和霍青,一路来到了村边的坟地;
在霍青母亲的坟前,除了霍青和霍瘸子之外,还站着一个蓝鹰女人;
那蓝鹰女人长得很漂亮,属于那种让人看了一眼,就拔不出来的绝色美人;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蓝鹰女人叫罗兰。
我躲在一处坟包后面,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霍瘸子大声说道:“我告诉你,无论怎样,我都绝不会答应这门婚事!你要是敢娶这个贱人,就永远别进这个家门!”
霍青也毫不示弱,口气很冲:“不进就不进!你以为我稀罕这个破家吗?告诉你,我这辈子就认准她了,谁反对也没用,包括你!”
听到这句话,我吃了一惊;
就在前几天,霍瘸子还找我爹帮忙,要给霍青介绍一门亲事;
可没想到,霍青居然自己找了媳妇,而且还找了个蓝鹰女人;
尽管说那个……那个罗兰很漂亮,可再漂亮,也是蓝鹰人啊,我堂堂赤龙男儿,怎么能娶蓝鹰女人呢?
也不知道,霍青和罗兰,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勾搭到一起的。
我既感到好奇,又觉得好玩儿,就屏住呼吸,继续偷看。
听到霍青顶嘴,霍瘸子更加生气,手哆哆嗦嗦指着霍青:“孽障!你……你……”
他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罗兰走过来,拉住了霍青的胳膊,说:“好了,别和他吵了,我们走吧……”
罗兰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霍瘸子,他狠狠抽了罗兰一个耳光:“滚开!这儿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这一记耳光打得很重,把罗兰给打倒了;
霍瘸子还不解恨,弯腰捡了块石头,就要砸罗兰:“我打死你这婊子!”
霍瘸子这个举动,也激怒了霍青,他喊了声“住手”,便冲上去,护在罗兰跟前,一脚把霍瘸子给踹开了……
霍青这一脚很有劲儿,霍瘸子连连退了十多步,砰的一声,后脑勺一下子磕在,霍青母亲的墓碑上;
那声音很闷,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接下来,我清清楚楚看到,霍瘸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血……鲜红的血,从霍瘸子脑袋下面,慢慢流了出来……
我吓坏了,没忍住,发出一声惊叫;
这下糟了,霍青听到了我的叫声,发现了我,就掏出把明晃晃的刀子,来追我;
我撒腿就跑,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地跑,玩命地跑……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我实在跑不动了,停下来,靠在树上喘气;
我四下观看,没有看到霍青,可能是被我甩掉了。
此时已是傍晚,我回到家里,把我看到的一切,告诉了我爹;
我爹带上我,还有几个年轻人,拿着棍棒、绳子,想去把霍青抓回来、绑送官府;
可我们找遍了整个村子,没找到,可能他和罗兰,早已跑远了。
我们到了坟地,发现此处有火烧过的痕迹;
霍青母亲的墓碑旁边,还起了一座新的坟包;
挖开之后,下面埋了一个木头盒子,装满骨灰;
很有可能是,霍青见追不上我,便匆匆将他爹的尸体烧毁、掩埋,毁尸灭迹。
没有抓到霍青,我爹一直心里不踏实,趁着农闲之时,他去了一趟娄蓝,想要报官;
可刚到娄蓝,他就听说:现在的霍青,已经成了青龙军团的龙武卒军官,而且还是马原将军的心腹爱将。
听到这个消息,我爹的心凉了,立刻打消了告状的念头;
自古以来,官官相护,娄蓝郡守肯定不敢得罪马原将军;
搞不好,还有可能反过来,治我爹一个诬告之罪。
有道是,穷不和富斗,富不和官斗;
