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鸡皮疙瘩
还没到交房租的日期,房东便来了,那天刚好我和朱莉休班。她一来就找出了铁锹和水桶,忙着给院中的那棵石榴树松土浇水。
“大姨,你来了,我经常给它浇水的。”小张从北屋迎出来笑着说。
房东停住手里的活儿,叹了口气:“往年这时候,这棵石榴树早就开花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发芽呢?”
我一想,也觉得有些奇怪——暮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百花盛开的季节,为何这棵石榴树连嫩芽还没长出来?
忙活完,房东跟我们聊了起来:“……过几天,我婆婆要来这里,就让她住南屋吧。我就是有些担心,她年纪大了,怕是生活上……”
朱莉接口说:“您不用担心,我们会照顾她的。”小张也说:“是啊,我们可以帮奶奶做些家务的。”房东登时喜上眉梢:“说心里话,我也没时间照顾她呀。”
“大姨,你们在城区买了楼房,为什么奶奶还要来这里住呢?”小张又问。
“去年,我那口子不是没了嘛。她来这里住,其实就是想再看看这个破家呀,破家值万贯嘛。唉,我那口子啊!”房东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她的老公已然不在人世了。
她接着又说:“晓冬,我送你们的那张凉席还是我那口子生前的最爱呢。尤其夏天,他就光着膀子在上面睡哩。”
小张附和着说:“是呀,夏天的时候,在凉席上睡觉挺凉快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直觉心脏扑扑狂跳。待房东一走,我便将那张凉席拽出来,偷偷放到了西屋。
“大姨什么意思啊,还破家值万贯呢!”朱莉一边看我拽凉席一边说着,且一副恨恨不平的模样。
“你的心咋这么大呢!”我用力拽了一下凉席。
“果不其然,还真是它作的怪!”朱莉立时会意,脸上的恨意也更浓了,“大姨也真是的,明知这是她老公的遗物,还送给咱们!她就——难道她不知道死人的东西是不干净的吗?!”
“别生气了,”我叹了口气,“城里人不信这个吧,他们觉得这是迷信。”
“那她也不能这样呀,她不知道这是死人的东西吗?她到底安的什么心啊!”朱莉忽然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透着惊奇,“什么迷信?”
“这凉席是她老公生前睡过的,我们怎么能睡在上面呢!”我皱起眉。
“我知道呀,死人的东西是不干净的。晓冬,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为什么会做噩梦,你还不明白?”
“我只是觉得不能碰死人的东西,很不吉利的,跟做梦有什么关系呀。”朱莉似是觉出了什么,笑了起来,“晓冬,你不会是想这张凉席上有什么吧?我知道你喜欢胡思乱想,但你可不许吓我哟。嘿嘿,没想到你这么胆小啊!”
“这不是胆子的事。”我极力分辩,“我觉得我们时常做噩梦就是跟这张凉席有关。你看着吧,我把它拿走肯定就会没事了。”
“反正不能要,你拿走就是。”朱莉仍然在笑。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房东的婆婆来了,就住在南屋里。
我还在睡懒觉,朱莉早在收拾屋子了,见到房东领了个人来,就神秘兮兮地把我推醒。其实,院里语声嘈杂,早把我吵醒了。我还有些不情愿:“一惊一乍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朱莉拿起手机在我眼前晃了晃,说:“都几点了还睡,太阳都晒屁屁啦!快起来,大姨婆婆来了。”
“这跟我有关系吗?”我有些苦笑,“我还以为大姨妈来了呢!”
“你不去,我可去了,哼。”朱莉说完就跑出了屋子。
我就纳闷了,女人的好奇心咋就这么大呢?不过,既然来了客人,总得去打个招呼。于是,我穿着整齐后就去了南边的厢房。
房东的婆婆是个小脚的老太太,头发全白了,皱纹很深,但她眼不花、耳不聋、背不驼、走路也不蹒跚,尤其她的牙齿,满口牙,一个都没少。
因为要写点东西,我很少去她房里,倒是朱莉经常帮她提水、扫地、做点家务。日间见了面,她总夸我娶了个好老婆。每次见面都要听她重复唠叨,时间久了,以至于我一看见她,觉得脑袋都大了。
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张凉席,它滚成圆筒状倚在墙角。我吃了一惊,指着它问:“它怎么到了这里?”
