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娘的声音很轻很轻，传到林老婆子的耳里，如同天籁。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林老婆子喃喃着，朝着门口张望，却什么也没看到。
她有些失望，轻轻挣脱开丽娘的手，撇着脸不去看丽娘。似乎是在责怪丽娘为什么要骗她。
“娘，您也听说了今日是大军凯旋归来的日子。我带着安宁去城门口了。”丽娘深吸一口气，轻言细语的对林老婆子说着。
“嗯。”林老婆子听到丽娘的解释，有些别扭。她也想去看看大军，看看自己的儿子是不是在里面。
但她又害怕，万一儿子没在里面，万一……
她实在接受不了那样的情况，只任由丽娘带着她的孙子安宁去了。“他，在大军里吗？”
丽娘的唇角微微翘起，显示了她的好心情。“在呢，和大将军一起，骑着骏马，可威风了。”
“果真？”林老婆子的双眼亮了起来，她下意识的抓住丽娘的手，满眼期待。随即又有些失落的低下头，“他为什么不回来？”
丽娘紧紧回握住林老婆子的手，笑着道：“娘，他这是跟着大将军一起要去领赏的。”
林老婆子听到这话这才有些激动起来，“对啊。要去领赏，现在还不能回来。丽娘你收拾一下家里，我去门口等着。”
说着她就要冲到门口去，却被丽娘一把拉住。“娘，您忘了，阿城现在还不知道咱们住哪儿。不如咱们一起去城里等待，今晚不会有宵禁。”
京城内，因大军凯旋而归，大喜事。那高坐明堂的皇帝早已下令，今夜无宵禁，举国同庆。
林老婆子看着眼前的丽娘，轻叹了一声：“你辛苦了。”丽娘微微一笑，“儿媳不苦。”
十年婆媳相依为命，哪儿有不苦的？可日子还得过下去，于家村的村民，有那心地善良的也有那黑心肝的，要不是村长看她们孤儿寡母的，甚是可怜，怕是也住不下去。
于家村的小孩儿们也都跟着大人一起去了城门口看大军归来的盛况，此时村子里几乎没什么人。
他们都还没回来，林安宁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也没看到，有些失落。
他都想好了等见到他们一定要挺起胸膛，狠狠的打他们的脸，让他们欺负自己。只是一个都没看到，只能垂头丧气的往家里走去。
林城赶上军队的行进，骑着马到了打头的将军身边，却没有再落后一步，与他并肩同行。
将军没有回头也知道是林城回来了，他只小声的询问着：“心情如何？”
“高兴。第一次见到儿子，没想到长得挺壮实的。”林城的语气里带着喜悦，但顾及城里的百姓都看着，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城内的人比城外更多，也更拥挤。那一声声的欢呼着胜利，夹杂着一些胆大的大姑娘小媳妇扔的绢花，林城听到了身旁将军的笑声。
盛世太平，真好。
“走吧，一会儿你随我一起进宫。”将军的声音再次传来。林城捏紧了缰绳，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清雅的茶楼二楼上，窗户半开，遮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一名身着绯红立领长衫，配百迭裙的女子正站在窗口处，低头看着道路中央的军队。
一眼望去，林城的脸清晰可见。
她看了林城好几眼，似乎林城抬了抬头，好像是在看她。她有些羞涩，又下意识的躲了一下。
林城只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他并没有多想，只随意的抬头看了看。恰好走过的地方，是一个叫做上书雅居的茶楼，上面空空如也。
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林城也不再关注，他心里想着是跟将军一起进宫的事。
茶楼的二楼处，那女子见林城骑马已经远去，这才伸出头朝着那个方向又看了看。
“小姐。”丫鬟低着头，站在她身边轻轻叫了她一声。她瞥了一眼身旁的丫鬟，又重新落座，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去查那个络腮胡子旁边的那个是谁？”丫鬟听到她的吩咐，犹豫了一下，这才开口道：“小姐，打头的那个是王将军，还有他的心腹。”
女子下意识的问了一句，“是他吗？”丫鬟依旧低着头，轻声回复道：“络腮胡子的那个。”
“哦。”女子歪了歪头，看着眼前这个毕恭毕敬的丫鬟，把玩着茶杯，有些漫不经心的说道：“碧罗，我要的是他旁边那个。”
丫鬟碧罗心中轻叹一声，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应了一声便出去了。站在门口处的另外一个丫鬟走了进来继续伺候那名女子。
红墙绿瓦，悠长的走廊。林城跟在将军身后目不斜视，他的心在咚咚的跳个不停。
前方的小公公低着头，踏着小碎步，一句话都没说。
他不是不想说，而是皇上还等着。
距离快到大殿的时候，将军开始放慢了脚步，林城也只好跟着慢了下来。
