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看不见脸的人
清早醒来,芳芳两眼红红的,眼皮还有些肿,想是昨夜一宿没睡好。她要去那家影楼报到,也是她第一天去那里上班,匆匆吃了几口,就着急忙慌地要走,正好这天我休班,便说:“我用车子载你去吧,这个点正是上班高峰期,总比你赶公交强呀。”她自然答应了。把她送到目的地,我去超市逛了一趟,买了点日用品。
我正骑着电动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就见不远处的路边两个高大威猛的男人围住了一个身材曼妙的姑娘。那两个男人嘿嘿笑着,其中一个手里还拎着一把匕首,匕首在日光下闪闪发光。那女孩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模样,穿着一袭白纱连衣裙,面容姣好,是个挺漂亮的女孩。她见了这阵势,脸上流露出紧张而恐惧的神情,一步步向后退去,身后几步外便是一片稀疏的小树林。
这里本就是郊区,又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泥土路,白天也少有人来,我也是为了尽快回去才赶的这条小路。很快,那女孩便发现了我,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冲我不住说着“大哥,救命啊,救救我!”
我自然知道这里将要发生一件什么事,却也不想揽在身上,毕竟人家是两个人,而我只是一个,我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说不得还有性命之忧,但见了那女孩流露出的祈求目光,一下心软了,停住车子,喊了一句:“你们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
那个持刀的男子闻声一步步冲我走来,满脸横肉,且一副凶相,并晃了晃手里的匕首,恶狠狠地压低声音说:“你少管闲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光天化日的,你们还是赶紧放了这个女孩吧,附近就有警察在巡逻……”我话还未完,那没持刀的胖汉子冲上来就给了我一拳,将我打了个趔趄。他冷冷地说:“你再不滚,我就弄死你!快滚!”
我自觉还是有些正义感的,但朱莉还在家里等着我。况且,那两个男的块头都比我大,手里还有刀子,我一个人根本救不了那个姑娘,与其赔上性命不如帮她报警。再说,看那架势,那两个男的也顶多就是劫色,那女孩还不致有性命之虞。于是,我骑上电动车快速驶去。那女孩见我要走,提高声音叫着:“大哥你不要走,救救我吧,求你啦!”我回头看了她一眼,还是无奈地离开了。
驶出很远,还是没有发现警察。我摸了摸口袋,居然忘了带手机,只得先回去。
“你要给谁打电话?”朱莉见我一到家就拔下了正在充电的手机,疑惑地问。
“我要报警!”我边说边摁上了号码。
“你有病啊,报警干吗?”朱莉一把夺过我的手机。
朱莉听罢沉吟良久,说:“过了这么长时间了,或许那两个流氓早就离开了。抓不到他们,警察会把你带到警局询问的,你能说得清楚吗?你知道那两个家伙是什么来路吗?万一……他报复我们怎么办?”
听了朱莉的话,我的心动摇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如果我没走上那条偏僻的泥土路,也就不会遇到这种事。
“就当没看见吧!”我这样想的时候,直觉心脏猛地一阵刺痛,就像是冬蛰的蛇被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又像是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
这天晚上,我正在看书,门外突然传来朱莉的一声尖叫。我赶忙冲出去,只见她惊慌失措地站在洗衣盆旁。见我出来,她指了指过道里的那个垃圾桶,说:“刚才它动了一下哟,像是被人踢了一脚。”我过去一看,里面只有一方便袋西瓜皮,便没好气地说:“大概被野猫蹭了一下吧,你忒大惊小怪啦!”
“我看得清清楚楚,没有野猫来过,它自己动了呀!”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心有余悸的表情。
“胆小鬼!”我叹了口气,“真拿你没办法,你洗完衣服就进来睡吧!”
