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佳林他也万没料到,和他一同在大清河抗洪救灾现场相识的那个公社书 记孙铭海,他竟然会跑到他的家门口再度和自己相会。而且他还以一个公社书 记的身份,这充分信任他,他竟然作出一个让全村社员都不敢相信的举措,让小小的韩庄村一时间沸腾起来。
那一天,孙铭海当着村子里那么多社员们的面,将张明亮的村支书给停了职。孙铭海站在那口肮脏的水井跟前,他限令张明亮在三天之内将检查材料递送到公社去,听候公社党委,对他这种敷衍观望拖拉不作为的工作作风给予处理。也同时根据群众反映对他挪用生产队的资金修造自己的房院也作了相应的调查;并责令其如数退出款项,争取得到宽大处理。这平时在村子里威风凛凛的,这一时间竟成了一只垂头丧气唉声叹气的人了。
宣布完对张明亮的处理结果后,孙铭海又做出一项非常大胆的任命,他让年轻有为的韩佳林临时肩负起韩庄村村务的担子,带领乡亲们尽快过上好日子。
韩佳林的兴趣爱好其实是在文化阅读和文学创作方面,更何况新近他又报名上了国大,这又从他那个朋友那里借回了国大教材,他是想利用这一段比较闲暇的时间,想认真系统地读完那些课本,从而全面提高一下自己的文化水平。更为重要的,也是韩佳林不愿意吐露的是:眼下,他正在全身心地投入到一本短篇小说的创作中;他已经脱稿了,不过还需要作进一步的润色和修改。也为了这些,他怕没精力能完成孙铭海交给自己的工作任务,怕辜负了老领导的一片厚望;当时,他并没有爽快地答应。怎奈孙铭海对他印象不错,他也经不起孙铭海一再的重托,他只好同意先暂时挑起这副他并不想承担的重担。
多少年了,在这个偏远的小村里,第一次响起了全社员们热烈的掌声和赞叹声。
按照公社的安排,韩庄村当前首要的工作任务就是先栽杆通电,来年春天再解决社员们的打井吃水问题。因为现时就算是打好了机井,那也需要安装配套水泵;这没有电,什么现代化配套设备都使不上劲啊!
经过孙铭海和韩佳林的初步核算,从县城到高家村十多华里,栽水泥电杆,间距五十米,那需用百十多根,电线也一万多米,这当然不是一个小的数字了,孙铭海当场拍板决定,由公社向县委提呈专门申请,再由供电局他们负责规划线路,韩庄村的社员们负责配合挖电杆坑和往返运输电杆;大家一起共同协力,让那光明早日照亮这个贫穷落后的小村里。
太阳刚刚从远处间露出半个脸蛋,顺德老爷子就踢开韩国德家那扇破烂不堪的木板门,踢踢踏踏地立在脚地当中。老爷子的身后,跟着七八个二十多岁的精神后生。大伙儿手里都操着挖土的铁锹,挤挤攘攘的,一齐拥在了院子当中。韩国德他家那间破烂的房院里,这一下子挤满了人。
韩国德慌忙的从炕栏上溜下地,一把手托起顺德老爷子的一只胳膊,死缠烂磨死活要将人家来家里做一下。让佳林妈则将刚刚端在桌上的吃饭盘子忙着又放下了,嘴里还一个劲地劝大伙儿:赶紧上桌。可不是,两个老人活了这么大岁数,他们还没经见过一大早家里来了这么多乡邻呢!
顺德老爷子也推脱不过,半个屁股蹭在椅子上,朝着韩佳林问:“佳林啊,你现在成了咱村子里的当事人了,那通电架线的事,咱啥时候动工呀?你看这大伙都忍不住了,想赶紧把那电给咱们村接过来,大伙儿明明亮亮活他几天!”一边拍了拍身边的韩国德,“哈呀,真个盼来了,在咱这些没使用的人在入土前,还能光光亮亮活它特么的几天呢!”
