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女医生
刘医生没在办公室。那位胖胖的女医生说他查房去了,让我们等一等。她和蔼地问我们适不适应新病房。杨天翔说在新病房睡得很香,我们都说关掉灯就是好睡觉。女医生说你们习惯就好。
有好几次,我看见女医生注视着我们,欲言又止。我发现她顾忌的就是坐在对面的男医生,所幸他很快就出去了。女医生走过去关好门,径直走向我们。
“我有几句肺腑之言想对你们说,”她开门见山地说,“但你们得为我保密。虽然都是些光明磊落的言论,但毕竟我是医生,不方便说。”
“一定保密!”我们都说。
“客观地说,你们团结人们争取电灯开关控制权的行为合情合理,天经地义,要不是引发群殴闹出人命,你们的言行也没有丝毫触犯法律。严格说来,你们那种狂欢式的群殴无非就是一场荒唐的闹剧,实在没必要上纲上线。至于闹出人命,那也是事出有因,何况冤有头债有主,没必要将这么多人牵连进去。”
“医生,打岔您一下!”张迪说,“既然您如此深明大义,我不妨实话实说。说到这起命案,我们自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刘医生也有一定的责任。这出悲剧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昨天群殴发生不久我就来医生办公室报告,当时您也在,但刘医生故意甚至可以说是恶意拖延,未加制止,最后才导致惨剧发生。我记得您提出要去看看他都不听,还说没事。要是我没记错,他还向您使了个眼色。”
“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女医生说,“我为此深感自责!要是我们及时制止,悲剧完全可以避免。”
“刘医生为什么要故意拖延,不加制止?”夏彤彤问。
“由于身份的原因,请原谅我不能如实相告,但你们可以自己推测。”
刘医生的意图很明显,他故意拖延,就是想把事情闹大,好给我们定罪。只要事情闹大,公安部门一介入,我们就成了他们手中的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他自己说过,医院无权给我们定罪,所以他是有意要借公安部门制裁我们。这一招确实奏效,警察一来,我们马上成了有罪之身,不仅住进了特殊病房,还被剥夺了走出医院的自由。
“身为医生,因为自己的软弱未能及时制止一场本来可以避免的悲剧,我深感遗憾。因为这场悲剧,一个人失去了生命,几个人失去了自由,而这一切却只需要我冲破内心那点可怜的顾虑,提前几分钟走出病房就能避免。你们没有罪,真正有罪的是我。”
“您的顾虑也是人之常情。”我说。她的顾虑很好理解:刘医生是主任,是她的上司,她不敢得罪他。
“你们以为我是怕得罪刘医生才不敢擅自做主的?”女医生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她轻描淡写地注视着我说。这种轻描淡写的注视表示她知道我这么想,但不想揭穿我。
“我确实不想得罪他,得罪了他我没好果子吃。”女医生接着说,“但仅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让我置内心的良知与正义于不顾。”
“你害怕什么?”杨天翔问。
“我害怕被孤立,被排斥。”女医生说,“刘医生虽然只是一名普通的神经科医生,只是一位微不足道的科室主任,但他代表的是整座医院,甚至整个医疗体系的利益,违拗他,不仅会得罪他,还会得罪医院。得罪了这家医院,非但这里呆不下去,其他医院也不会要你。没有一座医院会收留一位违背医院利益的异端分子。只要我得罪刘医生,我马上就会被当做异端,整个医疗体系都会孤立我,排斥我,我的职业生涯马上完蛋。”
“我理解您的苦衷,”卫东说,“我们文工团也是这样的。凡是被文工团开除的舞蹈演员,没有一支舞队会收留他。”
“不但我会受影响,我的子女也会受影响。如果有一天我的孩子想当医生,只要有我留下的这个污点,不管他的医术如何精湛,不管他的热情如何高涨,就凭这一点,他一辈子别想踏进医疗体系的大门一步。”
女医生讲这番话的时候,一直注视着办公室的门,一直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只要门外一响起脚步声或说话声,她马上闭上嘴,等到脚步声或说话声远去再开口。
“希望你们能理解我的小心谨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们都说理解。
“我说了这么多,绝不是为自己辩解。”女医生叹口气说,“罪孽就是罪孽,怎么辩解都没法洗刷。我只是希望得到你们的理解。我和你们坦诚相见,既是为了给你们一点忠告,也想趁机一吐胸中的块垒。这些话憋在心里,难受得要死,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别看我身边这么多医生、护士,平常大家都无拘无束,嘻嘻哈哈,但这种话谁也不敢对谁说,你敢说别人也不敢听。就算你听了什么态也不表,就凭你听他说话就说明你和他是一伙的,除非你检举他。”
“您提到对我们的忠告,请您说详细一点。”卫东上前一步,恳切地对女医生说。
“我马上就要说到。”女医生又看了看办公室的门,门外很安静,但她还是压低了声音。“你们千万要小心,你们几个已经成了医院的重点监控对象。虽然每天都要向负责看管你们的保安请示,但这样的请示形同虚设。除了不能走出医院大门,你们是不是感觉跟原来一样自由?”
