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冷凌秋从迷蒙中醒来,见自己睡在一张软床之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被,正要翻身爬起,只觉脑袋昏昏沉沉,头疼欲裂,一看窗外,只见日当正顶,午时已过,暗想道:怎地这一觉睡了这么久?
想起昨日之事,心口又如被刀剜了一下,疼得全身痉挛,不禁又要流下泪来,此时只见门帘掀开,凌如烟端着一碗醒酒汤进来,见他已经醒转,轻声道:“你醒啦?”
冷凌秋不愿她看到自己沮丧之状,扭头快速抹了一下眼角,这才回道:“昨日让你见笑了。”
凌如烟轻声一笑:“说哪里话,你我有姻缘在身,本为一体,见你愁苦之状,我能忍心不管么?”
她这一声‘姻缘在身’顿让冷凌秋无地自容,自己明明和她有指腹为婚之约,之前不知倒还罢了,而今既然知晓,自己却在心里惦记着别的女子,还因为她另投新欢而沮丧懊恼,如此作为,又怎么对得起眼前之人?
想到此处,不禁对凌如烟歉然道:“昨日,对不起了。”
凌如烟一惊,她不知他此时心中所想,只觉这声“对不起”来得太过突兀,但见他满脸歉意,顿时猜个大楷,为免两人因此时尴尬,不禁岔开话题,打趣道:“你应该道歉的不是我,而是蓉儿和小梅。”
冷凌秋一脸茫然,道:“这、这从何说起?”
凌如烟道:“昨夜我俩都喝的烂醉如泥,是蓉儿和小梅二人合力将我们搬回房内,我也倒还罢了,你自己呢,又重又沉,两人折腾好一阵,才把你搬上床去,到现在小梅都还在叫腰疼呢。”
冷凌秋一听,叹息一声,道:“这下可好了,本来只想对你说对不起,现在得跟三个人都说对不起了。”
凌如烟递过醒酒汤,突笑道:“还好你昨日有叫小虎子给她们带莲蓉糕,这对不起便不用说了,只是......”
“怎么?”
“只是你昨日都知道让小虎子给她们带糕点,为何偏偏不给我带?”
冷凌秋一愣,但见凌如烟眼有醋意,忙解释道:“昨日你一早便出门去了,也没见你人,再说,你不是一直不喜吃甜食吗?今日又怎么改性子了?”
“我是不喜欢吃甜食,但吃不吃是我的事,你带不带则是你的事,你可得分清楚了。”
冷凌秋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无奈之下,只好道:“既然你想吃,那今日我再给你买便是。”
“你今日还要去么?可是心里觉得依然不甘心?”
冷凌秋点了点头,道:“也并非不甘心,我们现在还未将玉玺送还朝廷,为防有失,暂时不便与她相认,不过我还是想再看一看她。”说完见凌如烟一脸不悦,又道:“你放心,我这人认命,有些事既然不可挽回,自然也不会强求,只是我这心里难受得紧,总得想办法抹平了去。”
凌如烟无话,但也没阻拦,临走之时道:“小虎子的脸,用了你开的方子,已经好了许多,这几日我可能会不在府里,你看好他,万事自己留意些。”
冷凌秋忙问道:“你有何事要做?我能否帮忙?”
凌如烟回身道:“我自己的事,你无须帮忙,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一点精气神都没有,让人看了陡添难过。”说完自顾自走了,独留下冷凌秋疑惑满面。
申时左右,冷凌秋独自出门,又去了那间酒楼,临窗而坐,有了昨日之事,再见聂玲儿,虽然心中苦涩无比,但只得强制按下念头,只是偷偷坐在角落处,暗暗看着这个在医谷之中,陪伴他几年,带给他无数欢乐美好的女子。
只见今日聂玲儿眉头紧锁,独坐在柜台之后,远没了昨日精气神,好似心中有惑,而又不得解。
这时不见樊瑾,冷凌秋算下时辰,他此时多半在军中当值,应该还未回来。
又坐一阵,果如他所想,在酉时前后,才见樊瑾前来,他一进屋,便见聂玲儿闷闷不乐,忙从屋中拿出一件披风为她罩上,但见二人嘴角轻动,却不知说些什么。
冷凌秋运起耳力,他此时功力远非从前,此番蓄意偷听,凝神之下,顿时将二人言语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聂玲儿道:“樊大哥,你信我罢,我昨日定然没有看错,身高胖瘦都相差无几,只是忙着为那孩子诊病,一晃神便没见了踪影。”
樊瑾道:“这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你单凭一个背影,又如何能确定?”