韩国德翻过手也在顺德老爷子的身上拍了拍,此时,他激动的眼眶里早已噙满了泪花。老人家一边用手里挽着的那块毛手巾揩着眼角的泪水,嘴里也一个劲地反复念叨着:“通电了以后......明明亮亮的......哈呀,你说咱那煤油灯每天都点摸惯了,这一下子不在摆弄,还真让人有点想念它!”
韩佳林从凳子上挺直了身子,看了一眼顺德老爷子和屋里下站着的众人,说大伙先不要心急!咱们还要听公社那边通知和安排。人家那边供电局还没有规划好线路呢!咱们可不能随随便便挖个坑坑,人家就能给咱栽个杆子?这一句话逗得众人都嘿嘿嘿笑了起来。
大伙一听说通电栽杆的事情暂时还没有眉目,也就先后都散了。韩佳林家房间本来空间就不大,何况又挤了那么多人,大伙都觉得出去还是爽快些。
顺德老爷子拗不过韩国德的一再挽留,也只好又坐在椅子上。这时间长了,他也真想跟佳林这孩子再唠唠嗑,这好歹这几天地里的活计也不怎么当紧了,他也不差这点工夫。
“佳林啊,”顺德老爷子呆坐了一阵后,突然他抬起头,看了看韩佳林,“你说,它那个电送过来后,晚上睡觉咱不想亮了,咋个弄呀?要一直亮的吗?这可睡不着啊。”
“那这好办啊。咱就把那个电源掐断,这样灯也就不着啦。”
“这要掐还得你来掐!你爷爷我可掐不了那个东西!怕这呢。”
韩佳林笑了,说:“人家电灯旁边都有个电源拉盒,上面它拴着一根绳子,您一拉,灯就亮了;再一拉,就灭了。这个也好学呀,等回头我教你怎么做。”
顺德老爷子瞪起眼睛:“就这么简单的?哈呀!你照这么说,那可比咱点煤油灯还好务弄呢!”
坐在一旁的韩国德也是随着顺德老爷子瞪了一会眼睛,待他好像也想明白了,便一只手抓起自己的旱烟锅朝顺德老爷子这边递了过来。顺德老爷子摆摆手,从他裤带后头拔出自己的旱烟锅,张开烟布袋,冲着韩国德笑了笑,“你看,咱新碾下的烟叶子,颜色绿得眼馋!我还掺和进一袋“福竹”,味道真的很带劲!拿过你的那个布袋来,我给你抓上一把!”他扭头看了一韩佳林,咧嘴地笑笑,“要不顺便叫佳林也尝一尝!好的很呢。”
韩佳林急忙摆手,说他自己早把旱烟忌了,爷爷你今后不要再操心我抽烟的事了。
“哈哈,忌了好,这忌了好!”顺德老爷子感叹了一声,“你是还年轻轻的,可不要学我们这些老不正相没使用的东西了,整天除了吃饭就数离不开这烟袋烟锅了!仔细思谋,成天就吞云吐雾的,除了熏黄了牙,它能顶个屁事啊!”
老人家吸溜了几口自己旱烟,低着头自言自语,没一会儿又把话题扯到了电的上头:“真他 妈的怪了?”顺德老爷子独自一个人摆摆头,“这电不知是个啥玩意儿,它咋就能顺着电线爬过来呢,给咱把这灯点亮了,咱也看不见它?”
这么深奥的问题,韩佳林当然没办法给他老人家说清楚;就算是说清楚了,他老人家也未必会听得明白。在学校里,在那课本上,他只知道电是一种物质中的能量,他也无法给这老人家形容电是一种什么形状,只好给老人家打了一个比方,说打雷时云头上那闪亮处,脱衣服时偶尔看见的那些小火花,都是电。您说它是个什么玩意儿?样子又是个长的还是圆的呢?
