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朱祁镇屏退于谦,这才对冷凌秋一指桌前椅子道:“坐下说。”
冷凌秋不知他单独留下自己要问什么,但心中猜测多半是建文最后下落之事,便依言坐下,看他要说些什么,只听朱祁镇道:“方才你见朕能叫出你姓名,心中定有疑问,不妨说来听听,朕或许能为你解惑。”
冷凌秋见他先将话题抛向自己,心道:这皇帝陛下,看着磊落坦荡,虽不善遮掩,但人倒是不笨,明明是他有事要问我在先,此时却把话题丢给我,既然你要我问,那我干脆便问个清楚。现在四下无人,也不在守那些礼节言语,便道:“陛下既然知晓我父亲和祖父,本不为怪,但却不知又如何得知我姓名?可是有人事先告诉陛下?”
朱祁镇道:“你是想问王振和萧千绝罢?”
但见冷凌秋点了点头,朱祁镇这才道:“今日你既然将玉玺送还于朕,朕也不妨将此事说与你听,至秦之后,历代帝王皆以得此玺为符应,得之则象征其‘受命于天’,失之则表现其‘气数已尽’。凡登大位而无此玺者,多少显得底气不足而为世人所轻蔑,如此一说,你便可明白此玺对皇家之重要,当年朕从王振口中得知此玺还流传于世,朕是兴奋得一夜都未合眼。”
冷凌秋道:“那王振又是从何处得知?”
朱祁镇道:“有一江湖门派,名‘翎羽山庄’祖上邓通乃是开国名将,后来受太祖之命,寻访此玺,待最终寻到此物时,正逢朕祖父入京,这些事想必你早已知晓?”
冷凌秋点点头,这些事他自然早已想透,但听朱祁镇又道:“这翎羽山庄便将此事报于王振,王振再说与朕听,朕才得知江湖中有一‘农耕伐渔图’,图中记载了玉玺的下落,但此图既然在江湖中流落,其间还涉及皇家秘辛,自然不能以官府名义寻之,况且朝廷大张旗鼓,终是不妥,这其间涉及诸多牵扯,便不一一细说,朕思前想后,于是便派了一人,前去追寻此图。”
冷凌秋早已知晓是翎羽山庄将此事报与王振,但邓百川定是怕王振懒得管此事,便添油加醋说些这图中不光有传国玉玺下落,还有什么‘凌虚奇术’这等高深武学,不但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还可使断肢再生,当时自己被仇恨蒙蔽了理智,这‘凌虚奇术’之事,便连自己也信了去,那王振听信了他的一通鬼话之后,也自然对此事不懈余力。
如今听朱祁镇说起此事,便道“陛下委派之人,便是萧千绝罢?”
眼见朱祁镇点头道:“正是,这萧千绝一生追随朕曾祖父,殚精竭虑,尽忠职守,虽后来踪迹全无,但朕以朝廷之名,四处寻访,终是寻到了他,他听此事可了毕生之愿,便答应重启‘血衣楼’带领江湖人物追寻此图,同时官府暗中配合,可便于行事。”
冷凌秋听他一说,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萧千绝一直瞧不起王振,但又和他的关系密切,之前一直不明其中究竟,原来这些都是皇帝一手促成,萧千绝乃是皇帝委派之人,他和王振一人身在江湖,一人身在朝廷,一明一暗两相呼应,怪不得当初萧千绝追拿自己之时,朝廷也同时在通缉自己。
想起这一切均是皇帝所为,不由道:“原来当初我被朝廷通缉,颠沛流离,无处落脚,却是出自陛下之手?”言语之中,仍有怒气。
朱祁镇见他还有余怒未消,歉然道:“当初通缉你,并非因你是冷泫后人,而是听闻只有你一人见过全图,后来得知你跌入海中,踪迹全无,朕也好生难过,为此责骂王振和萧千绝办事不力,逼死无辜,萧千绝也知理亏,至此之后再也不敢来见朕,从此隐匿江湖,再无音信,连朕也寻不到他。”
冷凌秋见他堂堂一国之君,虽嘴上并不明说,但言语之中对自己多有歉意,心中之气,早已消了不少,想到如今自己可不再受厂卫追拿之扰,可堂堂正正立于天地间,这一腔余怒,也就随之烟消云散,只是想起父母之死,愤恨依旧难平,不由道:“萧千绝害我父母,此事断不能就此罢休,日后若我再遇到他,向他复仇,陛下可别阻我。”
他本以为朱祁镇还要劝他放下纠葛,谁知他却道:“江湖事,江湖了,你们江湖上的恩怨,朕也管不了那么多,但如今连朕都寻不到他,你又怎能寻得?”
冷凌秋一听,确实如此,连皇帝都找不到的人,自己又怎么找得到,想着父母之仇还未报得,心中不禁又生出懊恼。
朱祁镇又道:“如今你寻得玉玺,想必也寻得你祖父下落,可否说来一听?”