“差不多吧。”大家都说。那样的请示与其说是为了束缚我们的身体,不如说是为了折磨我们的精神。但时间久了,那种请示我们会习惯的,这种精神上的折磨会像阴沟里的积雪一样悄悄化掉。
“我想告诉你们的是,这种自由只是表面的。虽然这座医院的任何地方你们都可以去,其他病人可以做的事你们也可以做,但你们一定要谨慎,不要做任何出格的事,不要说任何出格的话。成了重点监控对象,你们的一言一行都会受到监视。监视你们的不仅有保安,可能还有医生、护士、病人、病人家属,以及有机会出现在你身边的任何一个清洁工或勤杂人员。就算没人盯你们的稍,这所医院的角角落落都有监控,那些冷冰冰的眼睛也在时时刻刻注视着你们。”
我突然记起两次在白云宾馆遭遇的事。
“医生,我有一件事想请教您。”我说,“我曾两次在白云宾馆住宿,但其间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骚扰。这件事和医院有没有关系?”
“实话告诉你吧,白云宾馆就是医院开的。你们被骚扰的事,我听两个实习医生提起过。他们不是故意告诉我,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两次他们都参与了,但他们没有亲自出马,他们只是坐镇指挥。”
“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行踪的?”我说,“就算白云宾馆是医院开的,他们也不可能了解每个客人的行踪啊?”
“他们不需要了解每位客人的行踪,”女医生说,“但如果他们想了解谁的行踪,没有人能逃得掉。”
“您的意思是说我那时就已经成了医院的监控对象了?”
“是的。”
“我之前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没有说过任何出格的话,医院为什么要监控我?”
“也许医院和我们对出格的界定不一样。你曾经质疑过刘医生说的话,质疑过他开的药,还质疑过医院的某些治疗手段,在刘医生或者医院看来,这就叫出格。你们想想,医院连如此正当的思想和言行都不允许,更何况你们后来做的那些事。”
“医生,”张迪问,“我们还有没有重获自由的可能?”
“你指的自由是什么?”
“比如重回普通病房,走出医院大门。”
“那肯定是有希望的。”
“我才不要回到普通病房!”杨天翔嚷了起来。
“干嘛还要回去?”卫东说,“为了关灯睡觉,我们付出了多少努力,做出了多少牺牲!好歹算是住进了一间可以关灯睡觉的病房,为什么还要回到普通病房?”
“除了不允许走出医院大门这一点,”夏彤彤说,“住在特殊病房其实挺好的。可以关灯睡觉,我们几个又能住在一起,我挺满意的。至于陈保安,我觉得他蛮有趣的。要是能实现我们今天的愿望,说不定还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
“你们有什么愿望?”女医生问。
女医生虽然做不了主,但和她说说也无妨,说不定她还能在刘医生面前为我们帮帮腔。我正要说,夏彤彤就抢先说了:
“我们想换一间有灶台的病房,或者在现在的病房打一个灶台。”
“这个想法不错!”女医生笑笑说,“这就叫既来之则安之。”
“刘医生会不会答应?”夏彤彤急迫地问。
“会。”
“真的吗?”杨天翔说。
“在特殊病房打灶台,之前就有过很多先例。”
正说到这里,门外响起了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