霍青现在是官府中人,我们是穷苦百姓,就更斗不过他了。
我爹马上回村,让我赶紧逃命;
他知道,霍青绝不可能放过我,日后一定会想方设法将我杀掉灭口;
就在此时,叔叔,我们收到了您从章夜的来信,想让我来豆腐店帮忙;
所以,我连夜离家,赶奔章夜,来投奔您。
叔叔,我走之前,我爹再三叮嘱,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儿告诉您;
唉,他是怕您知道了,不会再收留我;
这件事情上,我爹和我都错了,把您给想错了;
您是光明磊落、有情有义的好人啊;
唉,叔叔,我对不起您……
到章夜没多久,我就听说,我爹死了,和我爹一起去抓霍青的那几个年轻人,也都死了;
他们死得很蹊跷,晚上睡觉时还好好的;
第二天早晨,就变成了冰冷的尸体,身上居然一丝伤痕都没有。
我知道,这肯定是霍青干的,只有他才有如此可怕的武功;
再后来,听说霍青大闹龙城,当上了御前侍卫;
我也就绝了报仇的念头……
叔叔,您别骂我没出息;
对我来说,能保住这条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本以为,我会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余生;
可谁知道,老天爷还是不肯放过我。
刚才,我去买干粮,过街的时候,有两匹马从我面前疾驰而过;
我尽力躲避,还是被蹭了一下,摔倒在地;
两匹马停了下来,我一抬头,吓了一跳;
两个骑马之人,一个是霍青,另一个便是罗兰;
唉,这真是冤家路窄啊……
霍青认出了我,笑了,他笑得很开心,脸上堆满了笑容;
我能看出来,他的每一丝笑,都充满杀气;
他和罗兰没有丝毫停留,很快就离开了;
可我知道,他既然找到了我,就绝不会放过我!
好了,叔叔,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您了,您快走,和婶子快走!
各位读者,列位看官,大叔侄子的第一人称讲述,就到此为止;
大叔讲到这里,也有些累了,喝口水,微微喘口气,算是休息:
“听完我侄子的讲述,我难以平静,还是想劝他和我们一起走;
突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弩箭,射中了我侄子的咽喉;
他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在了我的面前!
血,喷了我一脸,我回头看去,发现身后房顶上,蹲着一个黑衣蒙面人,举着手弩,又瞄准了我!
我吓坏了,大喊‘救命啊’;
我老婆听到了,跑过来,看到眼前的惨状,连连尖叫,惊动了那蒙面人,他回手一箭,把我老婆也给射倒了……”
或许是眼前浮起了妻子的音容笑貌,大叔此刻已是泣不成声;
四十多岁的汉子,趴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
他没说蒙面人是谁,但旁听众人皆已猜到,一定是霍青前来杀人灭口。
大叔哭了一阵子,待情绪稍事缓解,继续讲道:
“我就是个胆小的废物,看到老婆死了,也不敢过去;
当时,我只想赶紧逃跑,可跑出没两步,背后一痛,中了一箭;
我倒在地上,伤口很痛,却不敢乱动;
我听到,霍青跳了下来,或许是想看看我死没死,也可能是想再给我补一箭……”
听到这里,众人心说:
霍青来自青龙军团特种部队——龙武卒,给死尸补箭,倒也是特种部队的作战习惯。
大叔沉浸于当日恐惧之中,一边说,一边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连声音都哆嗦了:
“我……我闭上眼睛,想要装死;
我突然记起,以前听别人说过,死人不一定都闭眼,睁着眼睛,反而更像;
所以,我又睁大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霍青脚步很轻,就像猫踩在雪上一样,近乎没有什么声音;
