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岳父家
正月初二那天,照例的要去岳父家走动一下,正所谓正月里回娘家。妻子很早就起床了,收拾打扮一番,便笑着对我说,现在还很早,不着急。倒是姥姥家肯定来了不少亲戚,我好久没见到我五姨了,我挺想她的,刚子,要不我们先去姥姥家坐一会吧?
我没法拒绝,姥姥是妻子的姥姥,当然我也应该叫姥姥。妻子从小是在姥姥家长大的,对姥姥这边有着独特的情感。尤其是五姨,是她一手将妻子带大的,在妻子眼中,五姨俨然母亲般的存在。当然,五姨也是妻子的五姨。
推开那两扇红漆的木门,院子里静悄悄,没有想象中的热闹,或许现在时间还太早,亲戚都还没来的缘故吧。我刚踏进院子,汪的一声,一只大黑狗摇着尾巴向我扑来。那时我反应快,一个猫闪躲在了妻子身后。大黑狗不依不饶,绕过妻子,一下咬住了我的裤脚,我本能的挣扎,却听妻子笑嘻嘻的说,刚子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我大怒,你保护个球!妻子笑嘻嘻的,这就是你不常来的后果,连大黄都不认得你!恰在这时,想是五姨听到院中声音嘈杂,赶忙从屋里走出来,吆喝一声,大黄,滚一边去!黑狗大黄似乎听懂了五姨的意思,呜呜几声,有些不甘的松了嘴。这时,姥姥也迎了出来,她是个小脚的老婆婆,九十多岁高龄了,满头华发,慈眉善目,耳不聋眼不花,就是走路得靠一根龙头拐杖。
进了屋,妻子活跃起来,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停,也无非是些家长里短陈芝麻烂谷子的琐事。我听不进去,百无聊赖的翻弄着一本“小人书”,以至于也没听清他们说的什么。在这份对我来说是躁闷、对妻子而言是其乐融融的气氛中,大门吱呀一声,紧接着院中的大黄狂吠不止。
姥姥很好客,肯定来客人了,快去迎接!我点点头说:老婆,姥姥叫你呢,快去迎接!姥姥说:我让你去。
“狗不叫了,应该没人来,不去行吗?”
姥姥可不跟我商量,下了命令:“我听见了脚步声,快去!” 我只得起身。院子里却没人。我探头向过道望去,只见大门紧闭。可是,那“吱呀”一声怎么回事呢?
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口气喝了两大杯白开水:“我早就说过没人,可你们偏不信,这下好了吧!不过,怎会没人呢?”
妻子与我心意相通,亦是很纳闷:“我明明听见大门响了,怎会没人呢?人呢?”
五姨:“是呀,人呢?”朱莉:“真怪了,人呢?”我叹了口气:“不可思议呀,人呢?人……”
“许是风刮的吧。”姥姥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
即便是风刮的,可大门紧闭着呀!况且,姥姥说听见了脚步声,这又如何解释?
我不愿深究这件小事,也深究不了,便对妻子说:“时候不早了,该回娘家了!”
妻子自然不会反对。于是我去村里的超市买了点礼品,然后用摩托载着妻子出发了。
岳父家并不远,翻过一个土岭便到了。一进村,便见村头一户人家的门楼上挂着两条白幡,大门外站着十几个神情肃穆的男女,交头接耳,嘁嘁喳喳,不知说些什么。
我俩刚到近前,院里便传出喇叭声,哀伤之极。骤然听到,四下里平添了一抹凄凉之意,直有种英雄末路的味道,我不由地想起京剧《秦琼卖马》。
妻子“咦”了一声:“张大爷家?会是谁去世了呢?”我沉吟着:“我想,张大爷应该知道吧。”妻子白了我一眼:“废话!”见到这种场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低声说:“刚过了年,家里就有人去世,真是不吉利呀!你看这些围观的人,真是没心没肺!嗳,咱俩看一会儿?”
妻子伸手在我大腿上狠狠拧了一下,嗔道:“看啥?僵尸片?我只看肥皂剧的,快回家!”
岳母准备了一些唠叨,岳父张罗着炒菜做饭。妻子一边择菜一边跟岳母唠起了这件事。
我正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报,忽听妻子说:“张大妈不过六十来岁呀,怎么就老了呢!”
“说起来,有些邪门呢。”岳父接过话茬,慢条斯理地说,“一天傍晚,你张大妈去村西的小树林捡枯树枝拿回家烧火做饭。直到天黑,她才往家走。还没走出树林,她就看见从坟里窜出了一个身穿铠甲、手拿大刀、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她没看清那人的脸,就……”
“我记得,她不是近视眼呀!”妻子插口说。
“你知道啥,晚上看不清叫做夜盲症,不是近视眼。爸,你继续说。”我说。
“她不是夜盲症。”岳父说,“她赶紧扔了怀里的干柴,撒腿便跑。那骑马的人举刀向她追来,眼看就要追上了,那人却消失了……”
“不可能!”妻子显然不信,“世上根本没有跑得这么快的人,除非他是妖精!”