韩国德老两口陪着顺德老爷子一阵憨憨大笑,他们为儿子能把那么深奥的东西说得这么逗人,不亏是孩子念了书的!原来电就是那么“哗”地一闪,就像火花一样闪亮又让人捉摸不住的东西!至于它是如何会顺着电线爬过来为人们点亮了灯的,他们终究谁也没闹个明白。
就在几个人天南海北乐成一堆的时候,张明亮腋下夹了一些纸张,他沮丧地走了进来。此时的他可是一脸哭相,不住声地叹着气,看见顺德老爷子也在椅子上坐着,脱口喊了一声干爹,上前一把捉住老人家的手,他那那双眼眶里一下涌出泪花来。
“明亮啊!”你这是干嘛,顺德老爷子拔出嘴里的旱烟锅,他那只手也反过来用劲攥了一下张明亮的手,“记住干爹的那句没使用的话,这人不怕跌跤,就怕跌倒了自己不知道爬起来......”
看到这个阵势,韩国德和老伴儿一齐溜到脚地下,他们一头一个,陪在张明亮身边。两位老人也为昔日村子里这个受人尊敬的此时的处境不住声地叹息着。可不是,这两位老人在生活面前曾经也遭受过太多的打击,怜悯的眼睛里见不得同样遭受落难的人。
张明亮想牙疼似的不住声地叹息着,他走到一旁坐下来,紧挨着韩佳林坐下,他把腋下夹着的那些纸张放在桌上,说:“佳林啊,你说,咱这村支书当的年头也不少了,按说,咱没有功劳它也有苦劳吧!现在刘书 记却让咱写起了这个检查?这不是明摆着看着咱不顺眼,胡乱折腾整治人吗?”
张明亮猛地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他满脸怒气地说:“我他 妈的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呢!他还要强迫人三天以内把检讨材料送到公社去!他这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吗?”张明亮把那些纸张往韩佳林面前一推,“佳林大侄儿,你看这个材料好歹也累着你了,你就帮大叔写一写。俺那二新别看也算是一个高中生,这有事情别指望他能帮上一把!他也干不了这个!你给弄一下呗。”
韩佳林看了一眼愁眉苦脸中的张明亮,说:“这是社员们反映您挪用集体的资金修造自己的院门楼和铺设瓦檐石,当时您为什么不向公社孙书 记澄清呢?”
“哎呀呀,我这都是冤枉人呢!这个事情会计他全知道!要不信你们问去!当时算是从队里拿了那么几百块钱,咱那也是急用借的呀!当初那阵子谁也没估计要贪 污人家队里一分钱的!只是当初手头一时紧得没拿出来,是不是?活在这个世界上,这谁没有一个急难的时候?......我已经给二新捎过话去了,叫他和他哥兄弟俩连我俺们父子三人,怕还凑不够它几百块钱吗!完了咱补上不就算了!”
韩佳林在肚子里偷偷笑了笑,心里说,这如果不是上面查得紧,并且也已经掌握了他的一些证据,这队里的那些钱这辈子也别指望着张明亮他会主动的往回补交了。
“您现在就算补交上了,那也得把这个事写进去,说明您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而且队里也因为您的及时补交也没遭受到多大的损失......”
“要写进去,要写进去!咱又不怕啥!借个钱自古也不丢人!”张明亮摆了一下脑袋,说。
“那这么些年您作为咱村里主要的干部,就不闻不问社员们像点灯吃水这些民生的事情......”
“哎呀!想这些鸡毛蒜皮的烂事情,都怪那赵书 记,他又不查不问这方面的缘故!人家是公社书 记,咱能和上头接上话,咋就赖在我这个村干部的头上?咱一个小小的村支书,难道还要整天跑到公社里,跑到人家县城里去反映这方面的事?那村子里那么多事情谁来弄?现在人家赵书 记调走了,他孙书 记斗不过别人,这却把屎尿盆子往我的头上扣!你说我这事情冤枉不冤枉?”
张明亮掏出自己纸烟盒来,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着,头垂得也很低,想很委屈的样子;嘴里仍在不住声地叹着气。一边拔烟一边又自言自语地道:“县里的那些头头们难道还不知道咱们这里每日黑灯瞎火?”他拿烟给每人散了一根,自己也点着了一根,然后狠劲地吸上了一口,十分委屈地说:“这谁不想喝几口清净的水?照它几天亮堂堂的电灯泡呢?唉,这上头不管顾,咱底下人哪有那个能耐啊?”
韩佳林把纸烟用两个手指头捏起来,摆了摆手,又扔给了高明楼,问:“那你这些事情写不写?”