可我能感觉到,他正在慢慢逼近我;
我当时害怕极了……”
围观众人一声不响,静静倾听;
他们听得太投入了,仿佛自己也置身于这场凶杀案的现场,不禁一呼一吸,都放慢了速度,生怕惊动了凶手霍青;
他们明白,大叔既然现在还活着,自然是逃脱了霍青的追杀;
但依然好奇,想知道大叔是怎么躲过这场劫难的。
大叔的声音,逐渐平静下来:
“我本以为,自己死定了;
幸运的是,旁边突然传来了混乱的脚步声,可能是有人听到了我们的惨叫声,跑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脚步声惊动了霍青,接下来,我便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声音,那声音很像一块布从风中掠过;
我没敢看,可我能感觉到,他走了;
人们跑过来,先发现了我老婆的尸体,又发现了我……”
大叔长长吸了口气,没再说话,慢慢解开衣服,露出胸口;
众人抬眼看去,只见他胸膛右侧,有个一寸多深的伤痕;
伤口虽已长好,仍可想象到当日受伤极重;
若这伤口,再往左偏移几分,就会正中心脏、一箭穿心;
众人瞧着大叔的胸口,无不骇然……
炉火燃燃,映照每个人的脸,人们陷入死一般寂静;
不安、绝望,像潮水一样涌上他们心头;
龙城保卫战爆发至今,他们挤在这窄小的房屋里、每顿只有一个馒头或土豆,若说心中没有不满,那是假的;
他们能忍受,是因为心中还有希望,对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还抱有希望;
他们相信,未来会有一天,蓝鹰人会被击败,被赶出赤龙帝国;
他们相信,将来会有一天,能重返家园,回到和平时期那舒适惬意的生活……
人们之所以会拥有这个希望,或者说给予他们希望的人——正是霍青;
他们坚信,霍青就是赤龙帝国的第三代军神,一定会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在这个二十一岁年轻人身上,人们寄托了未来全部的希冀……
可现在,这个可怕的故事,就像一桶冰冷的凉水,将他们心中的希望之火,就此浇熄:
原来,霍青是这种人……
一个想法,从所有人的心中,涌了出来:
霍青,在赤龙帝国当大将军,又娶了蓝鹰帝国的大使——罗兰,分明是在两头儿下注;
无论这场战争是哪个国家胜利,都不会耽误他霍青升官发财!
火炉之中,浅黄色的火焰,舔舐着焦黑的木柴,似千万条金蛇,狂舞奔腾;
人们的不满与愤怒,犹如这炉火,越烧越旺……
一声清脆的锣响,骤然传来,打破了屋中沉寂;
随之而来,是差人们略显疲惫的声音:
“各位龙城居民们,奉大将军将令,现在进行征兵,各家需要出一名男丁,参军入伍、保我家园!”
这声锣响,还吵醒了娜娜;
适才,大叔讲故事的时候,娜娜听不懂,觉得没意思,便瑟缩在被窝里,睡了过去;
梦中,妈妈做了她最爱吃的蜂蜜炸糕,眼瞅着就要吃到甜蜜蜜的炸糕,却被吵醒了;
娜娜揉了揉睡眼惺忪的小眼睛,噘着嘴,满脸不高兴。
娜娜想向妈妈撒娇,爸爸却猛然站了起来;
娜娜吓了一跳,抬头看去,火光映照之下,爸爸两眼冒火、满脸怒气,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
娜娜记忆中,爸爸永远都是慈爱可亲的,从未过爸爸如此可怕;
娜娜吓坏了,两眼含泪,贴紧了妈妈……
爸爸咬牙切齿:“他妈的,一个杀死了自己父亲的混蛋,有什么资格,让老子为他打仗?”
“没错!”娜娜最喜欢的那个大哥哥,也跳了起来,曾经清脆明朗的声音,变得异常尖利刺耳,“霍青的所作所为,丧尽天良、罪恶滔天,有什么资格做大将军?!”
“对!我们要向朝廷请愿,一定要严厉惩办霍青,惩办这个无恶不作的畜生!”
“没错,必须将这个祸根斩首示众,否则这场战争,我们打不赢!”
“说不定,就是这王八蛋勾结蓝鹰人,发动了这场战争,这杂种居心叵测,可杀不可留!”
“走,咱们请愿去……”
“走!”
