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夜哭声
说起来有些恍然,有那么点不大真实,不经意想起,脑海里也梦似的闪烁起一帧帧不算模糊的画面,分明地述说着曾发生过的一切。
多年前的一个深秋,我因见识了友人的爱恨纠缠聚散无常,多愁善感的驱使下构思了一篇市井故事,美其名曰小说吧,脑子一热,就想把它写出来。在宿舍写显然不行,我只好到公司外的村里去租房。
那村庄相距公司仅半里地,步行几分钟就到了。村里的房子大多很破旧,却也租满了,已没有空闲的房子。
就在我悻悻而返时,遇到了一个面色黝黑的中年人。他有一处老宅,就在村东,相距村子只有几十米远,中间一条小河流过,河水清澈,鱼翔浅底。
“老宅与村子只是隔河相望,却宛似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踏进院子,我便有了这种奇怪的感觉。
这处老宅的确称得上老宅,年纪怕是比我还要大几十岁哩。土坯房,房顶没瓦,只一层麦秸与稻草,墙上的石灰脱落了不少,斑驳不堪。院里长了很多杂草,屋檐下结满蛛网。显然,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大门外有条贯穿南北的小土路,坑坑洼洼。路边一排青杨,枝叶茂盛。西边几米外便是那条小河,河边垂柳成荫,蓊蓊郁郁。即便晌午,光线也不是那么明亮。
毗邻老宅的东边是家澡堂;北面靠近柏油大路有家拉面馆;南面院里住着一个收破烂的中年男人,屋门旁的“破烂儿”堆了一个大垛,走进院子,废铁纸壳随处可见。
老宅只有两间正房,东面一间上着锁,应该有人住。我认为如果没人住,房门也就用不着上锁,也就没有问那个黝黑的男人——我的房东。
西面那间屋子没有上锁,这便是我要租的房屋。推门进去,一股潮湿而霉烂的气味扑鼻而来,我躲闪不及,一连打了几个喷嚏。为了打破尴尬,我打着哈哈对房东说这几天有些感冒,都快流涕了。房东心知肚明似的没有说话,只是微笑了一下,但黝黑的老脸上似乎泛着一抹老红。
屋里只有一张旧式的木竹床和一张高腿的圆面折叠饭桌。这样的饭桌我小时候在家里好像也见过,应该很有些历史了。墙角横七竖八歪倒着一堆空酒瓶,有白酒瓶红酒瓶,也有饮料啤酒矿泉水。由此可见,上一任房客很可能是个酒鬼,而且还是个洒脱的酒鬼。
这里太过简陋寒酸,连地面都是水泥的,泼点水一时半刻也干不了,空气就会更潮湿。常住潮湿的环境,搞不好还能得风湿关节炎,可是一辈子的事。但搞创作要的就是环境清静,这里没人打扰,何况房租低廉,更何况我还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好季节,哪会在乎这些,便住下了。
第一天下班回去已是晚上九点多(那天加班,那些日子经常加班)。我推开大门,便听“喵呜”一声,紧接着一个矮小的黑影一下子窜上了房顶。
我吓了一跳,借着溶溶的月色望去,原是一只黑猫,一只通体黝黑的野猫,颈上挂着一串铃铛,风一吹,便“叮铃铃”地作响。
我开门进去,那黑猫却不走,在房顶走来走去,并“喵呜喵呜”叫个不休。
我着实烦了,几步冲到房外,冲它吼了一句。它看了我一眼,还是我行我素,瞧它那模样,根本就没将我放在眼里呢。我不禁来了气,弯腰捡起一块尖角石头朝它丢过去。它“喵呜”一声,撒腿便跑,远远传来清脆悦耳的铃铛声。
“一块小石头就吓跑了?胆小!”我笑了。
闭上房门,铺开稿纸,我开始了半夜的工作。之前也没写过东西,只是心血来潮有了这么个念头,肚子里墨水本就不多,真正动起笔来就捉襟见肘了,下笔很是生涩,语句也不是很通顺。刚写了几小段,我便撕下来,揉成纸团,丢进垃圾桶。
我叹了口气,点上一根烟。就在这时,“吱呀”一声,一扇房门自行开了。
我一怔,想也没想就走了出去,只见大门关着,院中无人,隔壁房里一团漆黑,里面的人早已睡熟了吧。可是,房门怎会自行敞开呢,谁开的房门?