聂玲儿怏怏道:“我反正觉得没看错,就算那人不是他,也定是相似之人。他手中牵的那个孩子,好像就是附近之人,只是不知住在何处,改日碰见,定要问个明白。”
冷凌秋心中一惊,暗道:原来昨日小虎子叫我之时,还是被她看见了,好在那时转身回走及时,她没看得真切,她如此在意我,莫非还在想着我么?如此一想,心中顿时舒坦许多,只是回想昨日二人亲密之状,顿时心中又苦味翻涌。
这时却又听樊瑾叹息道:“玲儿,当年冷兄弟被漩涡卷入河底,都是你我亲眼所见,这些年来,一直音讯全无,就连那片海域,锦衣卫走一遭,东厂走一遭,萧千绝也定然带人走了一遭,还有百花宫,龙门村的村民,前前后后只怕找了十几遭,你说,如果但凡有一丝消息,我们能不知晓么?再说朝廷之中一旦有任何消息,能瞒得过祁王,还能瞒得过你师姐?江湖中有何消息能瞒得过百花宫?这般音讯全无,还能不知结果么?”
虽知聂玲儿执拗道:“不管他们找了多少次,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万一他们都还活着呢?”
樊瑾道:“我当然希望他们都还活着,冷兄弟虽命运多舛,但和我一见如故,我一直都当他是兄弟,当年要是他入了我铁剑门,不知现在又是何际遇?”
冷凌秋一听,顿时心气翻覆,他和樊瑾虽未见过几次,但樊瑾却待他如此,此生若有如此兄弟相伴,又有何憾亦。
这时又听樊瑾道:“我知你对冷兄弟别有情意,你说不想回玄香谷,哪里处处都留有他的影子,难免见物思人,王妃便在京城给你寻这一铺面,助你开间药铺,你说要再等他三年,我便随你一起等他三年,如今三年之期早已过了,我也未有叫你如何,一直处处迁就于你,但是玲儿啊,有些事既然发生,那我们还是得接收现实。”
冷凌秋听着樊瑾所言,终于抑制不住,泪落如雨,原来聂玲儿来这京城,只因玄香谷是她和自己一起待过的地方,她明知自己已死,却还是痴痴傻傻的苦等三年,此时真恨不得立即与她相见,与她倾诉这几年,自己无时不刻不在想她,便连她送的‘金合欢’香囊,都日日带在身上,虽早已没了味道,虽早已磨得不见底色,但依旧舍不得扔掉,只因是她亲手所缝,既然她心中还有我,那我还顾忌什么?
想到此处,便要起身而去,但转念一想,若我今日与他们相见,那樊瑾又该如何?自己不在的时候,是他陪着聂玲儿渡过这几年,樊瑾待我如兄弟,我若此时出现,那樊瑾这几年付出的情意,又该找谁收回,我今日这般作为,岂是兄弟该有的作为?
而凌如烟又该如何?我与她有婚约在身,她多次护我性命,在危急之时一直不离不弃,九曲河畔,她和蓉儿宁愿自己葬身河底,也不愿意撒手,直到今日,她手中疤痕依旧还未消散,自己这般待她,与爹当年负姬水瑶有何区别?
还有蓉儿,她对自己一往情深,一直以丫鬟身份伴在自己身旁,连太湖也不愿回去,她的心思虽未言明,但自己和她朝夕相对几年,又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今日一旦现身相见,虽说自己得偿所愿,但却负了周围对自己好的所有人,就算今后能和聂玲儿长相厮守,只怕心中郁结,也不会因此而开心。
正在这时,又听聂玲儿道:“樊大哥,我知你对我情意,但我对冷师兄,却并非是你那般所想,这些年来,我也想明白了些,其实我的心意是如何,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
眼见樊瑾无语,便又叹息一声,接着道:“当年他孤苦一人,来到玄香谷,我见他常常闷闷不乐,对他多有怜惜,一来二去,便比别人多些情愫,我那时尚小,也不知男女之情究竟为何?只觉和他在一起,能逗他开心,我便也开心,看着他呆呆的样子,便觉得欢喜,直到他掉入河底,回身望我的那一眼,我才明白过来,我与他之间那种微妙关系是什么......”
冷凌秋听到此处,便不忍再听,他想起那年在龙门村,凌如烟和他所言,“感激之心和真正喜欢不是一回事,那么怜惜之心呢?”当时自己并未给出回答,也从未仔细想过,聂玲儿对自己的喜欢,到底是怜惜多一些呢?还是男女之情多一些?
爱情不是悲悯,不是怜惜,而是生死与共的不悔,是义无反顾的奔赴,是两个人怦然心动的微妙感应。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而自己对聂玲儿,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但心底那放不下的纠葛,起身时的那一丝丝的犹豫和顾虑,是不是也正好表明了自己的内心。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如今看来,这个问题或许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