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骨打没有再提起纵敌和擅自离军的事,让安道全继续在军中主持医疗,皇甫端继续管马,凌振继续研制火炮和弹药,令雪里化自择人手,半月后行事。梁悔愧于纵放天祚帝,表示愿意随往燕京,这几日没再练降龙十八掌,于震源掌武学则已初窥门径。朱月心可不愿老是待在军营里,很想去燕京这样的繁都,求着雪里化同意了,再从希尹那里把朱子泊也拖了过来,心喜安道全他们肯定不会去。南长生事后对阿骨打一直大为不满,借口帮安道全采药,前往长白山逍遥自在。
上路那天,梁悔和完颜颖新比赛吃了一次辣味,吃得面红耳赤、唇烫舌燥,兀自不分胜败。朱子泊告诫二人这般吃法十分伤胃,再三劝止。朱月心却瞧得来劲,怪他碍事,在边上极力怂恿。比到后来,两人感觉喉如火烧、鼻似冒焰,只得作罢,另行拟题,一时拿不出个题来。梁悔道:“你好好想一个,等我回来再比过。”
临行前,雪里冰见雪里化将一根保存良好、色泽光艳且无缺口但业已断成两截的珊瑚杖带在身边,看时流下泪来。楚木燃道:“这杖很贵吗,还是很难买到?”雪里冰瞪了他一眼,令他又纳闷又不安。雪里化道:“我和你们分开走,就算遇上了也要装作不认识。”楚木燃道:“好的,我会告诉他们的。”雪里化道:“我先走了。”雪里冰抽噎了两声,嘱咐道:“哥,你要小心啊!”雪里化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别担心,耶律大石的乌兰掌再厉害,也还赶不上李乾铮的寒波掌。”
他辞别了二人,又去找董辰绢,以断杖相示道:“这就是拙荆昔日用的拐杖。”董辰绢看了看珊瑚杖,不知该说什么好,似乎对方这种表示十分奇怪。雪里化又道:“我不与你们同行,因为这一次我是去给亡妻报仇。”董辰绢“噢”了一声,仍觉词穷。两人对视片刻,她才道:“你多加小心。”雪里化道:“你……们也是。告辞了。”转身欲行,董辰绢突然道:“你身上的伤不碍事吧?”雪里化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回头一视。他步履未停,这一视间,已然消失,然后头也不回的飘然而去。
朱月心蹦蹦跳跳过来时,雪里化已至天边。她道:“我刚才看见他送给你东西,是什么啊?”董辰绢慌忙否认:“他没送我什么东西。”朱月心道:“可我刚才明明看见了呀。”董辰绢道:“那是一根断了珊瑚杖。”朱月心不待她说完便即抢着问道:“他怎么把坏了的东西送给你?”董辰绢被问得窘迫,二次否认道:“他不是送我的,只不过让我看了一下而已。”朱月心眨眨眼睛道:“坏了的东西,也拿出来当宝贝炫耀?”
这时侯吐嫣也来了,说道:“有些东西坏了也很珍贵的,懂吗?”朱月心道:“坏了也珍贵?不信。”侯吐嫣道:“举个例子,假如你的子泊哥哥送你……送你一口刀,有一天因为什么原因断了,你还会用心收藏着吗?”朱月心脱口而出:“那我就让他再给我买一口!”侯吐嫣一怔,心下道:“小孩就是小孩,什么也不懂。”
她是言者无心,董辰绢却以为对方在含沙射影,忙道:“原来妹妹你也看见了。”侯吐嫣奇道:“我看见什么了?”幸好这时陈勾拿着包裹过来道:“吐艳,都收拾好了。”侯吐嫣立刻在他颊上一香,笑道:“辛苦啦。”朱月心则笑吟吟看着两人,三人都错过了董辰绢脸上片刻即过的红云。
居庸关下,辽兵盘查严紧,若非侯吐嫣花言巧语,关口军士见她生得妩媚动人,除了梁悔没带兵刃外,其余的人刀剑只怕都要缴了。但一来到燕京,情况就完全不同。这座辽国仅存的都城,仿佛丝毫没有受到战争的打扰,繁华依旧。那家望归客栈还和数月前一样,生意红火。
唯独不同的是店门口多了个卖刀剑的摊子,几排兵器架上,刀枪剑戟、棒叉锤拐,长短轻重,样样都有。朱月心强烈要求朱子泊买一口刀送给她,还把他拉到一边悄悄道:“你先买下,一会儿我在没人的时候把钱还给你,就算是你送给我的,好不好?”朱子泊随便挑了把便宜的,她也不介意。
当晚就在望归客栈留宿,朱月心喜欢热闹,挑了一间正对大街的客房。本来像这样生意兴隆的客栈,随便挑选中意的房间,机会可不多,但就因为该房朝向不佳,使得朱月心如愿以偿。深夜别人都睡了,她还趴在窗口观赏夜市。那家兵器摊子围着的人也不少,但毕竟看的多、买的少。
忽然人群分开,进来四个巡街的辽兵。那为首的指着架子上的兵器道:“嗨,做买卖的,李大人有令,征缴城内所有兵器以抵御南朝北侵。这些嘛,”粗略打量了几眼,“凡银三百两好了。”当即有人呈上白花花的银子,楼上朱月心暗道:“今天他赚死啦!”可是上了年纪的摊主却直勾勾盯着银子发愣,半晌道:“军爷,这个……”那军官道:“怎么,不满意,那就加五十两,不能再多了。”摊主道:“军爷,小老儿就这点家当,不卖可以吗?”军官道:“如今国家有难,你们做百姓的难道就不该尽点力吗?”摊主央求道:“那卖一半行吗?”军官不耐烦道:“无知刁民,不识好歹!”一挥手:“留下两百两,统统搬走!”
