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这几名内监,邵梦臣回到屋内,反复思量却还是想不明白:
太师若向皇上告状,无须添油加醋,只言自己刺杀朝廷重臣,且是罪臣之后,这两条都是欺君谋逆的死罪,就足以将自己往死了整。
可为何圣旨里却未提及这些,只说是“失仪”和“冲撞”呢?
难道他并未揭发自己?
他又为什么不揭发自己?
总不会是心中有愧,所以放过自己一马。可若真是如此,为何还要贬黜自己到蛮荒之地?
或者是心中矛盾,所以干脆将自己贬至远地,这样眼不见心为静,同时让自己也折腾不出什么风浪来。
想来必是如此,邵梦臣又是一阵冷笑。
得知这道旨意比邵梦臣还惊诧的,那便是东宫太子薛乾了。
赈灾议事后,他正庆幸自己找了个得力干将,岂知才没几天,便被贬出京城去,真是又惊又怒。
他当机立断去找皇上,却被司礼监的黄公公给拦下了:“陛下正在修行,吩咐不令任何人打扰。邵状元一事乃是因太师而起,殿下还是去找太师才能问得明白。”
父皇许久不理政务,朝政之事大多由太师裁断,想来这道贬黜邵梦臣的旨意也是他主张,不过给父皇过过目而已。
太子便又折转太师府,可也被拒之门外,说是“太师这些日子身体欠佳,闭门谢客”。他是聪明人,当然知道其中有蹊跷,只是素知老师脾性,他若不想开口,自己便是费尽心思也讨不了半分便宜,思来想去,又去找了仲陵。
而仲陵听了他的来意后,只沉默不语。
太子急道:“到底是犯了多大的错,堂堂状元郎要出京做个小县令。你平日常去太师府,必然听到些风声,快快告诉我,或许还可以想法子补救。”
邵梦臣刺杀太师一事当然不能说,不然叠加他罪臣之后的身份,便是太子联合太师,也保不了他。何况太子作为东宫,更要奉公守法,那邵梦臣只有死路一条。
仲陵犹疑了半天,才道:“殿下,你不要问了,总之邵梦臣他、他真的不好。”
“你们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太子狐疑地望着他,“老师不是想让我独当一面,培养自己的势力吗?那为何我好不容易才看中的人,他却擅自贬放。他是妒才,还是不放心我,怕我自立门户?”
仲陵心中一惊:“殿下怎么能这么想老师,老师是真的为殿下好,为邵梦臣好。”
“那为什么不告诉原因,我又不是孩童了。”
太子从未见过仲陵这般犹疑过,心里越发奇怪,“不如你告诉我缘由,我若觉得有理,便不追究,也装作不知。两边无害,总可以了吧?”
仲陵向来坦荡待人,何况是一同长大,待自己情同手足的太子,更从未欺瞒,偏偏这一次,却教人左右为难,心乱如麻。
“殿下不要再问了,不然我即便答了,也是在说谎。殿下只要知道,老师是真的为我们好,就行了。”
太子怔了会,后退几步,望着他,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半晌才道:“你不说,难道我就没有别的办法知道了吗?”说毕,甩袖而去。
三日后,邵梦臣整理好行囊,带上委任状,与朝廷遣来的两个衙役一同出发。
将至城门时,一人上前行礼相见,与同行的衙役耳语几句,又从怀中摸出些银两塞至两人手中。
见是太师府管事张明,邵梦臣冷眼觑着:果然不死心,不肯就放过自己。
那两个衙役听罢张明所求,便道:“既然如此,大人便与张公走一遭吧!”
虽唤为大人,言语间却是不容反对的命令。
邵梦虽心中恼怒,但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只能生生忍住,挺胸阔步地跟着张明走了。
二人曲曲折折穿过许多街巷,越走越偏僻。
他心下生疑:难道他们是想趁此机会,欲找个僻静的地方结果掉自己?
但想来也不至于如此,便先存且不论,只看张明要领自己到何处。
至一所荒弃的小院门前,张明停住,比了个请的手势。
邵梦臣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但自已是鬼门关上走了一趟的,这院里就是闹鬼也不带怕的,便独自大跨步走了进去。
小院不大,只有几间瓦屋,可是久无人居,已是蛛丝网结,摇摇欲坠了,四处尽是残砖败瓦,杂草丛生,一片萧条荒芜之景。
他瞧了一圈,见屋前倒着一块残破的牌匾,上面依稀可辨半个“府”字,其他部分也不知哪里去了,看来这也曾是一个官员府邸,只是荒废时间过久了。
忽而听到几声咳嗽,邵梦臣一惊,才发现昏暗的屋内竟立着一人。
那人披着斗篷,戴着斗篷帽子,看不清脸面,正拄着拐杖慢慢从屋里踱出来。
邵梦臣微微冷笑道:“太师今日有雅兴,在这种地方见晚生,是因为府上不干净么?”
太师褪下斗篷的帽子,淡然地看了眼他,又环眼这个院落:“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邵梦臣继续笑着道:“晚生初来乍到,诸事不知。怎比的太师在京都浸淫数十年,这天子脚下的一草一木,一宅一地都能如数家珍。”
太师踱到那牌匾前,以拐杖拨去上面的杂物:“这是你祖父顾鸿志曾经的宅邸。”
邵梦臣一怔,又四下里细细看了番这院落,简直不敢相信。
堂堂翰林院大学士、朝廷从一品大臣,曾经的工部、户部尚书,一家竟住在这远离皇宫、偏僻街巷中的一座狭小院落中。
而再联想到太师府何等气派辉煌,后园何等秀丽清雅,他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你带我来这里来做什么,是想羞辱我最终与祖父一样的下场吗?”
太师抬起眼皮,缓缓道:“你可知你祖父当年因何获罪?因何而死?”
“还不是被你们这些小人诽谤陷害!”
“可下令处斩的是先帝。”
邵梦臣哼道:“先帝是被你们蒙蔽了。因祖父视你为好友,对你从不设防,所以你写的奏章,还附有他的贴身信物,先帝才会轻信,才会在没有确凿证据时,就下旨捉拿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