门外,夜凉如水。我憬然而悟,若不是风吹的,又会是什么呢?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摇头。
撕撕揉揉涂涂抹抹,不知觉到了午夜,我刚感觉有了一点灵感,隔壁突然传来吵架声。深夜听来,异常清晰。
“隔壁房里的人不是早睡下了么,怎么大半夜的还要吵架?”我听了一阵,直是心烦意乱。已是午夜凌晨,想到明天还要上班,便悻悻地搁了笔。那天我睡得迷迷糊糊,还时不时地听见隔壁房里传来一声声女人低低的抽泣。
刚入冬,便下了一场大雪。可没过几天便融化了,地面变得湿漉漉的。天气还不算很冷,呼吸着潮湿的空气,一恍神儿,我感觉又像回到了春天,要不那只黑猫怎么一到夜里就扯着小尖嗓暧昧的叫个不休呢?
几天来,一到晚上,那只黑猫便在我房顶“喵呜喵呜”地叫,叫得人心烦意乱坐立不安。没睡着的时候,我自然可以用石头赶它,可上了床,便只能用被子蒙住头心头默念阿弥陀佛了。好在这黑猫挺“善解人意”的,叫一阵子,知道你很烦了就会离开。只是,它那“一阵子”,有时却要一、两个小时。
我不知道隔壁房里的人是不是也跟我一样烦恼,因为自从我住到这里就没见到有人回来过。我有时也会想,会不会这阵子他们两口子上夜班?即便上夜班,白天也应该能见到他们呀。不过,说到底也是人家的事,我跟人家未曾谋面,只是深夜闻过声,跟我有个毛线关系,也就未多想。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灵感终于来了,我写得很顺手,句子也很流畅,只三两个小时便写了几千字。
“反正明天休班,晚上清静,多写一会吧!”我刚点上烟,隔壁又传来吵架声。
这一次很奇怪,虽是吵架,却没听见男人的声音,只有女人的挣扎与哭泣。动静很大,像是男人打女人而女人拼命反抗。或许上一次我听到时也很奇怪,只是当时我心里烦,没大在意吧。不过这次肯定有些不一样,否则我怎会感到奇怪呢?
哭声越来越凶,我实是听不下去了,起身向外走去。走出门口,我便愣住了——隔壁房里一团漆黑,吵架声却在继续。
我本能地走出几步,吵架声突然停了,很突兀,很不自然。四下里一派沉寂,唯有冷风吹过树梢发出“刷刷”的声响。我近前一看,一下怔住——外面上了锁。
房门锁着,显然里面没人,但刚才又是谁和谁在里面吵架呢?我听得分明,声音就是从这间房里传出来的,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出现了“幻听”的毛病?
我呆了一呆,折身回了房。
经过此事,我一下没了创作的欲望,满脑子里都是为什么,却怎么也探究不明白,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了一个蹲在墙角抽泣的女孩。她那满头顺滑的秀发遮住了脸,看不清容颜,但依稀是个身材妖娆的女孩,想来也是个很美的姑娘,尤其身上发散的沁人心脾的清香,有几分桂花与薄荷的味道,令人血脉贲张。翌日醒来,我发觉内裤好像有些湿润,还有点黏糊糊。
不知不觉,又是深夜。我刚躺下不一会儿,隔壁房里又响起那女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声音很低,但静夜中听得清清楚楚。这声音我不是头一次听到,但也不是每夜都能听到,而是总要隔上几天才能听到一次。我住在这里已近一月,这已是第三次听到。
常言道事不过三,那一刻我竟莫名地有种毛骨悚然。好在那抽泣声很快便停了,但也直到天蒙蒙亮,我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一觉睡到午后。
醒来,我胡乱吞了几口饭,想要写点东西,却始终没有好心绪。默坐片刻,甚感无聊,忽然记起几件衣服堆置在墙角已有数日,便拿了盆,去了外面的水池子旁。
我正晾晒衣服,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声响。须臾,一个人推着辆脚踏三轮车过来了,正是住在南院的那位收“破烂儿”的。车兜子里装满破烂儿,几台废旧家电和一摞摞打包好的纸壳,还有零星的破铜烂铁。他中等身材,看上去五十来岁,头发有点秃,也不是地中海,就是整个儿很稀疏,泛着黄,当风抖着,像是沟堑上衰败的枯草。他眼神有些疲倦,黑瘦的脸上写满沧桑。
“大叔,问你点事。”他走过我身边时,我赶忙说。
他闻声止步:“老弟,有事你就说话。”我愣了:“你叫我老弟?你觉得咱俩差不多大?”他没回答而是问:“你今年有五十吗?”
