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厉害沟
那年秋的一个早晨,刚吃过饭,母亲便说要去村郊的小树林。那里有我家的山楂园。现在早就伐掉了,原先的山楂园成了现在的庄稼地。
不知怎地,小时候的我特别爱吃山楂,现在倒不怎么爱吃了。那天,我听说要去园里摘收山楂,便哼着儿歌蹦蹦跳跳地跟着母亲出发了。
深秋,正是山楂收获的季节。一簇簇红滟滟的山楂挂满枝头,远远望去,煞是好看。
来到园里,未待母亲吩咐,我便迫不及待地爬上了一棵高大的山楂树。她在树下吆喝,我根本不理会,刚把山楂摘下来便往嘴里送。对此,她也无计可施。
她在树下摘,我在树上边吃边摘,够不着的地方,她用长竹杆往下敲打。只一会儿,我俩便摘了好几筐。
园中有口水井。晌午,母亲打上半桶水来,捧几把山楂放在桶里洗了洗。我的牙早就酸了,吃不下,便坐在井沿上央求母亲讲故事。终于,她违拗不过,便说:“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一百多年前……”
“妈,那时你有多大?”我插口问。
“你咋这么多事,我听你姥姥讲的,也没亲见。不过这件事的确是真的,你明白吗?”
“明白。”我说,“谁也不用奇怪,也别问为什么,几千年的奥妙,谁也不会说破。妈,你继续!”
“那年春天的一个清早,天还没亮,你姥姥村里的一个五十多岁的小伙子便提着油灯下了地,他……”
“有这么大的小伙子吗?”我愣了。
“你这兔崽子,气死我了!”
“呃……妈,我错了。的确有这么大的小伙子,我就见过一次。他好像不是咱村的,他穿着西装,头上戴着……”
“他是个光棍嘛,老青年行了吧?”母亲说,“那小伙子……他去的地在村西的一条狭长陡峭的深沟里。他干了好一阵子活,天还是没亮,抬眼望去,沟堑上满是跳跃不定的发着磷光的鬼火。他走到地头,点上了烟。一袋烟未抽完,油灯便熄了,但灯里还有不少油。他用火机点油灯,却怎么也点不着……”
“不可能!只要灯里有油,就肯定能点着……”我看了母亲一眼,立时合上了嘴。
“他点油灯,却怎么也……”
“妈,我知道了,你往下说吧。”
“哼!便在这时,不远处响起了吆喝声——生铁熟铁换地瓜,生铁熟铁换地瓜……”
“有换油换粮换大米的,还有换地瓜的?再说,那人吆喝的就不对,到底是生铁还是熟铁?他是商人吗?他配……”
“你配!”母亲说,“有人换粮食,就没人换地瓜吗?地瓜就不算粮食?你呀,一窍不通,得好好上学啊!”
“放心吧,我一定上学。妈,你不要老停下。就这么一个故事,你想讲到天黑吗?”
“听故事不许顶嘴!”母亲续道,“那是春天,地瓜还没种下,怎么就有人换地瓜呢?他四处看时,没发现有人,他就感到害怕了,活也不干了,起身便往家走。没走多远,就出现了一个白胡子老头。这老头突然出现了,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那村农一愣神儿的工夫……”
“是不是那白胡子老头就到了他面前?妈,不是我插嘴,你咋突然不讲了呢?!”
母亲掐着自己的脖子,剧烈咳嗽起来:“我……我不小心咽下了一个山楂核,咳咳……”
“妈,你小心点!”
“那老头……”,母亲抚着胸口,“他手里夹着一根旱烟卷,说,老弟,借个火吧?那村农赶忙将烟管递过去。那老头点上烟,说,我这里有一车地瓜,刚刨出来的,新鲜着呢,你要不要?那村民未及开口,那老头就不见了,突然不见了。就在这时,村里传来一声声此起彼落的鸡啼。他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大叫一声,撒腿便跑。谁曾想,没过几天,他就不明不白的死了。从那以后,你姥姥村里的人便给那条沟起了个名字,叫做厉害沟。从那以后,你姥姥的……”
“妈,什么叫做你姥姥的?我还小,你们大人说什么,我就学什么的。你这样做……”
“你就气我吧!”母亲虎起脸,“你等着瞧,回家我就让爸揍你,你这倒霉孩子!”
之前,去姥姥家的时候,我曾远远望见过那条“厉害沟”,只是还没去过那里。
回想起来,我疑心这是母亲杜撰的故事,但姥姥村里的很多人都知道,就很费解了。不过,即便这是真实的,那也是百年前的事了,是真是假也没有太大意义,我认为。
那时,我突然一指不远处的一棵歪脖大槐树:“妈,有个叔叔坐在树上哩!”母亲抬眼一看:“哪棵树呀?我怎么没看见上面有人呢!”
山楂园边有七八棵槐树,树叶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随风摆荡。
我又伸手一指:“就是挨着那棵最高的山楂树的第一棵槐树呀,那个叔叔就坐在第二根树杈上。你看呀,他还冲我笑哩!”
母亲突地变了脸色,接着便不由分说地拉起我,头也不回地往家赶去。下午,她请来了“王姐”。
那棵槐树上根本没有人,当时的我却分明地看见有个三十来岁的叔叔坐在那棵树上冲我笑。时至今日,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王姐”的破解之法真的起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那些日子,我并未感觉身体有何不适。
也许这几次“活见鬼”的经历吧,也许我跟伙伴们玩闹打架而时常打破了人家的头吧,总之,转过年,父亲便把我送进幼儿园里去了。
那时候,村里只有一个幼儿园,园里也只有一个班,上一年便可以念一年级了。而现今的幼儿园大多都有小、中、大三个班,要“玩”三年才能上一年级。
或许有一次我考了个“鸭蛋”吧,又或许那时的我觉得还没有玩够吧,刚上了两、三个月的幼儿园,我就逃学了。
刚开始的时候,我怕父亲知道了会责打我,便也背着书包跟伙伴们一道儿去上学。到了幼儿园门口,等伙伴们都进去后,我就掉头去了村郊。然,后来还是被父亲发觉了。他见管教不起作用后,索性便不再管我了。这在于我,却是一件乐事。
逃学一年多的时间里,村子周围的地方,我几乎都逛遍了。小河边、田野中、丘岭间、树林里,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我经常一个人躺在草地上,望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脑海里天马行空地闪烁着一个又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那时候的我,觉得这真是一件无比惬意的事儿。
我记得,那年深秋,我曾去过一次那条“厉害沟”。
其实厉害沟里也没什么好玩的稀奇的东西,只是两旁的峭壁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和沟底有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河。我逛了一个上午,也没听到“生铁熟铁换地瓜”的吆喝声,便索味了。往家走时,我见路边的杂草里不时地有蚂蚱飞出,便低头找寻着可以捉住的蚂蚱。
我正低头走着,忽然发现身前的路上有一个巨大的影子,它就在我的影子旁边,那是人的影子。
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我感到很奇怪,便抬起了头。然,身前没有人,身后也没有人。我再低下头时,发现那影子也已经不见了。
我没看花眼,那影子绝非我的影子。这件事我没有告诉父母,但也没发生什么事。
“大概我的眼睛出了点问题吧。”我想。
不久之后,曾祖父去世了。他去世的那一天,我的耳朵好像也出了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