摊主见兵器被一件接一件抛上车,饱含泪花,满腹苦楚。楼上朱月心喊道:“喂,人家不卖的,你们竟敢强抢!”辽兵循声望去,见是个漂亮女娃,都不在意,照样推着车子走了。朱月心不堪藐视,随手抓起朱子泊买给她的刀,连着鞘怒掷过去,正中走在最后那个辽兵的背脊。她手劲业已不小,纵然隔得远,居高临下,那辽兵登时向前冲出好几步,跌趴在车上,脸教枪尖划开了一道口子,背也痛彻骨髓,抬手自摸脸颊,见血勃然大怒,拔出刀要冲进店去。那军官道:“算了,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蒙她馈赠,”捡起地上的刀扔进车里,“正好凑数,可以回去交差了。”那受伤的辽兵不敢违上,只有暗吞苦水。
“喂,不许走!”朱月心跃出窗,跳在大街上。辽兵见她有这等身手,轻视之意登去。那军官道:“小娃娃刚学了些本事,莫要不知轻重,在大人面前逞能。”朱月心臂叉胸前,很神气的道:“你们也不要仗着一身军衣,在本姑娘面前妄自居大。”辽兵虽知是个不好惹的脚色,但见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蛋上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大人模样,终觉好笑。
朱月心大声道:“把车留下,听见没有!”辽兵再也忍俊不住,都笑出声来。此地居民受辽统治日久,民族间待遇差别自来颇有不同,此际对于一个女孩子从楼上跳下来,接着又向辽兵大声嚷嚷,为之吃惊,为之好奇,为之担心,就是没一个敢驻足观望的,皆匆匆而过,匆匆一瞥,能一步一回头的已算难得。至于附近那些当街买卖的,也都偏过了视线,把原来十分响亮的叫卖声暂时藏在了肚子里,有的甚至开始撤摊了。
朱月心大步上前,一把抓住车子,叱道:“要走可以,将车留下!”四个辽兵也从前面拉,僵持不下。朱月心忽然松手,辽兵收势不住,纷纷跌倒。朱月心起脚踹车,两个先起来的辽兵又被撞倒。其中一个额头碰出血来,正是那长官。朱月心再起一脚,车身前倾,大堆兵器都压在四人身上,待得挣扎起来,个个带伤,不是脸被划破就是手指被割开了口子,这下都怒了,也不拔刀,就地操起些兵刃将她围在垓心。
朱月心等那执马叉的冲到近前,侧身让过,抓住叉杆望空一架,将左边当头劈来的大刀挡在一旁,同时避过锤子和斧子,“砰砰”两脚,踢倒两个,待执锤子的和斧子的二次冲到,从二人之间飘忽而过,转身双拳并出,一齐打倒。先倒的起来之后不敢上前,待后倒的也爬了起来,方一起再战,又被击倒。
如此多次,个个鼻青脸肿,欲弃车而去。朱月心道:“慢着,手上的也留下!”四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把兵器抛掷在地。那军官道:“小姑娘别走,待李大人来教训你。”朱月心柳眉一竖:“教训谁!”那军官慌忙否认。朱月心道:“还不快滚!”那军官道:“是,这就走。”朱月心臂叉前胸,望着四人灰溜溜的背影,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
一道白影掠过,落在她身旁。朱月心转首道:“干娘,你说我揍得好不好?”侯吐嫣睡眼蒙胧,嗯了一声,打过一个哈欠,问道:“刚才他们是不是提到了李大人?”朱月心道:“好像是。”侯吐嫣倦意登去,不容前方四人消失,飞步追上。四人尚未察觉,在那军官肩上一拍,问道:“嗳,你们是不是李大人的手下?”四人同时吓得魂魄出壳,木头似的定住了,不敢回头。
这四个辽兵虽是汉人,但久处北境,性子并不软弱,眼下怕是固然,若被逼急了,亦非甘受欺辱之辈,比起女真士卒纵有逊色,终是强过南朝官兵。只听那军官颤声道:“姑娘若不肯饶过,我们只有拼命了。”侯吐嫣“嗤”一声道:“转过身来!”那军官方才发觉声音不对,脑袋微偏,用余光扫视后方。侯吐嫣却转到了四人前头,再道:“问你话呢,你们是不是李大人的手下?”那军官见不是朱月心,又见口气不善,正要发作,目及她手中的剑,记起刚才的教训,心想:“小的赤手空拳就如此厉害,大的握着剑就更甭提了。”当下好声好气道:“请问找我们李大人有什么事吗?”