冷凌秋心道:拐弯抹角说了半天,终是说到了正题,但见他不提及,便是想让自己主动道来,只得道:“我不禁寻得祖父遗骨,也还寻得其他人下落。”
说完便将建文帝墓穴之事,碑文所刻,事无巨细,全部说与朱祁镇听,他心思细腻,言语通透,将这一代帝王之终,魂归荒野之境如实相告,一番描述带的朱祁镇犹如身临其境,直说得这位年轻皇帝叹息连连。
待冷凌秋说完之后,朱祁镇不由问道:“那埋骨之地,如今可还能找到?”
冷凌秋道:“断然不能,我当日被吸入旋涡,无意中才找到此地,也是九死一生,寻常人去,只要被吞入旋涡之中,必定尸骨无存,除非武功极高者,做下万全准备或许有一线生机,但身手武功能达到我祖父冷谦这般高度之人,只怕世间再寻不得。”
朱祁镇听他这一说,不禁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无人寻得最好,免得今后有不轨之人亵渎皇室,毕竟,他终究是姓朱的。”说完一顿,又道:“这般说来,你能去到此地,乃是老天眷顾,全凭运气所致,此行不仅解去一桩悬案,还带回传国玉玺,有你身在大明,实乃我大明之幸。”
说完想起一事,忽又问道:“朕见你胸襟磊落,心有忠义,又有武功在身,乃是璞玉良才,如今撤销通缉,还你清白之身,日后便可堂堂正正做人,不知往后意向如何?可有仕途之愿?”
若是常人,此等升官发财的天赐良机,又岂能错过,但冷凌秋心系江湖,做那逍遥之人,实在不想用一个官职囚禁自己,当即一口回拒道:“蒙陛下抬爱,我本乃江湖浮萍,学的些浅薄医术,未敢有远大志向,唯一心愿,不过是开一间医馆,救死扶伤,尽医者本分罢了。”
朱祁镇见他拒绝,不禁暗道可惜,又道:“人各有志,也不强求,但你寻回玉玺,乃是奇功一件,朕若不对你有些赏赐,便是朕的过失,说吧,可有什么想要的,金银也罢,医馆也罢,朕皆满足于你。”
冷凌秋道:“我送回玉玺,不过是为我大明朝尽责,再说这也是家父临终遗愿,父愿子还,天经地义,我只是秉求本心无愧,实在不是为赏赐而来,还请陛下明鉴。”
朱祁镇“咦”了一声,奇道:“方才朕赏赐于卿,他本乃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要赏赐也还说的过去,现在朕赏赐于你,你既然也不要,怎么?是在嫌弃朕给的东西碍手么?”说完面现不快之色。
冷凌秋见他面色不虞,说这话时语气略有些重,暗想今日两次被人回拒,身为皇帝,脸面上自然有些挂不住,但他确是只为送还玉玺,至于赏赐之事,更是连想也没想过,眼见此时无法推脱,不禁心中有些焦急,若要些钱财也还尚可,但却不知要多少合适,说多了,反倒有些勒索之嫌,但若说少了,便是奚落皇帝无钱,还真是两难。
正在心焦之时,突瞥见朱祁镇书桌之上一块玉牌,水滑光亮,成色通透,顿时道:“既然陛下要赏,不如把这块玉牌赏给我吧,我带回玉玺,陛下再赏我一块玉牌,以玉换玉,倒也公平。”
朱祁镇顺着他目光所及,但见桌上那块玉牌,不禁面露微笑道:“你想要这个?”说完拿起那块玉牌往冷凌秋眼前一晃,但却不递于他。
冷凌秋见他面色稍转,脸含笑意,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暗想道:见他神色,定是不会错了,这玉再好,也不过是一玩物,虽价值不凡,但终比不得玉玺贵重。
当下定声道:“正是,此玉质地通透色泽圆润,正好可挂在腰间当做配饰。”
话音一落,便见朱祁镇面露微笑道:“你仔细看看,可是认得此等图案?”说完便将玉牌立于手中,但依旧不递给他。
冷凌秋见那玉牌之中,刻有一圈云纹,中间一条猛虎,张牙舞爪,欲做下山之状,左下一行小字略有六七个,但因朱祁镇拿的太远,又有手指按着左下角,实在看不清那字写些什么,随即摇头道:“不认得。”
只见朱祁镇哈哈一笑,意味深长的道:“你别的不要,却只看中这玉牌,便连这玉牌是何物都不清楚,想必这也是天意使然,如此正合朕心意,不过这块玉牌另有其主,却不能赏赐给你,你若真心喜欢,明日朕命人再做一块一模一样的送过去,只不过这玉牌背后的名字,得换上一换。”说完将玉牌翻转,只见那玉牌背后,同样一圈云纹,中间刻有两个大字‘范广’。
冷凌秋被他说的云里雾里,不明所以,但见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反悔,再说朱祁镇此时心情大好,答应得又如此爽快,也不好拂了他的心意,只好谢恩道:“多谢陛下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