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下卷 山河破碎:第二十三回 少年英豪
书名:心怀月泊 作者:文字侠 本章字数:14355字 发布时间:2023-06-13

下卷 山河破碎

第二十三回 少年英豪

蔷薇客带着朱月心山间穿行,虽然兽踪奇稀,他嗅觉灵敏,黄昏时分,以狼牙钉打到只獐子。此时两人已经全身披雪,如着白袄。蔷薇客放下朱月心,助她推宫过血。少时,朱月心觉得能够动弹了,立即自怀中拔出刀来。蔷薇客吃了一惊,让过三刀,右臂长处扣住她的玉腕,左手倏探倏回,已将红刀拈在指间,急将她的食指含在口中吮吸。朱月心觉得指头微有麻感,晓得中了毒,不敢乱动。

蔷薇客一连吸了三口,直到第四口,吐出来的血才是鲜红的,说道:“剧毒已除,余毒未尽。待在这里别走开,我去给你采药。”朱月心受他挟制半天,胸中恚怒难平,摸出怀中刀鞘,愤然掷在地上。蔷薇客躬身拾起尚带温香的刀鞘,将刀归入,然后在刀柄末端轻轻一拍,落下一玫半寸来长的红针,笑道:“此刀已无毒,你爱怎么玩都行。”说完扔了过去。朱月心接住道:“谁希罕你的刀!”又扔了回来。蔷薇客道:“这刀早晚是你的,快拿它剖洗獐子吧。”这一掷后,随即转身,飘然入林。

朱月心看着手里殷红的刀,琢磨着那句“这刀早晚是你的”,始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不是一个会为了半句话而烦恼挂怀的女孩,想不明白便不去想,拿刀剖獐。她显然也不是一个善于厨事的女孩,既怕獐血弄脏衣服,也闻不惯血腥味,双手握刀在獐喉处割开一道口子,陡见兽血冒涌,惊叫一声,捂鼻跳开,看看袖子,看看鞋子,确信无染,才又靠近。忙碌半天,总算剖见五脏六腑,累得腰酸背痛。完成这一刀,似比完成一套上乘刀法还吃力,接下去该怎么办,一点概念也没有。

无聊的倚着树,搓掌暖身。时不时蹦跳两下,别教冻僵。第八十三次抬头向着白影隐去的地方望去,终于盼见一个雪人儿似的他踏着去时的足印大步归来。左臂揣着象征火焰的枯枝,右手提着振翅扑腾的山鸡,嘴里衔一支干瘪而生命未逝的蔷薇花。

蔷薇客看见满地的獐血,凝固且发黑,置之一笑,将蔷薇刺一颗颗的剥下,倒在她手里,说道:“嚼烂吞了。”朱月心依言而为,品尝着清涩甘苦的味道,当然怀疑这种最普通的植物居然也能解毒,但随即感到视线比刚才清晰了,微弱的晕厥感也消失了,于是她想:“子泊懂不懂这个?”

蔷薇客放下枯柴,叫她以刀石取火,令她不禁想到,刚才就算剖洗獐子不成也可以生火取暖,枉自挨冻。蔷薇客提着山鸡蹲到獐子旁,一口咬断喉咙踏在脚下,让她惊骇不已,这不该是人的行为。蔷薇客两手伸进獐肚里翻江倒海,一股脑儿掏尽红绿黄蓝,手段娴熟,令她既敬且慰,荒山野岭总还不至于饿死。

地上积雪已厚,蔷薇客用碧血刀刮下最上面干净的那层,不带一抹泥尘,倒进獐子体内,顷刻化去,于是继续。一抄接一抄,到后来雪已不融,塞满了整个獐肚,便串在火上烤。雪水和血水混融,渐渐沸腾,獐子也差不多半熟了,将脏水倒掉,继续烧烤,继续抄雪进去,换来沸腾。这“锅”水比刚才的干净,漂着油星,飘着香味,泼在血已流干的山鸡上,拔毛就省力多了。

省力的事可以让朱月心干,她忍着刺鼻的腥味拔光了山鸡的毛,破膛开肚、挖腹取脏也一并做了。蔷薇客看了很满意,以第三“锅”沸而已温的雪水冲洗她那满是血污和鸡毛的纤纤素手,恢复白嫩的原来状貌。现在,两人既有肉吃也有汤喝,不饿不渴。至于那只山鸡,则是明早的储食。