这时,朱月心和陈勾也赶了上来。陈勾拿着件外衣,到了身边忙给她披上。侯吐嫣明眸转了两转,说道:“我们是他的远房亲戚。”那军官一听是沾亲带故的,立即恭顺起来,说道:“原来是李大人的远房到了,属下立刻前去通报。”侯吐嫣挥手道:“不用了,就请他老人家明早来客栈一趟。”那军官心下嘀咕:“架子倒不小哩。”说道:“那就请留下尊号,属下回去便好交代。”侯吐嫣怎肯轻露身分,说道:“把我的剑拿去,他看了就知道了。”那军官道:“是。”一名手下上前接过了剑。
次日天还未亮,李处温暗访客栈。众人没想到他来得这么早,幸好除了朱月心还在呼呼大睡,都做好了准备。李处温带着六名亲信,将四人留在门外,与另两人一起进了梁悔的房间。令他大吃一惊的是,眼前居然是个二十以内的弱冠少年,比上次那人还要年轻。其实上次见他的人就是雪里化,化名薛华。
李处温怀着疑虑问道:“阁下就是南边来的?”梁悔道:“在下姓梁,是薛大人的属下。薛大人让我来看看,李大人有没有回心转意。”李处温道:“薛大人怎么不亲自来?”梁悔道:“该说的话薛大人上次都已经说了,没有必要再来这多事之地,特命属下代劳,只要李大人一句回复。”
李处温面无表情,扶着桌缘缓缓坐下,拿起一只空杯捏在手里,端详片刻,忽然对地狠掷。也许是人老了,动作慢了,梁悔伸足一抄,杯子未及着地,高高弹起。梁悔又倏然出手,点了他两名亲信的穴道,稳稳的将杯接住。李处温骇然,再也无法保持镇静。梁悔道:“薛大人的功夫比我不知高明多少,李大人倘若上次也这样对待薛大人,必可大开眼界。”李处温不自然的笑了两笑。
梁悔又道:“我大宋的枢密院副使和北辽的蕃汉马步都元帅,究竟哪个更合大人的胃口,就请拿句话吧。”李处温沉默良久,缓缓道:“既知本帅总领北辽马步三军,区区一个枢密院副使又如何能令本帅变节。”梁悔道:“不错,耶律淳确实在临终前委以李大人重任,可是据薛大人所知,李大人所辖不过五千汉兵而已,辽之三军其实都掌握在萧干和耶律大石手中。徒有虚名的三军统帅和名副其实的枢密院副使,李大人当不难取舍吧。”
李处温脸在抽搐,慢吞吞站了起来,突然转身去开门,却发现门口的四名亲信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两名道士、一名道姑和一位拄枪女子,回身问道:“他们是……”梁悔道:“他们都是薛大人请来的武林高手。只要李大人还记得自己身上流的是汉人的血,他们就可以助李大人一臂之力。”
李处温试着问道:“如果本帅不答应呢?”梁悔道:“日出之前如果大人尚无决断,我们只能杀了你,然后全身而归。”李处温不自禁打了个冷战,终道:“好,本帅答应你们,愿为内应。只要大宋人马能打到燕京城下,我李处温就以手下五千亲兵在城内举火为应,焚烧粮仓。”
梁悔补充道:“我大宋要打到燕京城下,还须大人及时通报北辽军情。”李处温觉得此事有险,皱了皱眉,终还是道:“可以,本帅尽力而为。另外,统辖涿州、易州的郭药师与我交厚,可为接应。”梁悔道:“那就有劳大人了。”李处温道:“本帅可以走了吗?”梁悔道:“须书信一封与薛大人。”李处温一怔,情知书信只是借口,留下笔迹作为钳制是真,但叛心既坚,亦无所谓,遂道:“取纸笔来。”
三人应声入内,朱子泊端上砚台,雪里冰递上豪笔,朱月心哈欠连天拿着两张信纸和一个信封随手掼在桌上。她对这个大清早前来打扰她好梦的李大人实在没有好感。梁悔道:“李大人已经是我们的人了,怎可如此轻慢。”她道:“谁让他来这么早,我昨天可是最后一个睡的。”转身出门,回房睡觉去了。