七嘴八舌,人语喧嚣之中,无数赤龙人,掀开身上的棉被,站起身来,冲出房门,挥动拳头,向赤龙帝国皇宫的正门——广德门集结而去;
龙城北部,被战争时期的艰苦生活,折磨得满腹怨气的赤龙人,集中在一起,汇聚成了一道黑色浑浊的洪流;
对霍青的声讨,响遍东西南北;
黑压压人群发出的滚滚声浪,在每个角落此起彼伏……
没有人注意到,那所狭窄逼仄的小屋之中,可怜的妈妈,抱紧了哭得喘不上气来的娜娜,孤寂无助地流着眼泪……
今天,龙城的色调,是灰色;
天是灰色的,阴霾遮天、密密层层,犹如深灰色的毯子,将天空遮挡得严严实实、森冷暗淡;
地是灰色的,凝固坚硬、难以融化的积雪寒冰,犹如一面镜子,反射着暗灰凄冷的光;
雾是灰色的,笼罩天地,缥缈虚浮,犹如阴郁的海,沉沉压在龙城上空……
龙城皇宫浸身于浓雾之中,时隐时现、若虚若实;
曾经洁白耀眼的汉白玉石台、色彩鲜艳的红墙金瓦、栩栩如生的二龙戏珠壁画,皆失去了往日风采,仿佛涂了一层浅色灰尘,显得灰头土脸……
乾坤宫门前,露台之上,八只铜龟身上落满了积雪,臃肿不堪、轮廓不明;
只是一双双暗青色眼睛,依然炯炯圆睁、甚是有神。
突然,铜龟脚下,铜盘之内,由青铜铸成的水纹,轻轻颤了一下;
这丝颤动,顺势而上,延绵伸展,连铜龟头顶的积雪,也止不住微微颤抖;
数颗冰碴,滑落而下,流入铜龟眼中,挡住了那对直视前方的目光……
不仅仅是铜龟,树木、台阶、宫墙、殿宇,连每一丝空气仿佛都在颤抖,不辍不止、连绵不绝;
这不是地震,震源也并非来自深不可见的地下;
而是源于宫殿之外、皇家广场之上,近百万前来抗议请愿的赤龙人,共同发出的怒吼:
讨伐霍青的声浪,像疾遽狂野、摧枯拉朽的飓风,在宫城之中,往来奔突、横冲直撞;
又似弥天遍野、铺天盖地的灰色浓雾,沉沉压在龙城皇宫之上,盖顶压城、楚歌四起……
大量御林军,被调遣到皇宫各个门口警戒,以防突发事件;
乾坤宫正门门口,大内侍卫身着盔甲、斜挎单刀,小心警戒。
乾坤宫里,霍青两眼无神、精神恍惚;
昨天,他还在大营中,与部下们盘点部队人数、弹药粮草,讨论目前战场局势,兴致勃勃地设想,何时对蓝鹰军发动反击;
今天,他被李秀凝秘密召入宫中,商讨如何应对眼下危机;
现在,他的脑袋,从头到尾,都是昏昏沉沉的。
两年了,距离霍青杀死自己的父亲,已经过去整整两年了;
两年来,霍青努力让自己强大,而现在的他,也的确变得强大了:
论武功,他天下第一、无人能敌;
论打仗,他智勇双全、屡立奇功;
论职位,他已是赤龙帝国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当这段陈年旧事,被重新翻出来时;
霍青才发现,这些所谓的“强大”,根本就不堪一击,瞬间便击得粉碎;
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就像一块儿烧红的烙铁,随着白烟四起、滋滋作响,在他心头,烙下一个个不胜其苦的烙印;
父亲那嘶哑的声音、冰冷的双手、满是血丝的眼睛,永远是他心底深处、最刻骨铭心的恐惧;
弑父之罪,是他心中永远难以抹去的阴影;
也是他的灵魂,永远无法摆脱、终生背负的沉重十字架……
乾坤宫的大门,紧紧关闭,可人们抗议的声浪、愤怒的吼声,就像大海的波涛,一堆堆汹涌而来,毫无阻隔地冲进霍青的耳朵里,将他满是伤痕的内心,撕扯得生疼。
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霍青一次次问自己:
去解释?可问题在于,你解释得通吗?谁又会听你解释?