朱月心觉得汤味很美,不停的喝。蔷薇客劝道:“别喝得太多,只要不渴就行了。”朱月心道:“这汤好喝,为什么不多喝点?”蔷薇客道:“因为撒尿会带走你的体热。”朱月心喷了半口,咽了半口,说道:“你这人,说话一点也不注意场合。”蔷薇客笑笑,岔开话题:“怎么还不见山猫现身。”朱月心道:“山猫来有什么好处,听说猫肉是酸的,还不如再来只大獐子。”蔷薇客道:“吃的解决了,还有住的。”朱月心听不懂,问道:“你是说要打头山猫当被子盖么?说不定来头大虫,把你我都吃了。”话及此处,不禁有些害怕,又问:“你打得过大虫吗?”蔷薇客道:“华南虎领教过,但是这里的东北虎听说比华南虎凶猛得多。其实来头大虫也可以,不过比山猫,”语声突急,“麻烦一点!站到”蓦然起身“我身后!”

朱月心躲在他身后,见他双眼直视前方密林,颤声问道:“你看到什么了?”蔷薇客道:“虎,嗅到的。幸亏站在下风口。”朱月心道:“老虎来的时候,啸声震林,鸟飞兽走,怎么这次一点先兆也没有?”蔷薇客道:“听谁说的?”朱月心道:“别人。”蔷薇客道:“是么。可是我遇到的个个机警如猫,决不会在吃你之前告诉你它要吃你。”

斯语甫毕,果见一头白额大虫立在五六丈远处,眼睛碧绿得像两颗葡萄,发出“呼呼”的喘声,蓄势待发。朱月心吓得两腿颤栗,脸色苍白。蔷薇客暗扣两枚狼牙钉在手,喝道:“额头没‘王’,休得猖狂!”独眼射出碧光。那白额大虫呼啸一声,退后两步。蔷薇客再喝一声“带路”,那虎啸声低了许多,又退两步。蔷薇客连连高吼,那虎连连退却。朱月心紧紧靠在蔷薇客背后,抵受不住他的吼声,忙将双手塞住耳朵。蔷薇客吼声一浪高过一浪,慢逼上前,原本望它掉头逃跑。不料那虎始终不进林子,与二人保持五六丈的距离。蔷薇客心道:“这个是何道理?”猛然惊觉,收声住吼,耳根微动,倾听周遭动静。

忽听一声巨咆,竟是来自身后。蔷薇客已存戒备,抱起朱月心闪在一边,回身只见一头更为高壮的大虫空中扑落,急把后身来掀。两只后爪划得泥雪飞扬,白额上赫然一个“王”字。蔷薇客赶紧又是一跃,却见猛虎尾巴竖起,望空剪来。蔷薇客身在空中,无法再闪,忙放脱了朱月心,红刀前探,任由缠住,另一只手对着刀锋重重一拍,登时鲜血满掌,斩下小半截虎尾。

那猛虎使过一扑一掀一剪之后,没能伤到猎物分毫,反被斩断了尾巴,气焰立时去了一半,竖耳耸背,嗬嗬低啸,不敢上前。这时,先前那虎突然发威,随啸扑至。蔷薇客赞道:“此静彼动,好一对猛恶‘夫妻’。”心想如果同斗两虎,多半无幸,忙又抱起朱月心,纵身上树。先前那虎扑在树干上,抓下大片树皮,却不肯退,直立着身子,一味伸爪乱撩,无奈够不到二人。蔷薇客定了定神,一枚狼牙钉激射下去,正中虎目,痛得它满地打滚。朱月心忘了害怕,拍手叫好。

两头老虎一会蹲坐以待,一会围着树打转,一会又舔舐伤口,始终不退。蔷薇客试射了几枚狼牙钉,二虎吃乖,都躲闪得及时。朱月心道:“它们跟我们比赛忍饥挨饿,却不知我们已经吃饱了。”蔷薇客道:“据我所知,虎比人挨得冻、挨得饿,何况它们现在有獐肉吃。”朱月心向下看时,果见二虎试图靠近熟獐子,却被不断射出的狼牙钉逼退,忙道:“你让它们吃,它们吃饱了就会走的。”蔷薇客道:“本来或许会的,但是刚才吃了亏,激发了野性,不把我们撕成碎片是不会走的。”