李处温走后,众人因有其信为质,放心的在城里玩了两天。第三天,雪里化来取走了信,众人便乔装成李处温的亲戚,大模大样搬进了他的府邸,名为助他行事,实则白吃白住。李处温纵然看不顺眼,还得殷勤招待,半分不敢冷淡,好在一切事务自己都能处理,不需要什么武林高手帮忙参合。
深宅大院从此不得太平,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常有习武发出的刀剑之声。朱月心更是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府邸,说起话来肆无忌惮,从不注意音量。花园书房到处乱闯,两个月里,除了机密要地,所有的地方都留下了她的足迹。她见丫鬟中有合得来的,就称姐道妹。这些丫鬟原本是不敢攀上的,但她现在是主人的“亲戚”,她说什么,她们只有唯唯诺诺答应。
李处温清静不得,却又不屑理会计较,唯恐失了体面,干脆搬到同僚府上住,除有要事,否则决不归邸。他也曾琢磨,他们是不是南朝派来的,又会不会是江湖骗子,但毕竟事关重大,怀疑只存心中,不敢付诸行动。七月,他得知徽宗又以童贯、蔡攸出征,改刘延庆为都统制,领兵十万,不由大喜,心想只要战事一结束,这些江湖草莽就得滚蛋。哪知刘延庆亲眼目睹上次钟师道惨败,这次只屯驻边境,畏缩不前。
转眼到了八月中秋,李处温纵然不胜其烦,也得回家团圆一次。府中花园虽大,却只有一个,居然让这些假冒的亲戚给占了。他再也无法忍受,终于将怀疑付诸行动,次日,暗中向人了解江湖武林人士的所作所为,得到的回答是,为人脾气古怪者有之,性情桀骜不驯者有之,行事荒诞不经者有之。少了怀疑,多了无奈,他向他们提出,能不能留给他一个八月十六“准中秋节”,没想到对方竟然很爽快的答应了。他真后悔,为什么昨晚不提,为什么以往一直和他们沉默以对。
众人答应,今夜给主人一个清静,于是一起出去逛街。朱月心趁别人不注意,拉着朱子泊没入了人群。两人独处,她十分开心,看看天色,嘻嘻一笑。朱子泊道:“你瞎笑什么。”朱月心道:“虽说十六的月儿和十五的一样圆,可是今晚偏偏风高云厚”。朱子泊向天一望,果见天幕无心,便道:“别人倒霉,你总是最开心。”
两人路过望归客栈,朱月心道:“走,吃宵夜去。”拉着他奔到店门口,一足方入,赶紧缩了回来,转身推他道:“快走!”朱子泊问道:“你干娘在里面?”朱月心道:“不是,是师父。”朱子泊道:“啊,师父来了,应该进去拜见呀。”朱月心蹩眉努嘴道:“我最讨厌他了。”朱子泊引经据典,说要尊师重道。朱月心狡辩道:“我又没不尊重他,只不过不想见他而已。尊重不等于喜欢,不喜欢就是讨厌,讨厌就不见。路上碰到了,喊他一声,行个礼儿,那也是尊重,足够了呀。”
两人换了个客栈,小吃一顿,然后回府。朱月心多喝了几杯,早早的睡了,李处温一家因此得以继续清静。比至半夜,她酒意散去,醒将过来,对师父越来越不服气,忽然想到蔷薇客曾说过,她的武功已不下于其师,只是内功尚浅,于是拿了枕下的碧血刀掀被下床,刚跨步出门,又返回室内,将枕巾蒙在脸上,点灯照镜,觉得还是会被认出来,便又拿了一条裹在头上,忘了吹灯关门就一溜烟走了。这样,整张脸蛋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光芒闪烁,满头青丝只留出长长的两鬓肩前飘荡,若非胸前曲线,男女难辨。
到了望归客栈,她无意间瞥了碧血刀一眼,方才想起这口刀也会暴露身分,正好那兵器贩子还在,便向他借一口刀。那摊主见到这副打扮,早不认得了,奇道:“我不认识你,凭什么借你刀?”朱月心暗怒不已,心想那天帮他出头保住了兵器,现在竟翻脸不认人,却没想到自己现在的奇装异束,兀自道:“我把碧血刀抵押在你这里,总可以了吧!”