虽说传言与事实有所出入,可你确实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况且,就算你能解释得通,外面那些赤龙人已经彻底疯了,连严寒都阻挡不了他们的疯狂,你的解释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
霍青静静站在乾坤宫正厅的一角,拼尽全力,支撑自己,才没有倒下去;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德性,就像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他也很想振作精神,怎奈大脑一片空白,就像浆糊一样,麻木不仁、疲惫不堪、无法思考……
事关重大,又涉及霍青的隐私,李秀凝没有召集文武百官,只请来了霍青的老师——龙飞云,一起商讨如何应对此事;
大脑一片混乱,可霍青的听觉,还在正常运行;
守卫在乾坤宫周围的大内侍卫,都是跟随李秀凝已久的心腹之人,故李秀凝与龙飞云讨论之时,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一句句清晰传入霍青的耳中:
龙飞云:
“‘古人云: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对手这招,好生厉害,制造一个有鼻子有眼的谎言,利用老百姓的不满,成功激起了他们的愤怒,将我们置于进退失据、左右为难的艰难境地。”
李秀凝:
“是的。
如果我们现在听从‘民意’、处罚霍青,必然会造成军心不稳、士气大乱,还有可能引起哗变;
可如果我们不处罚霍青,必然会导致民怨更加沸腾,甚至会激起民变。”
龙飞云:
“当然,我们可以动用铁腕手段,对外面的抗议人群,进行武力镇压;
但这种做法,必然会激化矛盾,导致军队与民众之间发生暴力冲突;
一旦引发暴乱,赤龙帝国将会陷入社会分裂、国家大乱的糟糕局面;
到那时,若蓝鹰人大举进攻,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秀凝:
“可也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局势恶化,什么也不做吧……”
乾坤宫,陷入了沉默;
风声,宛若流水,透明清澈,沁入耳中;
嘈杂的吵闹声,刺耳尖利,震荡着大殿里的寂静,也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霍青默然伫立,无动于衷;
他能感受到李秀凝、龙飞云期待的目光,也能感受到他们目光中的失望。
霍青一次次对自己说:振作,振作起来,你他妈马上振作起来!
没用,无论他怎样激励自己,一帧帧画面,犹如噩梦一般,不断从他眼前闪过:
父亲的尸体,横倒在地,临死前尚未闭合的眼中,满是憎恨与嘲讽;
母亲的墓碑上,残留的血液,冒着热气,鲜艳刺目;
四处都是坟墓,风声呼啸,尖利嘶哑,仿佛无数怨灵齐声哭泣、哽咽哀嚎……
等等!
一个可怕的想法,钻入了霍青的脑中:
有办法了,我们可以……可以……
可是……可是真要这么做吗?
霍青的心在恐惧中颤抖,一个声音在心中响起:
这个办法太阴毒了,我怎么会有这么丧尽天良可怕的想法,难道……难道我要变成魔鬼吗?
另一个声音,也立刻响起:
不这么办,又能怎么办?
我们没时间了,过不了多久,外面那些疯子,会冲进皇宫,把我们撕成碎片!
记住:这是战争,为了胜利,我们必须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
记住:无论我们做过什么,只要能打赢这场战争,历史就可以由我们来书写,那时他们会把我们捧到天上,敬我们为神!
霍青,你还不明白吗?现在,我们已经被对手逼上了绝路,不胜利,就只有死!
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这是天理,懂吗?!
或在沉默中爆发,或在沉默中死亡,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霍青抬起头来,曾经的慌乱茫然、手足无措,如同蒙在树叶上的灰尘,在内心的疾风骤雨中,尽皆消散、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是双眸中铮铮闪烁的坚定与决绝。
霍青原本清澈明亮的声音,此刻增加了几分嘶哑与低沉:
“事到如今,也只有……无所不用其极……”
这一瞬间,霍青的眼神,完全变了;
从躲闪怯懦、萎靡不振,变成了杀气腾腾、气势凛然;
他的站姿,也从适才的歪歪扭扭,变成了昂首挺胸、全身挺拔。
这种从精神到形体的变化中,使李秀凝与龙飞云感到了,一种背水一战的决心,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一种死战到底、至死方休的凛然;
最危险的时刻,霍青——这位年方二十一岁的赤龙帝国大将军,终于摆脱了心魔,拿出了一代军神所该有的霸气!