“我把它拿过来的。”老奶奶说,“这是我小儿子睡过的凉席。我小儿子不在了,如今我看见它,就像看见了我的小儿子一样啊。”
不知为何,我感觉这话特别扭,一时无语。
朱莉接口说:“您的小儿子就是房东大姨的老公吧?”
“是的,他是多么强健的人呀,他……”
“他是怎么没的?”朱莉问。
“癌症,发觉时就已经晚期了。唉,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我真恨不得……”
朱莉见她伤心欲绝,赶忙劝慰。我插口说:“这凉席还是放到西屋吧。”
老奶奶摇摇头,答非所问似的说:“我都八十七岁了,还能有几天好活!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唉,我都八十七岁了,说不定哪天我两腿一蹬,就……”话未说完,她就住了口,眼角滚出几滴浑浊的泪水。
“谁管您的伙食呀?”场面如此尴尬,我岔开了话题。
“儿媳妇轮流来看我。”老奶奶说,“我自己也能做饭,很少麻烦她们的。”
我目光一瞥,只见饭橱上放着一方便袋生排骨,足有四、五斤。
朱莉忽道:“您的牙齿挺好的,在哪里镶的呀?”
“这是我的牙。”老奶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也真是怪了,我的牙齿一颗也没掉,还超爱吃排骨啦、鸡爪啦、猪脚什么的,真是越老越馋!”
“上了岁数能吃饭是好事哟。”朱莉说。
“是啊。”老奶奶又说,“我跟你们这般大的时候,连野菜都没得吃咧。现今生活好了,就是再穷的人家也比以前地主老爷家吃的好。翻身不忘毛主 席,致富不忘共 产党,真是一点儿都没错!”
“没错,现在的日子就是好了。”朱莉说。
“以前我那小儿子跟着工作队修路、修桥、修水库,想想真是遭了大罪哟,现如今也过上了好日子,他也……”老奶奶又把话题扯回来。一时间,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老奶奶抹了抹眼泪,自顾自地说着:“这几天我老是梦见他,他还是当年那个半大小伙子,手里拿着……”
“老奶奶,人死不能复生,您要照顾好自己呀。”朱莉的脸色已经很不自然。
“我忘不了啊。他临走的那几晚上老喊疼,还老说胡话。那个时候,大概魂儿就已经走了吧。他走的那天,孩子们都穿上了孝衣,可他还是不住说着我不死,我不想死……想起这些,我真是……”老奶奶说着说着已是老泪纵横,我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老婆,明天上班我该穿哪件衣服呀?”未待朱莉开口,我便冲她使了个眼色。
闭上房门,朱莉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掠过一丝惊讶,轻声问:“晓冬,你怎么了?”
我压低声音说:“你就不觉得奇怪吗?”朱莉点点头:“是啊,老奶奶还是想着她的小儿子,她……”
“她都八十七岁了,”我截口说,“牙齿一颗都没掉,还特爱吃排骨,难道你就一点阴森……”
“我晕!老奶奶的身子骨这么硬朗,牙齿没掉和爱吃肉都是很正常的事嘛。”
“你想想以前那些噩梦!”我说,“那些日子,我做着同样的一个梦。那梦跟老奶奶的小儿子去世时的镜头几乎一模一样,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朱莉全身打了个寒噤:“这是怎么回事?”
为了减轻朱莉的恐惧感,这天下午,我陪她去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回来时,天已经黑了。我在后面关大门,还没回过身,便听她一声尖叫。
我急忙奔过去,只见她直勾勾地望着西屋的房顶,一言不发。上面空无一物,不知她望着什么发呆。
这时,老奶奶从南屋走了出来:“小莉呀,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摔着了?”
朱莉缓过神,指着西屋房顶:“刚才有一个跟耗子般大、全身乌黑的小东西,窜上去就不见了。”
我插口问:“是黄鼠狼吗?”
朱莉摇摇头:“黄鼠狼是黄色的,那小东西是黑的,比黄鼠狼也小得多。”
老奶奶接口说:“这不是黄鼠狼,它是个仙家。”
我和朱莉都是一怔,同声说:“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