那摊主不管这刀叫碧血刀也好,叫绿血刀也好,反正识得是一口宝刀,便收了下来,另外借了她一口。朱月心接过刀,进去时骂了声“小人”。那摊主听得既莫名其妙,且恚怒难平,心道:“不借你就是小人?你知道做生意的风险吗!哼,”越想越气,“你骂我是小人,我就‘小人’一次!”匆匆收起摊子走了。
朱月心进店后向掌柜打听道:“请问,刚才那个道士住哪间房?还有一对男女青年和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掌柜虽异其装,但见她手中有刀,便如实告之。朱月心穿过厨房至里巷,攀墙而上,到了屋顶,轻轻拨开两片砖瓦,见公孙不败、东方求苦、平衣萍都坐在那里,心想这么多人自己可是打不过的,便又去看周岱鹏。掀开瓦片,只见一个人正睡得香,忖思和他久别多月,不知武功进境如何。也许少年人之间易于投合,与师父较量的念头登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朱月心将瓦片一块一块扒开,跳了下去,落在床边。周岱鹏立刻惊醒,想也不想就一掌拍向她的腰间。朱月心侧身闪开,拔刀立劈。周岱鹏业已跳起,这一刀将枕头砍作两半,棉絮纷飞,斗室内登如下雪一般。落尽之前,两人换了十余招,一个刀法灵动犀利,一个掌法稳健娴熟,难分伯仲。但周岱鹏占了内力上的优势,四十招以后,渐处上风。
朱月心见打不过人家,更不愿露脸了,向窗户蹿去。周岱鹏可不容她溜,速然欺至,抓她的臂膊。朱月心反手挥刀,周岱鹏低头让过,顺势在她臂上一推,刀锋砍入窗框,手即震脱。朱月心只得退回,改以地煞拳应对,但在落山神英掌的压制下,只有招架之功,渐无还手之力。
她没了刀,周岱鹏得以迫近,掌飞如落英缤纷,更走不脱了。又斗片刻,只顾防守上三路,忽视了下盘,被对方勾住脚跟一拖,跌倒在地。周岱鹏俯身去拿她,朱月心知道以“兔子蹬鹰”这种寻常招式根本踢不到对方,一旦足陷其手就败定了,当下滚身躲进床底。这么一来,周岱鹏倒不好对付了,跟着钻进去吧,对方在暗、自己在明,非遭暗算不可,将床掀翻了或者踢挪开去,对方自下突袭,也十分危险,于是后退一步,得以看清床之两头,先不教她逃走,再思对策。
他将朱月心当作了强敌,她却只是和他闹着玩,因在床底,离墙近了,听见隔壁三人的谈话。平衣萍道:“朝廷十万大军屯集边境,每月耗粮甚巨,可苦了两河一带的百姓。”公孙不败火气正大,痛斥刘延庆胆小误事,久不北进:“昔日征方腊积极异常,碰上北辽的凶悍之师就成了软蛋!”东方求苦自与平衣萍连理,疾恶如仇之性未改,但已不再沉默寡言,说道:“方腊亦非泛泛,刘延庆得立功勋还不是靠师兄和其他梁山好汉作先锋。”公孙不败受赞,心存三分喜,火气也就降了一半,随即发一声感叹道:“同是义军,火并相残之事说来惭愧得紧。”续曰:“咱们这次东来,本是为了找寻他们,没想到他们不在金营,燕京也没他们的消息,总不能空手而归吧。”东方求苦道:“愿闻师兄高见。”
朱月心想:“原来他们来找过我们。”已然忘了外面强“敌”在伺。只听公孙不败道:“北辽所赖,唯萧耶二人。萧干主持内政,耶律大石主持军务,只要将这两人干掉,刘延庆便敢进兵了。”东方求苦道:“我懂师兄的意思,咱们这次来燕京,正好下手。可二人深处宫廷,只怕连见他们一面都很困难。”公孙不败道:“这一带乃我龙门派向使抗辽之根本,人地熟识,业已探知耶律大石后日亲往南门巡查,须经此过。换一间朝街的房间,届时便可行事。”