“明天再洗吧,反正明天是礼拜天。”她把洗衣盆放到一边,跟了进来。
又是深夜,蚊虫叮咬,睡意袭来,屏幕下方的时间显示已是零点一刻,我只得恋恋不舍地关了电脑。朱莉早已睡熟,我洗漱一通,正欲上床,忽然想去卫生间,便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
“你这小丑,快走开,我不认识你!”我刚走出几步,便听朱莉含糊地说。
我不由地一怔,回过身,见她兀自熟睡。我过去轻声唤了几遍她的名字,她翻了个身,很快又是鼻息沉沉。
“原来是说梦话!”我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过道里一团黑,我摸索着进了卫生间。出来后,只见大门虚掩着,我正想过去关门,门上忽然传来轻微的嗤喇声,一下一下,异常清晰,像是有东西正用尖锐的爪子挠门。
我俯身一看,借着熹微的月光,透过门下的缝隙,只见外面立着两条细长的腿,这绝不是人类的腿。
我心头突地一跳,定了定神,猛地拉开门,却是一只小花猫。它见有人出来,“喵呜”一声,跑开了。我不觉莞尔,正要回房,忽然记起没了香烟,便走下台阶,朝不远处的商店走去。
几十米外便有一家商店。这时,那家商店还亮着灯,还未打烊。
到了近前,我无意间一瞥,只见斜对面的墙角处蹲着一个人,一个穿着很朴素的人。他低着头蜷缩在那里,看不见面目。我有些奇怪:“这么晚了,这人为什么还不回家,他蹲在这里干什么?”从穿着看,他不像年轻人,但也绝不像是乞丐。
我买了一包烟,发现那人居然还是蜷缩在那里,一动没动,宛似石雕木塑。
须臾,商店老板走了出来:“你还要点什么?”我摇了摇头,伸手一指那墙角:“你看!”话音刚落,那人便站起身顺着大街朝西走去,我还是没能看见他的脸。
“啥也没有,你让我看啥?”商店老板皱着眉头。
“快看,就是他!”话落,我怔住了——那人已经不见了,突然不见了。这条大街足有百余米长,中间没有胡同,更没有岔道,这短短几秒钟的光景,他能去哪里呢?
商店老板眉头紧锁:“你说的那个人到底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他呢!”
我望着昏黄的路灯下那条空荡荡的街,说:“先前他就蹲在墙角,刚才他起身走了。”
“真是怪了!”商店老板沉吟着,“我没发现这里有人呀,都这么晚了,这里一直就没人呀!对了,那人长得什么模样?”
“我,我没看见他的脸。”我忽然有种很不自然的感觉。
“你……会不会是看见脏东西啦!”
听了他的话,我直觉心跳个不停,想来我的脸色也变了。没再说什么,快步朝住处走去。
走到大门外,我无意识地目光一瞥,就见房间的窗子还没关,我赶紧走过去。蓦地,一股带着臭味的凉水从窗口一下子瓢泼而出,登时将我变成了落汤鸡。
“这不是我家的窗户吗?”我退后几步,仔细的看,我就是站在住处的窗户外呀。我低声骂了一句,走过去推开大门,借着熹微的月光,只见院子里居然还晾着几件衣服。担心朱莉取笑我,便快步过去换上了。只是,这衣服也还没干。我随即拿起一件东西擦脸,可越擦越臭,定晴一看——不知是何人的一双臭袜子。
我气呼呼地推开房门,却禁不住发出一声低呼。只见朱莉盘腿坐在床沿上,一脸错愕地望着站在门口目瞪口呆的我——咋了,你脸色这么吓人!
“让你吓死啦!”我没好气地说,“我出去时,你睡得正香,这么一忽工夫,我推开门就看见你这么清醒地坐在这里,眼睛还直勾勾的,你说你吓不吓人?!”
她“扑哧”一声:“你胆子不是挺肥的吗?我感觉想上厕所,就醒了。咦,你这是穿着谁的衣服?还红色的呢,你变态呀!”
此时,我也意识到这一点,傻笑两声,赶忙脱下来,却听朱莉叫道:“你也别脱光呀!”我笑了:“反正要睡觉的,这样不好吗?”
