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梦臣忍不住回头看高大巍峨的城门:半年前自己赴京赶考,踌躇满志,及至中了状元,风光无限,年纪轻轻被封为庶吉士,又是多少人巴结拉拢,可才几日,便落得个离京贬放的下场。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付诸东流!
临行前连个送别的人也没有,这几番境界对比,着实叫人唏嘘。
他正神伤,一旁的衙役早不耐烦了:
“磨磨唧唧还不快走?方才耽搁了这半日,要是出城找不到下处,今日就得露宿野外了。别还当自个是状元郎,得罪了张太师,现下是蝼蚁都不如,随便谁都能碾死。小小知县,哥几个可没闲工夫奉承。”
邵梦臣也懒得和这两人争闹,一路无言。
往前走了数里,道旁有几处房屋,外面挑着一只酒旗,摆着几张桌子,来往行人路过便在此讨些酒水喝,或者存备些干粮。
旁边还有一座凉亭,上面挂着匾书的地方空落落的,亭内立着块大石头,因年日久远,上面的字都看不太清了。
亭内还立着个一个少年,一身墨青劲装,清俊秀挺,正凝眉眺望远处,似在沉思。
这不是武状元杨仲陵吗?
邵梦臣心中一凛——难道是张太师派他在京外结果掉自己?
此时仲陵收回目光,转眼正好落在邵梦臣身上,忙上前行礼:“状元公果然经过此处,在下差点以为等错了。”
邵梦臣冷冷道:“武状元说错了,邵某现下不过是不入流的小知县,已不是什么状元公了。”
仲陵怔了怔,便道:“邵兄和两位大哥走了一路辛苦,能否赏在下薄面,且在此处歇歇脚。”
两个衙役认得仲陵,知他是太师的人,登时十分客气,也知趣地自到别的桌上自在打酒吃,留他二人说话。
二人一桌上相对坐下,静默无言。
还是邵梦臣冷眼觑着仲陵,先开口道:“武状元怎会在此处?”
“在下今早便在此处等候,一直不见邵兄过来,以为邵兄已过此处了,正在想要不要往前去追呢。”
仲陵顿了会,忙解释道:“此事老师不知道,是我自己的主意。”
邵梦臣只顾斟茶,不说话。
仲陵踟蹰片刻,道:“这几日我也想过许多,我觉得我还是相信老师,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局,当年之事……他必有苦衷。”
邵梦臣放下茶壶:“你今日是来做说客的吗?”
“不,不,在下只是、只是想将心中所想告知邵兄。”
邵梦臣冷笑道:“你是他的学生自然向着他,若是你的父母至亲被他所害,你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这些风凉话?”
仲陵默然良久,叹道:“邵兄博学广识,在下不过一介莽夫,所说之言,自然入不得尊耳。只是太师是在下恩师,我竭尽所能,只求能稍解邵兄对老师之恨。”
“我心中仇恨不可能化解!”邵梦臣将茶碗往桌上一顿。
仲陵垂眸默然。
邵梦臣见他话语坦然赤忱,不免放软了语气:“你是武状元,太师跟太子跟前的红人。我现在不过是被贬黜的不入流小官,你何必费这么多心思来解我的恨。”
“邵兄握瑾怀瑜,有治世之才,在下是真心佩服。今日来送别,不为老师,也不为太子,只是自己冒昧。”
邵梦臣摆手叹道:“纵有才德又如何,也只能碌碌以殁。这一去,太师不死,我便回不了,没几年便不再有人记得有我邵梦臣一人了。”
他苦笑几声,招手让店家上了壶酒来,借以消愁。
仲陵静默不语——本想安慰他来日方长,老师是惜才之人,兴许过了段时日消了气,会依旧让他回京。
可想到这样的宿世恩怨,岂是自己三言两语能调解的。何况从自己到太子,凡去为邵梦臣求情的都碰了一鼻子灰,他而今的境遇,等闲三五年怕是改不了了。
邵梦臣饮下一碗酒,擦去嘴角酒渍,坦然道:“我为报家仇,设计谋杀太师,乃人之常情;太师为稳固地位,消除威胁,贬我出境,亦无可厚非。邵某是豁达之人,不会因此而郁结,从此怨天尤人的。”
他叹了口气,忽手指凉亭:“何况,是跟这位世间名将比起来,邵某遭遇也不算太冤。”
仲陵顺着他手指,望向凉亭,微觉惊诧:“什么名将?有什么冤情?”
“曾被誉为我大梁第一护国名将的殷晗将军,你难道不知道吗?”
殷晗?仲陵困惑了:仿佛是听过这个名字的,可又没什么印象。
“好似是个朝廷叛将。”仲陵奇怪地摇摇头,“至于名将,冤情?却闻所未闻。”
邵梦臣诧异地望着仲陵,似是不可置信,片刻后,又释然了:“也是,想来殷将军死时,你还未出世。之后便没人敢再提他,所以你们这些少年后生都不知道了。真是可惜可叹!”
仲陵见邵梦臣提到此人神色都十分恭敬,且又称之为“世间名将”,心中越发好奇:“这殷晗究竟是什么来头,你说是世间名将,我却少有听闻?”
“此亭原名为‘守忠亭’。”邵梦臣提着酒壶,起身走入亭中,指着亭内的那块石头:“这块石头上曾还刻着当今圣上亲笔御书的一首‘送军行’。”
大石上隐约可见当头刻着“天和元年,北边鞑靼犯镜,上令……”,之后字迹便模糊分辩不清了。
仲陵沉吟道:“天和元年,正是当今圣上初登皇位那年,距今也不过二十多年,怎么这碑文就看不清了?”
再仔细分辨,发现石头上的碑文并非是风雨侵蚀,更似乎是人力捣毁,将这上面的字都削去了,连凉亭上的也该有的匾书也不见了。
邵梦臣道:“这殷将军武艺高强,用兵诡谲,乃是天生的将才。从十六岁出征,屡立奇功,不过五年便做到大将军一职,定淮南,安绥远,远征漠北,收复失地,从无败绩,所创立的‘殷家军’,令狄夷闻风丧胆,确实是当之无愧的我大梁第一名将。百姓视他为天赐神将,甚至有的地方为他建庙宇、铸金身,四时香火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