听到这里,“砰”一声巨响,朱月心回头看时已暴露在对方的目光之下。原来周岱鹏推椅撞床,床被撞开,椅子却定在当地,她就处在二物中间,见周岱鹏拔步上来,赶紧奋腿踹椅,然后就往床底钻。周岱鹏不愿损坏物具,跳过椅子便慢了半拍,虽抓住了她的脚踝,又被她踢蹬挣脱,止得了只绣鞋儿。
门响三声,外边有人喊问:“出什么事了!”周岱鹏得到强援,心中暗喜:“看你躲到什么时候。”去开了门,进来的正是公孙不败三人。这家客栈生意兴隆的另一个原因就壁厚墙坚,隔音甚佳。二人打斗多时,三人都是成名已久的人物,因专于论事,居然没有察觉,直到听见床椅对撞、磨地之声方才赶来。
周岱鹏指着床下道:“那里,不速之客。”东方求苦喝道:“你已无路可逃,还不快乖乖现身!”朱月心此时仍存侥幸脱逃之念,咬牙不答,以免让他们听出熟悉的声音。公孙不败见久未回应,起脚一踹,床移三尺,床下居然空空如也。东方求苦纳闷道:“跑了,难道他会遁地之术?就是楚师兄也没这等本事。”平衣萍道:“就在床下,贴着床板。”东方求苦道:“原来是这样,待我翻了它。”公孙不败忙扳住他的肩头:“勿中奸计。”抽剑道:“嗨,床下的人听着,贫道数三声,倘若仍不现身,休怪刀剑无眼,尸骨无全!”
“一,二,三!”
剑光闪过,好生生的一张床“咔嚓”一声断成两截,落下个人来。周岱鹏道:“就是他!”平衣萍欲上前揭巾辨认,公孙不败阻道:“当心他装死!”霍霍两剑,两条枕巾断作四条,露出一张清秀可爱的熟悉面孔,丝毫没有伤痕。四人一下子惊呆了,当非因为公孙不败所施展的精湛剑法。他挑巾用的是巧技,劈断床板却是不遗余力,因而朱月心性命如何,四人一般的心惊肉跳,都捏着把汗。
“我杀了她!我亲手杀死自己的徒弟!我怎么向她爹交代!”公孙不败心头就如有一把刀子在刮在割。周岱鹏蹲下身看伤,没发觉有血,试着在她腰肢上摸了摸,暖暖的、柔柔的,并无湿感。正当疑惑,就听朱月心“格格”一声娇笑,兀自闭着眼睛,却道:“呆子,别呵我痒痒。”
拦腰一剑居然没把她劈死,周岱鹏由疑转惊,呼道:“你没死!”朱月心蓦的坐了起来,嗔道:“你盼我死?”一把抓过鞋子穿上。周岱鹏忙道:“没,没有。”朱月心不急着站起来,托着腮帮子道:“可是有的人,却想我死哩。”周岱鹏问:“谁?”朱月心道:“劈我的那人。”公孙不败见她无恙,惊讶之余甚是庆幸,但听此言,不禁有气,说道:“见了师父,还不过来拜见!”朱月心茫然道:“谁是我师父?”
公孙不败勃然大怒,提声道:“你师父在这里!”朱月心撅着嘴道:“你是我师父?有师父劈死徒弟的吗?”公孙不败道:“你如此打扮,为师怎知是你。况且为师并没有劈死你,倒是你装死,害得大家替你担心。”朱月心道:“谁说我装死!我早死了,只不过阎王见我是被自己师父砍死的,十分可怜,又给了我一条命。所以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朱月心了,也就不是你的徒弟。”
四人见她说出这等荒诞的怪论,不禁为之咋舌。周岱鹏道:“你身上没血,怎么会是公孙道长砍死的。”朱月心道:“我不是被他砍死的,我是被他吓死的。先用剑砍人家,再在人家脸上乱划,不被吓死才怪!”公孙不败怒极,反而没了火气,不再大声喝斥,却道:“贫道知你早就不想认我这个师父了,现今无理取闹,不过为此。”朱月心被说中心事,便道:“那又怎样。”
公孙不败脸色铁青,说道:“好,贫道成全你。从今往后,咱们师徒之义有如此袍!”正欲挥剑斩袖,一旁东方求苦托腕阻止,向朱月心喝道:“不肖逆徒,还不磕头认错!”朱月心道:“什么不肖逆徒,我已经不是他的徒弟了。”东方求苦手按剑柄,说道:“一日为师,毕生恩重,怎可说断就断!”朱月心道:“恩重?我只记得他打过我耳光!”东方求苦道:“混账,师父教训徒弟,天经地义!”