李秀凝与龙飞云交换了一下眼神,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期待与担心;
霍青抬起手来,向东南方指了指,用沉稳冷静的口吻说道:
“东南部城区,有一大片墓地,是赤龙人的世代祖坟。
挖开!”
一道闪电,划开天空,电光照透了乌云,钻入乾坤宫大殿之中,震得灯火乱晃,也照亮了李秀凝惨白的脸;
紧接着,便是滚滚而来的雷声,似万马奔腾,震耳欲聋,惊天动地;
冬雷震震的异常天气中,李秀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双目紧紧盯着霍青,目光满是震惊,声音也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你……你说什么……挖……挖祖坟……??”
又一道耀眼的蛇形闪电,将灰暗的天空撕开,照亮了霍青英俊的脸,也照亮他的横眉冷眼、满脸狰狞;
从天边滚滚而来、一轮又一轮的雷声中,霍青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如果我们能使蓝鹰军掘坟扬尸、挫骨扬灰,那赤龙人必痛绝!
痛则恨,恨则怒,怒则狂,狂则可战!”
李秀凝——这位曾经杀伐决断、手段毒辣的女皇帝,此刻惊得目瞪口呆;
一道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她苍白的面容、惊恐不安的双眼;
李秀凝感觉,自己的嘴唇和舌头,都在颤抖;
这位曾经让无数嫔妃流产,让无数小生命胎死腹中的女皇帝,震惊之下,已难以说出完整的字句:
“你……你……”
电光如箭、雷声如雨之中,赤龙帝国大将军——霍青,冷然屹立、面不改色,声音中带着不可置疑的威严:
“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一切都不重要!
赤龙帝国,正面临分崩离析、亡国灭种的危险!
当此之时,天地之间只有一件事:护国!
神明不会降罪于拯救万民之举,历史也不会谴责最终的胜利者!”
不知是被霍青说服了,还是被霍青身上所爆发出的强大气场震撼,抑或是当此危急情势之下、已别无选择;
赤龙帝国的女皇帝——李秀凝长长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似乎是默认了霍青的说法。
与李秀凝不同,龙飞云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他那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始终波澜不惊、面色平静,只是在凝视霍青时,目光中流露出些许赞许之意。
龙飞云微微点了点头:
“此计甚妙,如能顺利实施,就能将赤龙人现在的愤怒与疯狂,成功转移到蓝鹰人身上,那时将是我们扭转战局、实施战略反攻的大好时机。
不过,此计的关键在于,谁能让蓝鹰人如此?”
龙飞云苍老的声音,尚未结束;
霍青清亮沉稳的声音,立刻接了上去:
“当然是我。
由我去向蓝鹰军投诚,向罗伯特·爱德华进献此计,定能成功……”
龙飞云闻之,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脸上笑容浅浅,像是在苦笑,他摇了摇头:
“不行,主将诈降这一招儿,在我这儿已经用过一次了;
罗伯特·爱德华不可能在一块儿石头上,再跌倒第二次;
你,万万不行……”
霍青来到窗边,寒冷的北风,从窗缝之间透进来,吹动他额头边垂落的乱发;
霍青长叹了口气,声音平淡、略显疲惫:
“老师……
一个为黎民百姓出生入死、却遭受不公正对待的大将军,带着一身冤屈、满腔仇恨,叛变投敌;
听起来,很合情合理……”
龙飞云一听,心中一颤,往事如烟、酸甜苦辣,纷纷涌上心头;
可他毕竟是曾经沧海的人了,纵然心潮涌动,仍面如平湖、宛如静水;
这使龙飞云的声音低沉有力,每个字都恰好控制住了起伏的心情:
“你是只想其一,没想其二啊;
你现在的身份,是赤龙帝国的大将军;
对正在前线坚守的战士们而言,如果他们知道,他们最最崇拜、最最敬爱、最最信赖的大将军,竟然叛变投敌了!
你想过没有,这个消息,将对他们造成何其毁灭性的打击!