“你不知道,刚才我遇到流氓了。以后,晚上你不要出去,就留我一个人在家,我害怕!”
“什么情况?”我心头一颤。
“刚才窗外有动静,我害怕极了,偏偏你又不在这里,我就把你的洗脚水泼出去了,幸好很快你就回来了。”
我摸着还没干的头发,一时无言以对。
“晓冬,你怎么啦?”朱莉声音怪怪的,脸上的表情像是有些害怕。
“我怎么了?”我有些纳罕,反问。
“你眼睛红红的,太吓人啦!”朱莉嘴角哆嗦了一下,“还有,你的脸怎么这么苍白啊,你没事吧!”
“我没事呀。”我说着拿起桌上的镜子照了照,只见两眼布满血丝,看上去有些恐怖,心里更是疑惑不解。
“你出去到底干什么啦!”朱莉吓得钻进了被窝,并抱紧了被子。
“没有呀,我就是买了……”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对啦,看到了一个人,但我没看清他的脸。”接着,我就提了一下刚才的事。
“你……你是‘活见鬼’啦!”朱莉几乎尖叫起来,眸中有难以掩饰的恐惧。
“你咒我呢,让‘活见鬼’见鬼去吧!我见到的是人,我看到他起身离开了……”说到这里,我住了口,因为我忽然记起那家商店的老板并没有看到他。
“他不是人,因为你看不到他的脸!”朱莉的脸变得煞白,呼呼喘了几口粗气,“晓冬,你不要怕,明天我陪你回家找人破解一下就没事了,不用担心,快睡觉吧!”
“瞧你怕成这个样子,我没事!”虽然我也有些纳罕,但我确信我见到的就是个人。
“你……你没有感觉身体不适吗?”
“没有啊,我没感觉。”
“这就奇怪了!”朱莉略一沉吟,“一般来说,好人头上三尺火,应该是百邪不侵的。或许你八字软,也或许你遇到的是个开心鬼吧。”
我一愣:“什么开心鬼?”朱莉也是一愣:“你没听过?”我更愣了:“你让我听什么?”朱莉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小声唱起来:“开心鬼,开心鬼,开心就别管到底能活多少岁;开心鬼,开心……”
“穷开心!”我说,“世上有鬼吗?”
按理说,依朱莉的知识渊博程度,她断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然,她立刻就回答了。她说:“严格说,你遇到的只是一个游魂而已。你要知道,人是有灵魂的。人死后,灵魂就会变成鬼。鬼有善恶之分,你遇到的就是个善鬼。”
我惊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没看见他的脸嘛。”朱莉说,“别再问了,还是明天我陪你回家破解一下吧,弄不好跟涛子舅舅的办法一样,也或许不一样。”
破解之法如此“玄奥”,朱莉的话又这么“渊深”,我不是很相信。如果说看不到的脸的人就是好鬼,我之前也还遇到过一次类似的事——
那年,我九岁。
深秋的一天,父亲带我去给姨奶奶(奶奶的妹妹)拜寿。那时,姨奶奶已经五十多岁了,看上去还很年轻。她家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是以我很愿意去。
那村庄紧靠一座小山。山下有条蜿蜒流淌的小河,河畔杂草丛生、绿树成荫,一眼望去,令人心胸为之一阔。
这是我头一次跟山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自是激动不已。下午,姨奶奶家的小表叔便领着我们一帮小孩子去爬山游玩。回来后,我便嚷嚷着不肯回家,加上姨奶奶的挽留,父亲执拗不过,只得同意了。
我在姨奶奶家一住就是三天。这三天里,我认识了好多小伙伴,玩了个尽兴,同时也遇上了一件令我想不通的小事。
晚上,我与小表叔睡在一起。当天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房中响起了脚步声,一步一步,异常真切,就像有人踱着步子。这间小屋里只有我和小表叔两个人,这脚步声又是谁发出的?