公孙不败暗想:“这娃儿端的记恨。”平衣萍看不下去了,说道:“孩子,你师父纵有不是,好歹授过你艺业,焉可说不认就不认。就拿我师父秋风师太来说,以她的性子日后相逢是断然不会认我的,但我还是会喊她一声师父,不管她理不理睬。”朱月心暗忖:“你那是你,我可没你那么大量。”
平衣萍又道:“你师父教你武功,那是大恩,打你耳光,那是小过。再说,也是你不听话才打你的。”朱月心突然想起今晚的来意,说道:“他教我武功?还不知谁厉害呢。”公孙不败见她口气如此之大,冷笑一声道:“好哇,想必这几个月里跟着你的干娘学了不少,翅膀硬了。”
朱月心起身去拿了刀,说道:“这样好了,只要你能赢我,我依然是你徒弟。”公孙不败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她竟然会向自己挑战,轻蔑莫可名状,说道:“贫道不希罕你这样的徒弟,你走好了。”东方求苦忙道:“她年纪尚幼,师兄不妨给她个教训,日后便可好生调教。”公孙不败忖思:“我若就此弃之,如何向他爹交代。”便道:“好,只要你能逃出这间斗室,就算赢了。”
朱月心拔刀的同时在想:“别小瞧了人。”公孙不败却大喇喇的往椅上一坐,说道:“进招吧,但愿这是为师对你的最后一次指点。”朱月心甚不服气,心道:“非赢了你不可,才不逃呢!”冲到面前,一招“三星逐月”,刀尖成品形急点。招式未老求变已深刻其心,见前两“点”被化开,第三“点”便生出新招“洪峰三叠”,刀势如浪般涌向对方的头、胸、腐三处要害。公孙不败没想到她刀法有此进境,挡下先前两刀,眼见最后一“叠”袭至的同时左手刀鞘跟着斜撞过来,成了一招“毒钩对扎”,若再坐着应战,势必狼狈不堪,忙腾身离座,刀和鞘便从脚下交叉掠过,刹那间依稀可以感到脚底旋荡的劲风。
朱月心不等对方落下,刀柄入鞘,连使“赤发卷面”、“九龙朝宗”。由于刀鞘合一,长了一倍,望空攻敌下盘,正是方便在所。公孙不败止一口单剑,毋说劈刺不到对方,就是守护自己的双腿也显困难,当下收腹团身,待得展开,已是头下脚上,剑光所罩,立时封住所有虚实,接着一个跟斗,全身落地。朱月心不容对方喘息,一招“豹子出洞”紧逼至面前,续以“八步赶铲”攻其下盘。公孙不败未曾站稳,连退之下险些失了重心。
东平二人没想到朱月心竟能于三招之间迫得她师父离座,更没料到公孙不败在徒弟面前居然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不由相顾愕然。两人都是成名高手,确也看出她暂处优势,决非对方相让所致,凭的是真实功夫。东方求苦更是明白,朱月心所擅长的刀法并非本门武功,单论正阳心经内功造诣,断不如他师兄。
果然,堪堪打到二十招,公孙不败凭着丰富的实战经验,渐渐扭转了危局。朱月心已不能尽占攻势,纵然偶有妙招生辉,得以暂处上风,每每对方仗着内功深湛使出狠辣招式,都不敢正撄其锋,复又两下持平。但公孙不败要想立刻击败她,亦不能如愿,数次求胜心切,反陷被动,若非她经验匮乏,就此输在徒弟手里也没一定。
青出于蓝胜于蓝本是件喜事,只因成见已深,公孙不败战徒不下,心中惭愧,加之边上有人观斗,更觉颜面尽失,不胜烦恼焦躁。岂知朱月心也因久战不下起了怯意,心头惴惴,莫要一个不留神败于对方。尚自年轻的她若处顺境,自是信心百倍,一旦进入僵持,胜念便即动摇,当下虚起一拨攻势,却夺门而出。
公孙不败一直见她斗得凶,以为决心败己,冷不防来了个溜之大吉,阻拦不及。其实他也知道,两人现下不分胜负,谁想开溜都易如反掌,纵得暂阻,最终还是脱身。耳听楼下掌声一片,想是她凌空跃下,博得喝彩,愤然掷剑。却闻一阵惊呼,原来这一掷力气着实的大,穿了地板,楼下房客突见天花板上露出半截剑头,安能不惧不惊。
朱月心出客栈时寻不到那兵器摊主,焦恼万分,刚才一仗若能取胜倒也罢了,现下大有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悔恨。沮丧而归,自将朱子泊首选为诉苦对象,哪知他却说她不认师父的不是,便转而找她干娘。侯吐嫣听了她的故事,十分高兴,说道:“那破刀不过颜色鲜艳了点,有什么稀罕的。你令他出尽了丑,那才大快人心哩!”朱月心呐呐道:“可是我又没真的打赢他。”
“九龙”中除西门中天一枝独秀外,余者皆在伯仲之间。侯吐嫣心道:“乖乖,你打赢了他,岂不等于连我也一并赢了。不得了,不得了!”嘴上却说:“有为娘和陈师叔教你武功,迟早赢了他。”一旁楚木燃道:“我也教你。”侯吐嫣“嗤”一声道:“你?有我们两个,还用得上你来瞎凑合?”楚木燃不敢说自己强过他们,却道:“我又没说教她武功,我是说教她踢毬。你们会踢毬啊!”
