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邵梦臣所言,彼时内忧外患,即便这燕然残余势力尚不足威胁整个大梁,但国库空虚,难以为继,即便灭了燕然,也必定元气大伤。
而除了燕然,周边尚有许多其他夷邦之国坐看鹬蚌相争,只等大梁式微时便伺机入侵。
到那时,殷将军纵有回天之力,也难一时扭转时局,而这其中,又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
可若是能与燕然歇战甚至联手,这些危困便都能解决了!
而这一切的一切的区别,只在于朝廷是否愿意献出这个人,便决定整个大梁和天下百姓的安危。
他越想越心惊,但还是不敢相信,道:“殷将军忠肝义胆,人所共知。纵朝廷为顾大局有心议和,可有识之士和天下百姓,也当不会同意这等荒唐行径。”
“初时确实如此。百姓誓与将军同生死共命运,绝不将殷将军交于敌人之手;文武百官生恐皇上有议和之念,纷纷上奏表示要顽抗,不可令忠臣义士寒心。当时朝野上下,万众一心,誓战到底,绝不愿意牺牲殷将军来换和平。所有人都信念坚定,至少殷将军应当是如此认为的。”
邵梦臣顿了会,轻轻摇头:“可三个月后,一切就都变了!”
知道大致结局的仲陵,面色也转凝重,沉默地问道:“发生了什么?”
“燕然铁骑从辽宁至甘肃一带,烧杀抢掠,均是避开军队驻扎之地,只拣些防守薄弱的村庄城镇,且都打着老燕然王报仇的名号如此为。若是遇到官兵援救,他们便不战而退。
“因燕然军极擅马战,机动迅捷,又分成许多股小队游击作战,行踪诡异难测,我朝的兵马根本追不上。他们在边境处肆意行恶,朝廷虽不堪其扰,却又无可奈何。
“殷将军领兵出剿,往往是赶跑了这一处,另一处又起,即使后来破获了几只燕然军,可收效甚微。”
邵梦臣嘴角微勾,冷笑着继续道:“渐渐地,民间便开始有怨言,说燕然人皆是因为仇恨殷将军方会如此,将军是天降灾星,应当交给燕然人处置。朝廷之中也开始出现争议,有人说为免生灵涂炭,理当议和,殷将军若果然忠君爱国,便应为国捐躯,主动献身。
“一开始只是一小股声音,后来越来越大,反对和赞同议和的各占一半,天天吵嚷,甚至有遭燕然践踏荼毒的地方,民众聚集起来游街,声声要殷将军还天下太平。”
仲陵眉头越锁越紧,忽然想起从前,太师给他们几人授学,问的一个问题:“杀一人以利天下,何如?”
那时他刚作为尚是魏王的薛乾伴读,整日喜欢舞刀弄枪,史书看得少,说不出什么道理,只觉得不应该,而后听到魏王从法律法规、伦理道德以及长远影响几个方面论述“不可”时,心中钦佩不已。
可当时太师的态度却是不可置否。
魏王薛乾问:“难道我说得不对吗,老师?”
太师道:“你熟读《春秋》,当然说得对。”
薛乾道:“那老师为何面露惘色?”
良久,太师才缓缓道:“正因为是对的,所以很难。”
彼时,薛乾信誓旦旦:“就是因为难,所以才有去完成价值。人生来不就应该追求这样远大的志向和目标吗?”
此时,仲陵喃喃自语:“杀一人以利天下,莫说这个人不仅无辜,甚至还有功,可真遇到这样的情形,有几个不动心,不权衡?”
邵梦臣无奈地摇摇头,道:“何况殷将军在军中声望过高,本就惹人忌惮。所以后来皇上无奈之下,也可以说顺势而为,一天中连发三道金牌,令殷将军换防回京复命。
“将军才刚回京,便被召进皇宫与皇上密谈了一天,出来时一切如常。可几日后,便有圣旨下来,削其蓟辽督师一职,贬为荆州总兵,只领数百名亲兵,即刻启程上任,不得带亲眷家属。
“殷将军才刚离京半日,圣上又发圣旨,称接到密报,殷将军与燕然国满多固勒——即小王子的长兄暗中勾结,所以燕然国才久攻不下,故先停了殷将军一切任职,令其回京待查。
“殷将军拒不受命,带领亲兵就近占领断阳岗,与朝廷对峙。官兵将断阳岗围得水泄不通,多次猛攻突袭。可断阳岗拥有地势之险,殷家军中皆是强兵干将,朝廷多次增兵,死伤许多,却久攻不下。”
仲陵听此已经色变,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殷晗结局不言而喻——他武艺再高强,手下将士再强悍,可终究是无法与朝廷抗衡。
半晌,他才又问道:“最后呢?”
“最后?”邵梦臣冷笑了笑,道:“最后将军身死,朝廷果然从将军府中搜出殷将军与满多固勒密谋的亲笔信和信物。将军府满门抄斩,其原先手下兵将因有战功,未遭株连,或贬或放,终身不再重用。朝廷交出殷将军尸首给燕然,两方议和,从此天下太平!”
仲陵负手立在亭柱边,目眺远方,青山重重,不见边际。
良久,他才轻声问道:“殷将军果真勾连外敌,叛变朝廷了吗?”
“或许有,或许从前没有后来有的。”邵梦臣将酒壶放在一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大好河山,道:“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觉得他有谋反之嫌,他便一定是有谋反之实!”
“这是什么歪理?”仲陵别过头来,望着邵梦臣,“若殷将军并无谋反之罪,那这不是屈杀良将,令忠臣寒心吗?”
“若将军无罪,那有罪的便是皇上,便是天下人。”邵梦臣叹道:“因为常年征战,百姓深受其苦,都希望求全议和,所以皆是默允这样的结局。
“当蒙古人提出议和的条件,当局势越来越不利,当他功高震主时,他便注定要死。那份谋反的亲笔信正好给了皇上杀他的借口,也给了天下人不必愧疚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