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时天色已暗,他低着头闷闷地往前走了几步,便见廊檐下立着一个伶仃的身影,正是言兮。
仲陵疾步走到她跟前:“你怎么来了?”
言兮望着他,微笑道:“这大冷天的,怎么急得这般面红耳赤的?”说着用手中丝帕去擦他额上的汗。
“言兮,我——”仲陵张着口又不知道该如何说,只能轻叹一声。
“你受伤了!”
言兮见他手心处因握住匕首而划出的伤口,兀自滴血,不由得眉心微蹙,用手帕将他伤口小心缠住,简单抱扎起来。
“言兮,老师他……”
“我知道,张大哥已经告诉我了。”
“老师他果真陷害忠良吗?他……”
仲陵自小对太师敬若天人,对他所教所说,奉为圭臬,身体力行之。而此时得知自己最崇敬的人,竟也有那见不得光的一面,过往的信念动摇,比让他杀了人还难受。
良久,言兮轻叹道:“仲陵,相信我,义父如此做必有缘由。他心中也不好过的,你不要再追问他了,这件事便这样放过吧。”
仲陵抬起眼,望着她一双秋水明眸,体内那股烦闷平复不少。
他点了点头:“好,我相信你,也相信老师。”
虽是如此说,可心中却自此留下了个疙瘩。
邵梦臣离开太师府,在街上晃悠悠走了半日,方回到自己住处。
推开门那一刹那,他腿一软,差点扑倒,幸亏扶住了门,才一步一步地挪到桌边。
原来今日筹划刺杀一事,已做好一去不返的准备,见到太师及被擒后,他胸中热血沸腾,故而才能做出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模样。
偏行刺不成,还被安然无恙的放回来,不仅出乎他的意料,甚至是匪夷所思,现在精神一松懈,便起了一身冷汗,手脚虚浮无力。
当然,他明白张太师并不会这么放过自己,此时的自己不过是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等待裁决的每一分每一刻都是煎熬,而对未知未来的危险才是最令人恐惧的。
而让自己在等待的恐惧和痛苦中反复煎熬,最终抑制不住,自行心理崩溃,甚至发癫发狂,这大概便是对手想看到的吧。
邵梦臣呆坐在床上许久,突然笑了一下,过了会又笑几下,继而便仰天狂笑不止。
他边笑边道:“老贼,你就是想这样折磨我至死,我偏不让你如愿。”
不是没想过逃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但张太师权倾朝野,城中尽是他耳目,不说离开京城,只怕出了这个房门便要被逮住,到时反而要受他折辱。
也罢,人生自古谁无死,男子汉大丈夫当视死如归。
死则死矣,可不能辱没了先人气节。
自己一死不足惜,只是不能为祖父沉冤昭雪,从此忠良埋骨,奸臣当道,实在让人意难平!
邵梦臣扶首扼腕,痛心不止。
想自己少年英才,腹有韬略,一朝金榜题名,本应从此鲜衣怒马,春风得意,可展眼间便要作阶下囚,朝不保夕,人生变故起伏,不可谓不大。
即便受尽折辱而死,天下又有谁能知之?
便如雁过无痕,不消几年,这世上便再也没人能记得他邵梦臣这个人了!
邵梦臣和衣而睡,可转转反侧,夜不能寐,思来想去左右都是死,干脆写一份死状,三司会审时拿出来翻供,即便不能扳倒太师,也望能激点风浪出来。
一念及此,他立时精神百倍,翻身起床做到桌前,点上灯盏,铺纸研墨,执笔下文,仇恨及文思皆喷涌而出,一个时辰后一篇千字《讨贼檄文》一气呵成。
他长舒一口气,心中苦闷愁绪也少了许多,便放下笔,又将文章前后看了一遍,并无错落,方折好放入左袖中。
环眼房内四处,别无他物,只箱子书架及床头各处都叠着满满的书,书脚处翻折磨损,都当年花重金求购来的藏书,爱若珍宝,每一本都是翻阅过无数遍。
只怕自己获罪判刑,这些书籍也要被焚毁了。他如此一边哀叹,一边将所有书收集整理好,锁在房内柜子中。
案牍上放着许多写好或待完成的文章,那些都是他的心血之作,其中各种妙言金句再也无人品赏。
叹息之余,他也将这些文章一份份收入匣中,藏在书案抽屉的暗层中。
但愿日后有人若能看到这些文章,能有感于斯文。
料理完这些“后事”,邵梦臣便怔坐在书桌前,不多时便至天明。
他深叹一口气——时辰到了,估计不久便有人来捉拿自己。
他闭上眼安静地等待将来的裁决,脑中不停地回放往事,越想越心有不甘,可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了。
从上午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下午,却还不见有人来。
他坐立不安,在屋中来回走动,联想到各种惩戒犯人的酷刑,如剥皮、凌迟、炮烙等,不由得脊背发凉。
傍晚时分,有几个宫中太监来传圣旨。
该来的终于来了,他虽心中还有恐惧,却还是整敛仪容,坦然跪下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科状元邵梦臣,目无尊长,傲慢失仪,冲撞张太师,深孚朕所望。着褫夺其状元封号,削去其翰林院庶吉士之位,贬为川南富临县县令,三日内便启程赴任,不可在京多逗留,钦此!”
邵梦臣一愣,本伸入左袖中的右手也停住了,待内侍催促几遍方回过神来,接过圣旨,叩头谢恩。
传旨内监摇头叹道:“邵大人既能高中状元,想来也是聪明人,满朝文武谁不好得罪,偏去得罪张太师。太师三朝老臣,天下闻名,亦是当今东宫太子尊师,连圣上见了也要谦恭几分。现贬你去偏远之地,已是法外开恩了。”
邵梦臣称谢,从屋内寻了包银子,送与这几个内监:“公公此来一路辛苦,这点权为晚生一点心意,公公万勿推却。”
那内监掂了掂银子,笑道:“邵大人心底是个明白人,可惜这次是马失前蹄了。如今只要张太师一日健在,大人便一日回不了京城,但愿此生洒家与邵大人还能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