到那时,若蓝鹰军前来进攻,谁来领导他们作战?
谁又能领导他们作战?!”
闪电消失了,雷声停止了;
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挥一挥衣袖,没带走一片云彩;
仿佛适才剧烈的电闪雷鸣,是一个沉沉睡眠中的噩梦,醒来之后,消散得无影无踪;
又像是层层涟漪平静之后的湖面,平展如镜,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面对老师龙飞云的逼问,霍青沉默了;
他抬起头,静静凝视窗外;
灰暗的天空,犹如一个巨大舞台,演员退场之后,浓黑的乌云,好似厚重的幕布,将舞台遮挡得密不透风……
沉默没有持续很久,霍青回过头来,看看龙飞云,再看看李秀凝:“可如果我不去,谁能去呢?”
“我,我能去,在这件事上,我比你合适……”
一个略显沙哑、却又性感的声音,从乾坤宫门外传了过来。
这个声音,对霍青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了;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就像着了魔一样,迷上了声音,更迷上了这个声音的主人——罗兰;
从那天开始,罗兰温柔亲切、爱意浓浓的声音,成为霍青心中唯一的温暖;
无数次濒临绝境、生死相搏之时,都是罗兰温暖的声音,激励他死里逃生、挺过难关;
与罗兰的相爱相依,是饱经磨难、遍体鳞伤的霍青,心中唯一温暖的记忆;
与妻子罗兰厮守终生,是霍青对未来幸福生活,最美好的向往与期待……
霍青慌了,彻底慌了,面色惨白,像打摆子一样全身乱抖;
他像个疯子一样,冲到门口,一把推开了乾坤宫的大门;
风,迎面而来,像万把钢刀,在霍青白皙光洁的脸,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划痕;
他一动不动,双眼含泪、一眨不眨看向门外……
罗兰,霍青的妻子,霍青一生的挚爱;
这个集美丽智慧、温柔贤惠于一身的女人,此刻就站在乾坤宫门外,站在龙城的冰天雪地之中,站在刺骨的寒风之中,站在宫外传来的尖锐混乱、喧嚣刺耳的声浪之中;
罗兰,静静站在那里、亭亭玉立,披肩长发如同黑色瀑布,美丽面庞犹如冰山雪莲,似宝石一般深蓝色的双眸,饱含晶莹剔透的热泪,默默凝视霍青……
罗兰并不是刚到乾坤宫,她在外面已经站了一会儿了;
这两天,皇宫之外,已是人心鬼蜮、人言如刀;
虽身在景月宫,罗兰却不可能与世隔绝、一无所知;
她很清楚,自己最心爱的丈夫——霍青,此刻正面临着有生以来最大的危机,可谓祸在眉睫、危在旦夕。
没有丝毫的犹豫,罗兰马上做出了决定:
只要能救霍青,无论需要我作出多大的牺牲,我都将义无反顾、绝不后悔。
罗兰狠狠心,强忍住簌簌而淌的泪水,将女儿霍铃交给梁吉,又深深行了一礼,便迎着凛凛寒风、冰雪严寒,向乾坤宫而来;
她要面见李秀凝,决心牺牲自己,挽救霍青。
来到乾坤宫前,罗兰本想让大内侍卫进去禀报,就在这时,她听到霍青的计划,也听到了龙飞云对霍青的劝说;
于是,一种冲动,猛然从心头涌起,罗兰便在宫门之外,接着霍青的话,说出了那句“我比你合适”。
“不行,绝对不行!”霍青不由分说,上前拉住罗兰的手,掉头就走,“走,去带上女儿,我们现在就走!”
此时此刻,霍青满面泪水、声音颤抖,就像一个孩子,在拼命保护自己最喜欢的玩具或是宠物,生怕别人给夺走;
他两眼通红、语无伦次:
“我他妈不干了!这个大将军,谁爱当谁当!
我们走,走得远远的!