“你傻呀,并不是他跑的快,跑的快的是他的马子。”我忍不住说。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马肯定跑得比人快!”妻子恍然而悟似的说。
“……”岳父继续说了下去,“她回到家,对谁都没提起此事。过了几天,也没发生什么事,她就忍不住对老伴说了。谁曾想,昨天下午她正揉面,忽然说犯困,往床上一躺,就再没醒过来。去医院,也没能查明死因。”
“这是真的?”妻子眉头紧蹙。
“我也是听你张大爷说的。不过,她的身体一直很硬朗,这么年轻就不在了,想想真是……”最终也没能说出个真是什么来,只是摇头叹了口气。
我沉吟着:“很久以前,你们村里是不是有个大将军?”岳父笑了,“多少年了,也没听说这村里出过大将军这号人物呀。”
“张大爷是作家?”我又问。
“他不是作家。不过,他做过会计,也拿过笔杆子。咦,刚子,你为啥子这么说?”
“你想呀,你仔细想。”我说,“摆明了,那骑马的人决计不可能是个人。可是,好端端的人怎么能看见不是人的人呢,所以这件事是张大爷瞎编的。他肯定是……”
“不能!”岳父说,“你想呀,他瞎编老婆的死因,难道他有病?再说,能看见这种东西的人,怎么还能算是好端端的呢,她……她奶奶去世前也是见到了脏东西。”
我一怔:“谁的奶奶?”
妻子笑着:“你咋这么蠢呢,当然是我的奶奶啦。说起来,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
“闭嘴!你都不到三十,还三十年前呢。”妻子当面撒谎,使我很气愤,“简直胡咧咧!”
岳父略一思索,缓缓说道:“说起来,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岳母还没怀孕,小丽也就还没出生……”
“爸,这些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那我不说了。”
“我不知道,你说吧。”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还说个屁呀,不说。”
“我想听,你说吧。”朱莉给我解了围。
其实,这也不能怪岳父。有些极个别的健忘痴呆的老头儿、老太太都这样。
岳父想了想,说:“那我就往下说,这是三十年前……”
“往下说吧。”我再次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头。
“还要往下?好吧,说起来……她奶奶就去世了!”岳父叹了口气,同时住了嘴。
我愣了:“这么快?”岳父沉吟着:“原来你还没听明白呀。说起来,这是三十年……”
我实是受不了岳父的这种叙述方式,在这里,请允许鄙人简略地介绍一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妻子小丽的爷爷很早就去世了,她奶奶守寡多年。所以,一到晚上,她就一个人睡。一天深夜,她被尿憋醒了,很自然地一扭头,便见墙角的黑影里站着一个人。
那时,村里还没通上电,她也没点油灯,借着窗外朦明的月光,只见一个矮小的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墙角的黑影里,看不清脸面,这人也不说话。
她疑心此人是土行孙,但想了想觉得不对。那一刹,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看见了脏东西,心里害怕极了,更不敢妄动。突然,她暴喝一声,飞也似的往外跑去。
她刚到院里,一个大红灯笼便迎面飘过来。她吓得“妈呀”一声,撒腿跑去,跑去了小儿子(我岳父)家。
几天后,她忽然起不了床,病恹恹的,也不爱吃东西。约摸过了一个礼拜,她就撒手西去了。
听罢,我良久无语。
“病人不能走夜路的,不能就是不能!”我正沉浸在岳父讲的“故事”里,忽听小丽如此说,想是父女俩争执着什么。
我回过神,赶忙担当和事佬:“都是一家人,发生什么事了?” 小丽脾气很犟,毫不退缩:“老公,这是真的,我妈就遇到过。”
不光彩的事,谁也不愿承认,岳母急忙撇清:“她瞎说的,根本没这事儿!”
“我小时候,”小丽还不死心,“有天晚上,你回来就浑身哆嗦,满脸虚汗,还……”
“噢,那不是附身,我撞邪了嘛。”
紧接着,岳母便说起了这件事。我不会编故事,只能将她的原话搬到这里——
“那时,小丽还很小哩。有一次,我感冒得很厉害。晚上,我实在坚持不住了,便去了邻村的诊所。谁料想,一到家,我就难受得要命,一阵阵头晕,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全身散了架子似的,一点儿劲都没有。你爸给我熬了碗姜糖水,我喝了也不顶用。
幸好,隔壁二婶子来串门撞见了。她看了看,便不声不响地去大门外折了一根小桃枝,在我身上轻轻抽打了一阵子。说也奇怪,她抽了我几下,我就不那么难受了,而且感觉很爽很舒服,过了几天,感冒也好了。
二婶子解释说,我生病了,身体很虚弱,又是走夜路,肯定撞邪了。我也一直这么认为,从那以后,我再没一个人走过夜路,想想真是吓死啦,老人们都说桃枝能辟邪的。
“怪哉!”我心里说。
我喝着茶水,看看报纸。岳父在一旁的红泥小火炉上炒菜,像是菜中掺了麻椒、蓖麻油、巴豆之类的佐料,一股子呛眼的麻辣味,太味了!小丽和岳母则在里屋有说有笑的,不知聊些什么。
不多时,小丽走了出来:“老爸,去年你真的梦见了我爷爷?真有这事?”