“写进去,要写进去!咱反正已经是破罐子破摔,还怕个啥!就是蹲监狱坐大牢也不怕它什么的!”
“明亮啊!”坐在一旁的顺德老爷子听不惯了,立马插话了,“不管你有错没错,你现在这个态度听起来就觉得不对劲!你要是能把自己态度放平稳了,是咱的事情咱就担起来!咱像他个爷们!说不定公社领导看着你实在,看着你又主动认识到了错误,会放你一马的!”
张明亮扭头看了看他这个爱管闲事的爹,心里头想着是应该把语气放和缓一点,但调子还是那么的冲:“干爹你好好在哪坐着不要多嘴!咱现在已经是狗屎一坨子了,咱怕啥!人家村子里已经找到下个负责人了!有咱没咱也无所谓了!咋写就咋写,随他们发落去吧!”
“明亮叔,听您这么说话就不对了!这让谁听着您的这些牢骚话都好像是冲着我来似的!”韩佳林一巴掌将那些要他书写的纸张又一下全推到高明楼面前,严肃起面孔,“您以为您那个位子是多么的吃香呢?多么的诱惑人吗!您这把您大侄儿看得也过于那个了!那阵子也是孙铭海孙书 记再三托付我,又当着那么多的乡亲们的面,好歹我也和孙书 记认识,咱咋好意思不给人家脸呢?您还不知道?我现在还不是一个正式党员的,我也没那个资格行使一个村支书的职权!我只不过是不便推脱,临时支撑起咱韩庄村的门户,不想让咱们村的一些事情乱成一锅粥。记住,顶多,我也就是协助乡亲们把这电和水的事情办完美了,把这土地责任到人的事情顺利结束了,您就是吃海席坐八抬大轿请我坐这个位子上,我也未必肯答应您的!”
韩佳林从凳子上立马蹲了起来,他的脸色因为激动有点潮红。他略微伸展了几下胳膊,重重地吐了一口胸中的闷气,又冲着张明亮说:“叔啊,多少年您在咱们村早已树下了不可撼动的威信的,社员们他谁也离不开您!再说了,这些年您在咱们村也没发展什么年轻预备的党员,仅存的那几个年老体衰的老党员哪有那个能力挑起这副担子?您只要把检讨写好了,他公社一时半会儿也不好再找人了!”
“是的,是的!他明亮叔,佳林孩子说得对对的!咱们这个村子离开谁都行,就是离不开你啊!好歹你还要给大伙当这个家的!”韩国德老两口一个在炕上一个在椅子上,急忙附和着儿子,想哀求似的一齐说。
“你要干,就得干好!像过去那可不行了!”顺德老爷子吐了一口浓烟,神情庄重地说。
张明亮转身看了看众人,他那眉宇间凝结的肉疙瘩一下也舒展开来。原本让他愤慨的是他多少年霸占下的那个位子一眨眼就没了,这现在还得写检查检讨自己的错误,这种丢人败兴的事情咋一下子全轮到自己的头上了?现在听听众人的意见,看看韩佳林心里想的,看来这底下的社员们心里还向着他呢......
张明亮突然间嘿嘿嘿笑了起来,他把那些个纸张又重新毕恭毕敬的又放回到韩佳林面前,说:“哈呀,佳林大侄儿,你还不知道叔吗?咱是那粗鲁的庄稼人吗?这平时说话惯了,咱这话一出口就忽略了一边的听话人了!刚刚叔那一番混账话,那是随便说给咱自家人听的!这放在正经场合,你说有几句上得了台面的?”他瞟眼瞅了一眼韩佳林那张有点和缓的脸,他又在那些纸张上轻轻拍了一巴掌,“佳林啊,你看这个检讨材料好歹还得你替叔来写!你叔是要想重新在咱们村站起来,全仗着大侄儿这材料写得过了过不了公社孙书 记那一关了......”
在外面的世界早已是一片灿烂,阳光从那个窗户的缝隙处照射进来,也照亮了烟雾中的一张张脸。让这些各怀着心思偷乐着的人们,也都悄悄地长出了一口堵在胸口的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