天哪,我才二十三岁啊,这就是我的青春,就是我一生中最灿烂的季节,我就长得这么老么,难道你没听见我叫你大叔吗?心里是这么想,但该回答还得回答,我叹口气说今年四十九周岁。
他黑瘦的脸上显出几分惊讶,沉默几秒钟才说道,你真是一点都不显年纪,脸上连皱纹都没有,还很年轻呢!我两眼一坠,赶忙岔开话题,你知道我隔壁那两口子在哪里上班吗?
他似乎又是一愣,两口子?什么两口子?我也有些懵了,难道住在我隔壁的那对男女不是两口子?很快,我便释然了——住在一起的不一定是两口子,两口子不一定住在一起。
“你……你是不是听见什么啦?”
“听见吵架。”我说,“他俩总是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吵架,吵得很凶,那男的好像还打老婆哩,那女的只是哭,有时她一哭就一个多小时呢!我若是她,早跟那个男的分手了,都什么年代了……”
我忽然住了口,因为我发现他的表情有些古怪。
“你隔壁没人呀。”他沉吟着,“那房子已经空了一年多了,吵架声……或许是开澡堂的那两口子吧。”
“哦,应该是吧。”我心下狐疑,因为我确切听见吵架声来自我的隔壁,而不是上百米外的澡堂。
他挤出一丝笑容:“没事我……就先走了。”说完,他脸上又现出那种古怪表情。
其实,他的表情也不是很特别,但我就是感觉好像流露着一种古怪的色彩,不知为何。适才他欲言又止,似乎他知道些什么,不敢或是不想告诉我。可,这个破旧的小院里能有什么秘密?
当天夜里,我很早便上了床,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好在那“隔壁”没有吵架,万籁俱寂,但也直到深夜,我才睡着。
蓦地,天花板上响起女人的笑声。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却无法睁开眼。那一瞬,我感到很奇怪,甚至有些匪夷所思——房里怎会有女人的声音?女人的笑声又怎会从天花板上传下来?
我心念甫动,便觉一个重物压在我身上,却感觉不出那是个什么东西。
很快,我呼吸不畅,脑里一阵阵眩晕,直有种窒息感。我使劲睁眼,眼皮竟变得似有千斤重,根本睁不开;我想大叫,嘴巴居然也不听使唤。
陡然间,这种感觉消失了,代之的是低低的喘息声和女人的轻笑。听来很缥缈,像是在院外的某个地方,又像就在耳畔。
突然,我感到一阵阵凉气袭向脖子,像是有人往我颈间吹气似的,感觉是那样的真切,可房里只有我一人呀,这女人是谁?她怎会在我房里?
我害怕了,使劲扭动脖子,却是不能;拼命挣扎,亦是徒劳。那女人的笑声自远及近,愈来愈响,到最后,简直响在我的脑海里。
蓦地,一只冰凉的小手贴上了我的脸,缓缓滑动,很小心也很轻盈,很快便到了我的发间。我直觉胃在收缩,全身在颤抖,血行在加快。
就在我快崩溃的时候,这一切突然消失了。四下里出奇的静,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一下睁开眼,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我确定房中只有我一个人,但我更确定,适才的一切绝非幻觉。
我无意识地穿好衣服,下了床。站在地上,一种深深的恐惧感陡地袭上心头,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赶紧跑吧,逃开这里……
我刚走几步,身后“吱呀”一声。我悚然回身,只见窗子无风自开,缓缓的开了。紧接着,一个女人从窗口轻笑着飘了进来。她穿着一件洁白的连衣裙,光着脚丫,一头乌黑的秀发遮住面孔。
我直是心胆俱裂,一声大叫,冲过去拉开了房门。我刚到院中,便跟一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却是那收破烂儿的大叔。
那一刹,我就像看见救星似的抓住他的胳膊:“大叔,你看,你快看我房里!”我一开口便怔住了——我竟然发不出声音!
“你咋了?”他显是被我的举动弄懵了。
“大叔你看,你快看呀!”我回身往屋里一指,但我还是干张嘴说不出话。
他扭头一瞥:“你是在说你房里的这个女人?”
我点头又摇头,用尽所有的气力:“她不是人,她是鬼呀!”这次,我居然发出了声音,声音很洪亮。
“鬼?那你看看我是谁!”他忽然一笑。
“你?”我机械地说着抬起头,随即爆出一句不似人声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