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玉米地里的老人
那年,我四岁。我清楚地记得,就是那一年,弟弟出生了。
那时候,父母只顾着忙地里的活儿,我学会直立行走后,便将我交给了我的曾祖父,让他帮忙照看我。
曾祖父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我记得是个白胡子老头。他的腿脚也不大灵便,很多时候都是我和小伙伴们在前面又跑又闹的,他在后面追撵。
中秋的一个下午,我和几个小伙伴跑去了村郊。
那里是一片片玉米地,微风吹过,扑鼻而来爆米花的味道。玩了一会儿,小明忽然神经质地提议去玉米地里捉迷藏。别的小孩子都答应了,我自然也不会有异议。
经过一番“石头、剪刀、布”,确定由我先找他们。于是,我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听到他们喊了声“好嘞”,便起身跑进了玉米地。我刚进去,便听曾祖父在外面大声喊我的名字。
“这是捉迷藏,我不能说话。”想到这里,我没搭腔。
对于小孩子而言,玉米秸可算得上“参天高耸”了。一株株玉米秸遮天蔽日,里面的光线便有些昏暗了。四下里静悄悄,唯有微风吹过发出的刷刷声响。走出几十步,不知为何,我突然感到有些害怕,便住了脚。
就在这时,几步外出现了一位白胡子老爷爷。个头不高,跟曾祖父差相仿佛。也是满脸皱纹,也是和蔼可亲。我没看清他是从何处来的,感觉他突然出现了,也像是他本就一直在那里。我吓了一跳,本能地退后几步。
他戴着一顶黑色的厚尖帽,穿着灰色的棉袄棉裤,用一条黑色丝带束腰,脚上是一双庄户人家自己做的粗布棉鞋,上面满是补丁。他将双手拢在袖管里,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我,就像野兽盯上了猎物。我知道这样想是对这老爷爷的大不敬,但那时我的确就是这种感觉。
“大热天的,他咋还穿着棉衣棉鞋呢,他不怕热吗?”
我正想着,只听他说:“小朋友,你来这里干什么呀?”不知为何,那一刻,我竟感觉浑身不自在,便没开口。
他也不着恼,微微一笑,忽道:“你看,地上有五毛钱!是不是你的?”我低头一看,只见地上果然有一张花里胡哨的纸条。很惭愧,那时的我还不认得钱。回想起来,那确乎是五角钱。
我那时并不知道钱的用途,兼之亟欲离开,便摇了摇头。他笑眯眯地说:“这五毛钱,你捡起来就是你的,可以买好多好吃的,来呀,捡呀,快捡起来吧!”
他面目慈祥,声音更充满了诱惑,我却有了种恐惧感,莫名其妙且突如其来的恐惧。我“妈呀”一声,转身撒腿便跑,直是夺路而逃。
刚跑出几步,我便跟曾祖父撞了个满怀。想是他放心不下,进来寻我。他见我气喘吁吁的,便眉头一蹙:“怎么了?是不是有虫子?”我拉着他的手,叫着:“老爷爷,老爷爷……”他笑了:“我听见了,别傻吆喝。”
我们那里的方言,老爷爷就是曾祖父。
我回身一指,依然大叫:“老爷爷,你看那个老爷爷呀!”曾祖父愣了:“什么老爷爷?”我又指了指:“老爷爷,就是他呀,这老爷爷就站在你旁边呀。”
此时,那白胡子老头还是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看他的眼神,他似乎没有发现我和曾祖父。可是,刚才他还跟我说话哩,这是什么情况?
我甚是不解,有曾祖父在旁,我便大了胆子:“老爷爷,你咋不说话了?我老爷爷在这里,我不怕你,你倒是说话呀!”话音甫落,曾祖父拉起我便往外走。
我虽不明白他何以如此匆急,但也没了跟伙伴们继续玩耍的心情,便跟他回了家。当天晚上,曾祖父就去了我家。
那时,我早就上了床,但还没睡踏实,隐隐约约地听见曾祖父跟我父母好像是说下午的那件事。他们聊了很长时间,听着听着,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翌日一大早,母亲就请来了“王姐”。
不多时,堂屋正中摆上了一张八仙桌,上面摆放着鸡鸭鱼肉、水果点心。只有过年的时候,我才能吃到,望着这些美味,我自是馋涎欲滴。
很快,“王姐”便把我叫到了跟前。但她并不是让我吃这些佳肴,而是让我给这些佳肴下跪。我本来不想跪,但她也跪下了,就跪在我的旁边。
她点燃了一沓黄纸,摇头晃脑地念叨起来。我本以为她会像电视剧里的虾蟆大仙那样会弄符舞剑的。谁知,等到最后她也只是一味的瞎哼哼。
“啥都不是!”我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我虽然不知道那天母亲为什么会请她来家中做法事,但她的法事肯定没起什么作用,因为我什么感觉也没有,接下来的日子里更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就算那天王姐不来我家里做法事,我家也不会有什么事发生的。”那时,我这样认为。
“就算王姐不来我家,我也活得好好的,母亲真是多此一举。”后来,我这样认为。
那年冬,有一次,我无意中经过那片玉米地,只见地里赫然矗着一座土坟,坟前没有石碑。空旷的田野,孤零零的土坟,说不出的突兀、诡异。
后来我才知道,那白胡子老头还是我曾祖父的朋友。只是,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他是冬天死的。那时,村里还没有公墓,他的儿女们便将他葬在了那片玉米地里,那是他家的地。
前年年底,我去村前找一位同学,不得已经过那片玉米地,却已不见了那座土坟。
“大概迁去公墓了吧!”
有时回想起来,我竟有些后怕——如果当时,那白胡子老头让我捡的是个玩具枪,也许我真就会捡起来。我虽然不知道这样做会发生什么事,但想来绝不会是什么好事。毕竟他早已离世,那次我见到的“他”还是他吗?
“玉米地里的老人”这件事过后没多久,母亲又把“王姐”请到了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