他说到做到,次晨果然买来一只毬,李府因此雪上添霜。李处温昨夜得享清静,今早便不好拉下脸皮,由得他们闹。好在庭院甚大,就他和她两人耍玩,还不至于打坏窗户,最多墙上添几个脏脏的毬印、鞋印。
朱子泊则去望归客栈拜见师父,公孙不败火气尚未消尽,他替朱月心告罪,少不得挨些没来由的训斥。但有所失亦有所得,西门中天入门前是个饱学之士,只因见他不是习武的材料,却文识斐然、书卷气浓,已尽会其师萧让的苏、黄、米、蔡四家书体,故以苏轼之《寒食帖》、黄庭坚之《与无咎书帖》、米芾之《真酥帖》、蔡襄之《蒙惠帖》为蓝本,自创了一套“四贴剑法”,专授其用,托公孙不败转交。
朱子泊拜领《四帖剑谱》,出客栈时见那店小二将一根断了的珊瑚杖分悬门面两侧,不明其故,问道:“此虽珍物,终究坏了,悬于此难道还能招财不成?”店小二笑道:“招不招财,那得视物主而论。若是别家挂的,客人不解,望门止步,招财变作拒财。”朱子泊道:“正是。”店小二道:“客官莫忙定论,还有下文。如今这物主甚有噱头,令我家主人悬之于此,明日他来拿取,便予足赤金锭一百两。嘿嘿,便是打现在起人人望门止步至明日,所亏不及所得十之有一。”朱子泊不信有这等便宜的离奇事儿,说道:“怕是耍人的。”店小二道:“不会,已预付纹银二百两。”
朱子泊回到李府,说与朱月心听。她正踢毬踢得满头大汗,见是关于珊瑚杖的事,心道:“莫非正是那件物事。”匆匆洗了澡欲往辨认,却不愿碰见公孙不败,要她干娘陪同,届时好让她去辨认,自己则躲在远处。侯吐嫣道:“那日我又没看清是什么。”朱月心转找董辰绢,一起去了。
珊瑚杖虽是名贵珍奇,却非绝品,孪生似物所在多有。但一般的坏法,显已不是巧合所致。两人因在雪里化处见过,断定彼此同物,便向店小二询问。店小二所知有限,又叫来掌柜打听,问及雪里化。掌柜称绝无白发人来过,托物许金者乃一相貌平平之辈。朱月心不信,说道:“你说谎,没准是偷骗盗抢得来的。”掌柜世故的一笑,说道:“若非看在百两黄金的分上,这破烂东西扔在大街上我还懒得捡哩,哪消使那些个手段。”朱月心欲待争吵,董辰绢道:“算了,等见了雪里大侠,即见分晓。或许就是他托人寄在这儿,别有用意。我们莫要坏了他的大事,若不放心,明天一早再来。”
掌柜赔了些好话,盼她二人明日来此早茶,多得赚头,笑送出门。待回到账台,蓦的飞下个白物,在他茶杯上一撞,登时翻湿了账簿。他暗唤一声“要命”,忙将茶杯扶正,以袖子揩拭账簿,小心摊放,复又抹去台上水渍,始见那白物竟是个轻飘飘的纸团。他是精细之人,暗想必有异人伏在左近,不急着扔掉纸团,展开观看,只见上书:“诋毁吾物,聊以惩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