那小公公察觉到也停下了脚步等着两人。“王将军，皇上还等着呢。”将军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子，又掏出一锭银子迈步走到小公公身前，悄悄塞进他的袖子里，“多谢公公提醒。”
林城见状，也跟着塞了一锭。小公公的脸上带着笑，说道：“大胜归来，咱家恭喜二位了。”
听到这话，王将军的心里有底了。到了大殿前，没多久就听得宣召的声音，将军穿着铠甲，却未戴佩剑，他一步一步缓缓走进大殿之中。
此时的文武百官都聚集在大殿，注视着他的归来。
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一身显眼的明黄端坐在龙椅上。将军近前，单膝跪在地上，行了一礼，道：“臣王毅，幸不辱命！”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传遍了整个大殿，传到了在外等候的林城耳里。
林城有些激荡。多少人能在战场杀敌后，还能走到这一步？要不是王将军赏识，他也不能走进这代表权利的皇宫，站在这大殿之外，见证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
只是他不知大殿里说了一些什么，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手心出了汗。身旁那个提醒过他的小公公此时再次低声开口：“还不快进去。”
回过神来的林城这才深吸一口气，学着将军的样子一步一步走进了大殿。
他紧张又激动，也未敢乱看。微微低头走到近前，他快速的瞥了一眼此时已经站在一旁的王将军，单膝跪在地上。
其实他更想五体投地的跪拜，奈何身上的铠甲太重，他也只能做到单膝跪地。
行礼后的林城，似乎有些发颤。“抬起头来。”高堂之上皇帝的声音传来，林城下意识的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骤然间看清了皇上的样貌。
那是一张略微年轻的脸，白皙的肌肤，让他看起来有些平易近人。
可林城知道他就是皇帝，不是那么简单。
他不敢再看，只略微低头，能让皇上看清楚他的脸就好。
走出大殿后的林城还有些恍惚，他记忆中似乎是皇上问了他几句，又有赏赐。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他做到了他想要的。
王将军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有些摇摇头。应付了那些道贺的文武百官，走到林城身边。
“恭喜昭勇将军。”他的声音依旧洪亮，林城回过神来，脸上带着一丝红晕，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随即又对着王将军道：“龙虎将军。”他裂了咧嘴，还沉浸在喜悦中。
昭勇将军是皇上给林城的封赏，正三品。一座大宅，还有珍宝黄金。
而龙虎将军是王毅王将军的封赏，从一品。
如若当年没有东罗国打来的那场战役，也没有王毅的临危受命接下重任，到现在的胜利。
这些都是他们应得的。
丽娘带着林老婆子和林安宁到了城内。
皇宫前不远的地方，摆满了各色小吃摊子。举国同庆，连带着对小商贩们越界到宫门不远处摆摊也都宽容了起来。
曾经的他们哪里敢来这里摆摊？还没靠近这条街就会被撵走。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快那各色香味就飘满了整个大街。
丽娘走到最近的一个刚刚支起来的茶摊上。点了一壶茶和一小碟素点心。
这里一眼望去就能看到从宫门口出来的人。林老婆子被丽娘扶到茶摊坐下，林安宁好奇的四处看着，但没有到处乱跑。
身处陌生的地方，到处人员流动，他紧紧挨着自己的娘亲和奶奶，小口小口的喝着茶。
丽娘拿起一块素点心递给了林安宁，笑着道：“吃吧，你爹爹大抵是要很晚才会出来了。”
林安宁点头，又把那块点心递给了林老婆子，“奶奶先吃。”林老婆子摸了摸他的脑袋，接过小手里的那块点心，轻轻咬了一口。
随即他又从盘子里拿起另外一块点心递到丽娘面前，“娘也吃。”丽娘看着林安宁那懂事的模样，有些不忍。她们身上并没有多少钱财，能点这一回也算是奢侈了。
从未吃过点心的儿子还能第一时间想着自己的奶奶和娘，多好的孩子。
她想把最好的都给他。
皇宫里举办的庆功宴上，林城喝的微微有些醉了。这是从未有过的待遇，美味佳肴，还有美酒。
改换门庭，他做到了。
也不知丽娘还有他的娘亲，以及自己那个可爱的儿子，现在在哪儿？
城门口那一别，他竟然忘了问丽娘为何会在这京城，现在又住在何方？
散场时，他有些晃悠的跟在王毅身后走出皇宫。他习惯了，曾经作为王毅的属下，他随时都跟在他的身后。
只是走出皇宫后，那清风一吹，林城却有些茫然，他该去哪儿？他的家人在哪儿？
丽娘抻着脖子看着皇宫里一个接着一个走出来的那些文武百官，上了那些华丽的马车，缓缓离开。
直到林城歪歪斜斜的走了出来，她才走近一些。
林城看着眼前那人间烟火，喧闹的声音，总以为自己是来到了别的地方，转头看向宫门的牌匾，不由得笑了。
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
丽娘站在林城的面前，牵着他的手，到了一处茶摊前。