龙鹰大陆容不下我们,我们就找艘船出海,我就不信了……”
乾坤宫周围,站着数十名大内侍卫,眼见霍青如此大逆不道,遂上前将其围住;
霍青怒发冲冠、目眦尽裂,见有人阻拦,毫不犹豫,一掌挥出;
他武功独步天下、内功登峰造极,这一掌劲风极强,竟吹散了两旁铜龟身上的积雪!
距离霍青最近的六名大内侍卫,当即飞了出去:
咔嚓一声,六人撞破乾坤宫的大门,重重摔进大殿之中,身体在地上划出了六条长长印迹;
六人觉得两眼乱冒金星、全身疼痛不已,想爬起来,却脑袋嗡嗡的,怎么也使不上劲儿。
大内侍卫们,都听说这位大将军武功厉害,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还没等他们看清楚,霍青如何出手,六名同伴已飞了出去,摔了个七荤八素、形态各异;
他们傻眼了,瞅着霍青,谁也不敢上了……
霍青满眼血丝、杀气腾腾:“我倒要看看,谁敢挡我,谁又能挡我!”
他拉着罗兰,把脚步迈得大步流星,视众人为无物……
以霍青的武功,适才手下留情,那几名侍卫才没有丧命;
不过,这也是一个警告,警告所有人:
倘若谁再敢自不量力,休怪我手下无情!
可霍青刚迈出几步,后脖颈处,一股刺痛,猛然袭来;
紧接着,一种熟悉的感觉,从脖颈迅速蔓延而下,转瞬之间,席卷到了全身;
困乏、昏沉、绵软、无力,仿佛中了迷药一般;
这……这是“一枕小窗”……
这是霍青的克星,也是他武功唯一的弱点;
谁,是谁暗算我?
霍青强打精神,支撑摇摇欲坠的躯体,缓缓回过头来:
是罗兰,是他的妻子——罗兰……
罗兰的右手,被霍青紧紧握住,左手指缝之间,一根细细的银针,正闪着淡淡微光;
那根事先准备好的银针上,除了涂有“一枕小窗”之外,还混合了一种效力极强的迷药。
霍青右手捂住脖子,双膝一软,慢慢跪倒在地,浓烈的困意,不断冲击他的大脑,眼皮也越来越沉;
“不……”霍青脑袋昏昏沉沉,心中却异常清醒明白,清澈明亮的双眼中,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
他双手酥软,仍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努力抓住罗兰的衣服,拼命将双眼睁大,盯住罗兰,声音愈发虚弱无力,近似于苦苦哀求:
“你……你不能……不能……”
药效很快,似开闸洪水一般,迅速蔓延;
霍青使劲儿咬着嘴唇,用疼痛苦苦抵挡“一枕小窗”与迷药的侵袭;
可这没有什么用处,很快,他连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弥天盖地的乌云,渐渐散开,仿佛层层叠叠的黑幕,裂开了一个微小缝隙;
温暖的阳光,犹如一把把光彩夺目的金色长剑,透过缝隙中,直射而下;
暖暖照亮了罗兰那精致无瑕的脸庞,照亮她那决绝又不舍的微笑,照亮了似珍珠般晶莹的泪珠……
罗兰像抱孩子一样,将霍青抱在怀中,在霍青的脸上,留下一个个深情的吻;
宛如玫瑰般艳丽的双唇,来到霍青耳边,芬芳的气息中,传来罗兰低声地叮嘱:
“答应我,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好保护好我们的女儿,保护好铃铃……”
霍青越发模糊的视线之中,阳光下的罗兰,像天使一样圣洁、美丽;
犹如清晨露珠的泪滴,从罗兰眼中滴落,落在霍青的眼睛里;
两颗滚烫的泪滴,混在一起,难分彼此,顺着霍青白皙的面颊,潸然而下……
面对铺天盖地的民怨沸腾、舆论压力,罗兰毅然决定牺牲自己,帮助丈夫霍青渡过难关,也为赤龙帝国换来战略反攻的时机,她能骗过阴险狡诈的中岳、城府深沉的罗伯特·爱德华吗?她能成功吗?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一百五十五章《美人自古如名将 不许人间见白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