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并不糊涂。况我当时位在顾兄之下,他怎会因我一纸空文就治一个朝廷重臣死罪。”太师默了片刻,望了眼微怔的邵梦臣,“我的一份奏折,只是给先帝一个杀人的由头罢了。”
“你是说先帝早有杀祖父之意?”邵梦臣一惊,继而决然道:“不可能,祖父清正廉明,为官以来兴利除弊,深得先帝器重,先帝怎会对他痛下杀手,必是你们这些小人从中挑拨!”
太师目色泠泠,冷声道:“当年他主持的赈灾一事,结果饿死十万人,因哄抢粮食而致踩踏死伤数万人,甚至还有造反冲入官府,杀死官吏者数不胜数。我问你,这一切他不该负责吗?”
“三十多年前,天下大旱,许多地方颗粒无收,流民四起,有几十万之众。可朝廷却只拨了七十万用于赈灾,根本就是杯水车薪。祖父夙兴夜寐,亲自督粮,不敢有丝毫错落,可是那些贪 官污吏,瞒着他私吞粮饷,偷梁换柱,才致此惨祸。”
邵梦臣说着说着,声音却不似原来有底气了——无论顾鸿志当年能力有多强,是否真有贪污,赈灾之事确实失败了,且败得一塌糊涂,引得天下百姓激愤,差点就内乱了。
他低头想了想,冷笑道:“当年赈灾一事,本就棘手,应该是根本就是你们设计的陷阱——朝廷为平民愤,将祖父做替罪羊。真可惜,祖父一生肝胆披沥,结果却落得枉死的下场,倒便宜你们这些人坐收渔翁之利。”
“顾兄一生嫉恶如仇,刚正不屈,不仅自己洁身自好,且知身边人有贪利享受之念,皆严辞令喝止。所以他手下办事之人皆兢兢业业,不敢收礼行贿。”太师停了片刻,继续道:“当然,这些只在他面前如此。”
邵梦臣道:“你这话是何意?”
“你口中的贪官污吏,有不少是他的亲信手下。”太师沉静双眸透出犀利之色来:“其中包括当时的户部主事顾霖,他的儿子,便是你的叔父。”
邵梦臣怔了片刻,道:“不可能,父亲对我说过,叔父聪明豁达,志存高远,不可能行不肖之事!”
“你此前与太子出赈灾之策时,说过‘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太师顿了顿,道:“你心思敏慧,洞悉人性,若能旁观者清,自然就明白了当年之事。”
确实,不过稍提点,邵梦臣已猜知八九分,只是心中不敢置信。
他又环眼看了看破败的小院子,想来即便是未荒废时,也好不到哪去,还不如自己自小所住的邵家宅院。
可要与多年所崇信的事实相悖,他心下不觉就慌了,口上却坚定道:“不可能,祖父廉洁爱民,不可能坐视他人做出这等事来。”
“顾兄确实守身如玉,所以当有人提出要往白米中加入秕糠谷壳,以次充好时,皆被他断然拒绝。他甚至说即便毁家纾难,也要令百姓吃上干净粮食。”
太师拄着拐杖走向院前石凳,拂去上面杂尘,缓缓坐下,继续道:
“当时灾民有三十万众,朝廷所拨粮饷确实不够用。如果他当时同意在白米中加入秕糠,那原本只能救一个人的粮食便能就两个、三个,甚至四个。
“而且成为次品的白米,觊觎乃至私扣倒卖的人看不上,也就少了盘剥,赈灾之事,未必不可行。
“可是他拒绝了!
“他人见他不同意,便只能偷瞒着,由你叔父偷出官印来,私做文书,自此贪念一起,上下沆瀣一气,从中谋利,后见无人察觉,越发胆大妄为。
“可怜顾兄鞠躬尽瘁,日夜操劳,却不知底下官吏瞒天过海,已将七十万两赈灾粮饷竟贪得一分都不剩了。”
“我不信,这是你为洗清自己身上罪孽,用以抹黑祖父和叔父的托词,我……”邵梦臣越恼怒,却越无法反驳,只能挥袖道:“我才不信你的一派胡言!”
太师语气依然淡淡的:“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罢,于我都没什么影响。”
邵梦臣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道:“那你来找我是为何?”
“你祖父确实无贪污之实,但死的并不无辜。”太师目光平和地望向他,静静道:“他能力不足,便不当居此高位,不然迟早会被人取而代之——与其是他人,我宁可是我。”
邵梦臣对上太师沉寂的目光,恍惚中竟觉出其中凛冽的杀气,不由得心中一颤,别过脸去,冷冷道:“所以,你就要亲手把他推下来是吗?”
他想了想,忽而狂笑起来:“我祖父状元之才,你不过二甲进士。他才名在你之上,真正不及你的便是这份算计和狠毒。所以自古来常有满朝贤良忠骨尽是败于一个小人之手,我真为天下才子一大哭!”
“治国不是做纸上文章,无论方式如何,只看结果。”
太师盯着兀自狂笑到出泪的邵梦臣,忽而厉声道:“你只见你祖父冤屈,那十数万百姓冤魂又该找谁诉去?”
邵梦臣停住哭笑,望着面前这个须发皆白、不时嗽几声的老人,明明佝偻着身子,却似乎有种不可逼视的威严。
他没了方才的气势,摇头苦笑道:“祖父聪明一生,廉洁一生,只因一步错……”
“在朝廷中,一步都错不得!”太师声色转厉,道:“不然,不仅你自身,还有身边同党好友皆会被牵连。所以,分毫都不能错!”
邵梦臣垂下了头,默然无言。
院子忽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老树上两只寒鸦在呱呱叫着,彼此应和。
太师道:“你熟读史书,可知唐时女皇武则天为何一边宠信周兴来俊臣这种酷吏,另一边又重用狄仁杰徐有功等贤臣吗?”
“这是帝王家的制衡之术。”
邵梦臣才说出口,心中似乎明白什么——当年奸臣姜述为首辅,满朝文武竞相奉承,唯有顾鸿志不肯谄媚权贵,也不结党营私,这也是先帝看重他如此品格。
难道说实情并不仅如此?
先帝重用祖父,仅仅是为借他之力牵制住姜述,两边势力均衡,他才能牢掌皇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