林城见到了他那两鬓斑白的母亲。“娘。”林城的声音有些颤抖。林老婆子闻着林城身上的那股酒气，克制住想落泪的心，上下打量了一番，“你黑了，瘦了。”
丽娘搂着林安宁，看着眼前母子相见的那一刻，觉得时间都停止了。
她想，以后便再不用分开了。
林城抱着儿子，和丽娘还有林老婆子一起，坐在林城让自己手下的一个兵准备的马车上。
他已经得知了现在的家在于家村，一家子都朝着于家村赶去。丽娘掀开马车的帘子，朝着外面瞧了瞧。
夜空中的明月，又圆又亮。今日是十五呀，是团聚的好日子。本该一到夜晚就关闭的城门，此时还大开着。林城的马车缓缓朝着外面驶去，也没有管。只是城里的热闹，突然转换到安静，让人有些不太适应。
于家村里还是安静一片，想凑热闹的人都去了城里，城外并没有喧闹。
林城一家子在夜色中的回了家。于家村的那些可怜这对婆媳的村民们，此时还不知道，他们口中那个也许早就死在战场的人已经回来。
林安宁早就扛不住在马车上睡去，林城轻手轻脚的抱起儿子，在丽娘的带领下放在了林安宁的床上。
于家村的这个房子不大，平时林老婆子和丽娘两人会同住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单独给林安宁住，剩下的那间屋子当做了柴房。
如今林城回来了，自然是要让夫妻二人说些悄悄话，林老婆子早就把柴房给收拾出来，自己住了进去。
一番洗漱后，丽娘轻轻依靠在坐在床边的林城身上。林城搂着丽娘，心里有些酸涩。
夫妻二人此时都没说话，只静静依偎着，感受着对方身体的温度。也许只有这样，才能确定这不是在做梦。
在战场上的第二年，林城收到家乡来的信，信上说丽娘在自己走之前就已经怀孕，如今已经生下一个孩子。希望自己给孩子取个名字。
林城既高兴又失落。他没有办法亲眼看见孩子的出生，也不知她怀孕究竟是有多辛苦，婆媳二人从不在信里说这些，为的就是宽慰他的心。
彼时的林城已经得了王将军的青眼，他拿着信欢喜的朝着王将军的营帐走去。
“将军，属下的娘子生了！”他欢喜的声音刚进营帐就嚷嚷开。王将军正在和心腹商量部署，听到他的话，一巴掌拍了过去。
“谁让你不经通传就进来的！”王将军瞪着眼，直接喝道。
林城还是一个毛头小子，遇到此事有些不甚稳重。顿时就被王将军的一巴掌和大喝声给吓蒙了。
他只是觉得，这是喜事，想跟将军分享。没想那么多就闯了进来。
“下去，打十军棍。”听到这话，林城顿时泄了气。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莽撞了。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任何人都不能犯。
他老老实实的受了十军棍的处罚，抱着那封信，趴在军医处，脸上的笑容还是没消失。
“想什么呢，跟傻子似的。”又是一个巴掌拍了下来，打醒了傻笑的林城，他抬头一看是王将军。
“将军，您怎么来了？”林城想爬起来，但是刚上了药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十军棍虽然看起来不多，可那个力道真不是盖的。林城龇着牙，还是没起来。
“来看看你这个蠢小子。”王将军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子，瞪了林城一眼。“下次再这般没规矩，别怪本将军不念情谊了。”
林城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点点头，“下次再不犯了。”王将军眼神好，一下子就看到了林城怀里抱着的那封书信，问道：“可是你家人送来的？”
林城嘿嘿一笑，“嗯，我娘子生了。”王将军看着他笑了，自己也跟着笑了，“男孩还是女孩？”
“信上说，是男孩。”林城有些爱惜的摸了摸书信。“属下不会取名，有些苦恼。”
王将军听闻，便随口说道：“安宁吧，惟愿山河永固。”
岂止一时誇壮丽，定知百世享安宁。从此以后林城的儿子就叫做林安宁。
回忆到此，林城又搂紧了丽娘，“过两日，咱们就要搬家了。”
“搬去哪儿？”丽娘听到林城的话，不由得坐起了身。林城借着昏暗的烛光，伸手替她挽起掉落的一缕发丝，笑道：“将军府。”
丽娘的眼睛瞪的大大的，她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声音吵醒隔壁睡着的儿子。“真的？”
“真的。我说过，待夫回来，便是妻享荣华之时。”林城的眼神很真挚，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整个家，又怎么会骗她？
丽娘顿时泪如雨下，可她不敢大声哭泣，只埋在林城的怀里默默流泪。
林城早已卸下铠甲，一身内衫上沾满了丽娘的泪痕，林城拍着她的背，无声的安抚着。
“你平安就好。”许久，丽娘哑着嗓子说道。她拉开林城的内衫想替他换上新的，只是身上的一道道疤痕，出现在她眼前。丽娘颤着手，轻轻抚摸着。
“疼吗？”
“不疼。只要想着你们，我就不疼。”林城拉着丽娘的手放在心口，眼神发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