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守尸
也许觉得逃学的这一年里伙伴们学到了很多知识吧，一年级的时候，我开始认真学习了。有一次，我居然考了全班前三名的好成绩，班主任老师便“提拔”我当了卫生委员。
虽然卫生委员的职责只是负责每天清晨率领同学将教室打扫一遍，按理说应该是个“苦差事”，但那毕竟也是个“官儿”，所以那时的我还是很引以为豪的。当然，我也很称职——每天都是第一个进教室。
那年冬的一个下弦夜。
正睡着觉，我突然醒了，很自然的醒了。我扭头看了看窗外，只见天亮了，便嚷嚷着要去学校。父亲却说：“还早着呢，那是月光，快睡吧！”
我对他的话很怀疑，便说：“月光怎会那么亮？我是堂堂的卫生委员，去晚了会被老师责骂的！”
母亲接口说：“傻孩子，下了雪，月光照在雪上，自然就会很亮。去学校？别做傻事了，睡吧！”
我还是不信，还是嚷嚷着要去学校。
父亲终于不耐烦了：“现在学校里连个人影都没有，还关着大门呢，他要去站岗放哨就让他去吧，去了，他就知道啦！”
“他知道了有啥用？还是劝劝他吧！”母亲说。
“不劝！”父亲忽然笑着，“儿啊，我劝劝你，不要上学了，好不好？”
“明明是阳光，非要说月亮，我精得跟猴子似的，还想让我上当？”凭我的智商，父母根本无法给我洗脑。于是，母亲点上了油灯（那时，村里还没通上电，晚上，家家户户都用洋油灯照明）。我穿好衣服，背起书包，便出了家门。
雪早停了，但积雪足有半尺厚，人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家家户户都黑着灯，大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四下里一派死寂，死一样的静寂。
没走多远，我就害怕了，同时也后悔起来：“还真是月光呀！我承认这都是月亮惹得祸，这样的月色太美太凄凉……唉，的确凄凉！”
突然，一户农家亮起了灯，紧接着，一条扎着小辫的人影自窗帘中出现。
我心头一动：“轻声！窗子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那就是东方，你就是太阳！起来吧，美丽的太阳！赶走这妒忌的月亮，她因为她的女弟子比她美得多，已经气得面色惨白……”
我刚想到这里，灯熄了。我长叹一声：“但愿睡眠合上你的眼睛！但愿平静安息我的心灵！我如今要去学校站岗，晚安！”
“灯亮了，很快天就会亮！”这样想着，我鼓起了继续前进的勇气。
刚到中心大街上，便从东面的岭坡走下了一个穿着棉大衣的人。我没还能看清他的脸面，他便弯腰扛起我，继而转身朝岭上走去。我心里害怕极了，却不敢叫喊，因为我怕他打我或是把我宰了。
无巧不成书，那人扛着我刚到岭顶上，迎面便来了几个骑着自行车的人。那人怔了怔，突然将我放下，接着快步走下了一条崎岖的小径。我不由地长吁了口气，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那高大的背影。
我转过头时，怔住了——这岭坡足有半里地长，仅这几秒钟的工夫，那几个骑着自行车的人居然不见了踪影，连自行车下坡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蓦地里，村子里响起了鸡啼。
这时候听到鸡啼，我忽然有了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无意识地朝对面瞥了一眼，便欲离开。然，就是这一瞥，我心头猛地一震——岭坡对面有一片坟地，那是我姑姑村里的坟地，姑姑嫁到了那个村。
就在这时，坟地里出现了一点光，一点微弱的火光。火光在一个人的手里，想来他正吸烟卷或是抽烟袋，相距约摸半里地，我看不真切。
“天还没亮，坟地里居然有人，这是什么人？他在坟地里干什么呢？”
只一瞬，火光便消失了。那人坐在了一个坟冢的边上，他的脸冲着我。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我，那一刻，我直觉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我“妈呀”一声，转身狂奔。
进了自家的院子，我兀自心绪难宁。尽管如此，我也不想进屋，因为我怕父亲取笑。
定了定神，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坐在房门前的台阶上，心里想：“数到二百五，若是天还没有亮，我就进屋。反之，我就悄悄地离开，不让他们知道我曾回来过。”
我刚默数到二十五，房中便传出了母亲的声音：“晓冬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事了？”
紧接着，父亲说：“别瞎猜了，他定是不好意思回来，怕我笑话他哩！”
须臾，母亲又说：“不行，我不放心，我得去找他！他若是有啥三长两短，我也……”
“嗯，你真是个伟大的妈妈！”父亲说，“你多带几件衣服，他在学校门口站了这么久，肯定冻坏了。记住，你见到他的时候，千万别笑话他！”
听到这里，我鼻头一酸，泪水便欲夺眶而出。母亲刚点上油灯，我就推门走了进去。
听罢，母亲紧紧搂着我，说：“你看多危险啊！若非那几个骑着自行车的人，你早就被坏人抱走啦！有些坏人专门拐卖小孩，听说附近村里丢了好几个小孩了，说不定就是他们拐走的呢！你可不能再这么早就去学校了，知道吗？”
我使劲点了点头，又说：“我在岭顶看见姑姑那个村的坟地里有个人，不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
母亲眉头一皱：“坟地里有人？什么人？”父亲接口说：“那是守尸的人。”我一怔：“守尸？坟地里有尸体吗？”
几年前，坟冢内尚有棺材，自然便有尸体了。不过，自从实行了火化，骨灰盒便取代了棺材。
沉默片刻，父亲给我解开了这个谜团。
原来，姑姑村里的人不愿意实行火化，他们还是将尸体放进棺材，再偷偷埋进坟里，但他们也怕被政府知道。
所以，一待谁家有人死了，到了半夜，他们便去挖坟盗尸，将之火化，埋进自家的坟里。这样一来，他们自家坟里的尸体便不用火化了。
是以，一旦谁家死了人，亲属家眷们便去坟地里轮流守尸。即便如此，那个村里还是时常发生盗尸这种事。
几年后，政府严令实行火化制度，那村里的人不得已只好通通挖坟开棺，将尸体送去了火葬场。自那以后，我们那里再没有出现过守尸人。
父亲解开了这个谜团，但还有个谜团在我心里，令我至今也没能想明白——短短几秒钟的工夫，那几个骑自行车的人怎么突然就消失了呢？
自那以后，我再不敢天不亮就去学校了。令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年秋，我又遇到了一件跟尸体有关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