岳父一呆,未及开口,岳母便跟了出来:“闺女呀,你怎么总对这种事感兴趣呢!”小丽丝毫没有收敛的迹象,也是合着人都有好奇心的缘故,她还撒起了娇:“爸,你丫说说嘛。”
岳父微一沉吟,说道:“回想起来,我还是觉得这件事难以理解,不可思议。好吧,反正闲着无事,我就讲给你们听。不过,回想起来,我还是觉得这件事难以理解,不可思议。好吧,反正闲着无事,我就讲……”
他讲了足足一个小时。为了使对话不再重复,请再允许我,简略地介绍一下这件小事——
去年夏,岳父在市区的一个建筑工地当小工。一天夜里,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了他父亲,也就是小丽的爷爷。
爷爷去世已近四十年了,这还是岳父头一次梦见哩。梦里,爷爷唤着儿子的乳名,土豆呀,我的房子塌了,你回来修葺一下吧,赶上阴天下雨,我的衣服都淋湿啦!
父亲的房子早就拆了,怎么还会坍塌呢?岳父想不明白,又觉得这不过是个梦,也就没放在心上。
谁料想,第二天,他忽觉手腕发麻,很不得劲儿,只干了一天活,就累得要命;第三天,他整条胳膊酸麻无力,连铁锹都拿不稳了;第四天就更厉害了,连抬一抬胳膊都感到十分费力。第五天早上,下起了暴雨。
趁下雨没法干活,他请了几天假。回到家,他便跟老婆一五一十地说了。岳母想了想说,会不会是爹的坟子塌了呀,你快去看看吧。
岳父虽然十万分地不相信老婆的话,但还是去了坟地。
也不知是下雨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坟子真的塌了,塌了一个大窟窿,都露出了骨灰盒。
岳父赶忙回家拿了铁锹,修葺了一番,又在坟前烧了些纸钱。没想到,第二天他的胳膊就好了,他也就又回了工地。
听完,我没问岳父当时为什么不去医院,因为我觉得托梦这种事是很难用医学解答的。再者,这不过是件小事。
岳父正说得起劲,岳母忽道:“哎哟,坏了,糊了!”岳父不禁一怔:“什么糊了?”
“你光顾说话,这麻辣咸菜都炒糊了,还怎么让人狼吞虎咽呀!”岳母吼了起来。
岳父很讲道理,他据理力争:“糊了就说明熟了,难道你想让我们吃生的?你打我,我都不怕,还怕你瞪眼?反正我挨打也不是第一次了,来呀,你放牛……放马过来吧!”
战事一触即发,小丽忙打圆场:“大过年的,你俩别动不动就动刀子!没关系,炒糊了,我也爱吃。”
她大概怕我不乐意,便做起了免费广告:“老公,你不知道的,我们全家人都爱吃这麻辣咸菜。小时候,逢年过节,尤其来客人的时候,我爸就做这道菜,这是他的绝活。那时候,全家人围在一起山吃海喝,回想起来,好温馨哦。”
“胡说!咱家不是一直都吃香的喝辣的么,你忘了吗?”岳母使了个眼色。
小丽视若无睹,两手一摊,作无奈状:“我忘了。”岳母皱着眉:“忘了就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是呀,忘了就是这么简单的调调。”小丽回眸一笑,“老公,你忘了吗?”
“我可没忘。”我说,“我清楚地记得,你们一直都是吃香的喝辣的。”
午饭过后,太阳落山了,兼之我渴得要命,便提出要走。岳父、岳母挽留不住,便十指紧扣依依不舍地出来相送。
送出大门口,岳母潸然泪下:“闺女呀,出去工作,你可一定要记得扎上结婚时的红腰带啊!”
岳母见小丽听完之后愣头愣脑的,便解释说:“万一在外面碰上办丧事的,你扎着结婚时的红腰带就能辟邪。你俩结了婚,很快得要孩子,孕妇是不能见丧事的,明白吗?”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岳父和岳母讲的这几件小事当然不会无中生有,我认为。 不过,类似这样的事,我之前倒遇到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