我当即睁开眼,只见一个女人正从床边走过。她背对着我,看不见她的脸。我只来得及看见她那一头乌黑的披肩发,她便不见了。那时,我只是个小屁孩,并未多想,倒头便睡,当然也未向别人提及。
第二天深夜,我迷迷糊糊地感觉想要小便,便即醒了。然而,我刚爬起身,就看见了第一天夜里的那个女人。她仍是背对着我,跟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她坐在了床前几步外的一个木凳上。
借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我依稀看清,她穿的是一件翠绿色的绣着花边的连衣裙。我很是不解——已是深秋,她还穿着裙子,难道她不怕冷吗?
从身材打扮看,她应该还很年轻。可是,姨奶奶家并无这样年纪的女人呀,她会是谁呢?
少顷,她起身走到饭桌前,提起暖壶倒满一杯水。然后,她喝了几口,便又坐回木凳。这期间,她一直长发掩面,我还是没能看见她的脸。
“刚从暖壶里倒出来的水是热的,难道她不怕烫吗?”心念一动,我便说:“阿姨,你是谁呀?”
她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我这句话却惊醒了身旁的小表叔,他揉了揉眼,问:“你还不睡,跟谁说话呢!”
我一指那木凳,刚要开口,但凳上已然空空如也。我心头一跳,凝目看去,但见房门关着。
“她去了哪儿?又是怎么出去的?”我困惑不解。
小表叔看了一眼,说:“没人呀,快睡吧!”我想不明白,便嘟囔着:“刚才那阿姨还坐在凳子上哩,怎么不见了?”小表叔不耐烦地说:“什么阿姨呀!”
“我没看见她的脸,她有很长很长的头发,穿着绿色的花花裙子……”
“别胡说八道,这屋里只有咱们两个,哪来的……”小表叔陡地眼神一变,“你,你真的看见了?”
我使劲点点头。
小表叔怔了怔,忽然叹了口气:“你肯定看花眼了,这里没有你说的阿姨,赶快睡觉!”说完,他翻了个身。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他的脸色变了,不知为何。
我被他的语气骇了一跳,小声说:“你得陪我出去,我要撒尿!”他头也不回地说:“尿床上吧。”我一怔:“往床上尿?”他说:“床边!”我“噢”了一声,翻身下床,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张饭桌,水杯里还冒着热气哩。
我忍不住好奇心,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低头一看,我傻眼了,水杯里根本没有水。
“我明明看见那位阿姨只喝了几小口呀,怎么就没水了呢?既然没有水,水杯里咋还冒热气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天夜里,我没能再见到那位阿姨。令我想了很多年也没能想通的是——姨奶奶家的确没有这么一位阿姨,而我偏偏看见了她。她是谁,她又是怎么来到房里的?
许多年后,母亲为我解开了这个谜团。
那年,我已经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了。
一次跟母亲的闲聊中,我无意间提起这件怪事。母亲便告诉了我一件事,一件关于姨奶奶家的事——
姨奶奶有个小女儿,她只比我那小表叔大一岁。她十九岁时,突然得了一种怪病。姨奶奶陪她去了许多医院做检查治疗,几乎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最终也没能治好她的病。
就在她二十一岁的那年夏,她突然去世了。那年,我在姨奶奶家“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离世两年多了。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我还有这么一位薄命的小表姑。
过了些日子,我又去了一趟姨奶奶家。这时,姨奶奶也已不在人世了,连我小表叔的儿子都已念初中了。我在他家的相框上看到了小表姑的相片,那是一张三寸的黑白照。
照片中的小表姑面容姣好,一头披肩发,穿的是翠绿色的绣着花边的连衣裙。想来小表姑照这张相片的那年,也就是她去世的那年吧。然而,照片中的她笑得一脸灿烂。
我望着这张照片,却是心头悲戚。
孤魂野鬼只有将活人的魂魄摄走,才能投胎转世,很多鬼怪杂志上都是这样描述的。如果真有冥世、人真有魂灵的话,今天夜里我遇到的那个看不见脸的“人”,他为何也没把我的灵魂摄走呢?好端端的,我怎么就“活见鬼”了?
对此,我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