那母虎吃不到獐子,便去吃山鸡。蔷薇客左右手一起发钉,公虎吃不到獐子,母虎也吃不到山鸡,饿极生急,发性高吼。如此相持到那堆柴火即将熄灭,蔷薇客让朱月心待在树上,自己展身跃向山鸡。母虎先前吃过大亏,不敢扑咬,反而后退。公虎蹿到母虎身旁,二虎并立,蓄势眈眈。

蔷薇客连连发钉,都教躲过,想靠近再发,深怕二虎陡扑,自己同样躲闪不及,忽然灵机一动,足抄山鸡,踢向二虎。雌雄同起,望空扑鸡。蔷薇客飞钉射喉,那公虎扑在半空,无法避钉,落地一阵扭动,僵死过去。那母虎虽然扑到了山鸡,但见公虎已亡,掉头就跑。蔷薇客第二枚狼牙钉射出,正中虎臀,两排脚印之间留下条斑斑点点的血迹。

蔷薇客唤朱月心下来,将火添旺,半只獐子重新烤得炙热,吃完后循着脚印和血迹一路觅去。走不到半里,只见草丛深处隐约露出小半个洞穴。脚印自此而没,草叶上却留有血渍。朱月心猜是虎洞,方知蔷薇客打虎是为了找洞穴过夜,便要抢入。蔷薇客忙将她拉住,向着洞内高吼。一阵过后,那受伤的母虎忽然蹿出,扑向蔷薇客。蔷薇客闪身让过,见它遁迹而去,也不追赶,拉着朱月心进到洞内。听到有“呀呀”的叫声,朱月心余悸未消,怕得要命。蔷薇客笑道:“将来的万兽之王,现在却还是小猫咪。”取刀石点了堆火,照得四周通亮,果见四黄二白六只幼虎挤在角落里,还有山鸡的残骸,一群铃铛儿似的眼睛紧盯着二人上下直瞧,又好奇又惊惧。

朱月心觉得这些小家伙很可爱,试着去抱。六只小虎又抓又咬,“哇哇”直叫。蔷薇客提刀上前:“养虎遗患,不如杀了。”朱月心道:“不要杀它们,它们又不会吃人的。”蔷薇客道:“不会吃人也是六张嘴巴,我们哪里有食物养它们。”朱月心道:“我们明天就把它们抱进城去,不就有吃的了。”蔷薇客道:“我好容易将你带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明天送你和这堆虎崽进城?”

朱月心一愣,问道:“对了,你把我带到这荒山野岭,到底想做什么?”蔷薇客道:“打败我。”朱月心又是一愣,问道:“我要打败你做什么?”蔷薇客道:“打败我,出去。”朱月心道:“莫名其妙,我明天就离开这儿。”蔷薇客笑道:“你天资再聪颖,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能打败我。”朱月心道:“我晚上逃走。”蔷薇客余光扫过六头虎崽,露出微笑,心想留下它们倒也不是白养的,便道:“那我就杀了这些小可爱。”朱月心急道:“我带它们一起走!”蔷薇客道:“那你一定逃不了,就算逃了也会饿死在这山里。”

朱月心气得没话好说,找一块草多的地方坐下。蔷薇客道:“说件事情给你听。”朱月心忙把耳朵捂起。蔷薇客自管自道:“五台山的智定和尚用‘金相狮子吼’武功震死了我父母,如今他自己也已经入归黄土,所以我只有找智明报仇。”朱月心故意用话伤他:“你根本不是智明大师的对手。”蔷薇客道:“这不要紧,我可以用计、用毒、用暗器。”朱月心道:“卑鄙。”蔷薇客淡然道:“报仇么,何必拘于手段。可恨的是,现在我不能和他交手,”低叹一声,“或许永远不能了。”朱月心插道:“因为你怕他,你是胆小鬼。”蔷薇客道:“因为劫狱的时候他救了我一命,而且他的新友雪里化在我入狱的时候也极力保我性命,还允许我刀不离身。”说完,看了看手中的碧血刀。朱月心道:“你这把臭刀有什么好的。”蔷薇客道:“好,很好!”摸了又摸,忽然狼牙钉出手,将一只虎崽打得脑浆迸裂。朱月心惊叫起来:“你……你不是人!”蔷薇客冷冷的道:“你可以骂我,但不能诋毁这口刀,虽然你是它未来的主人。”朱月心道:“谁要你的臭……”蔷薇客道:“顺便和你说一句,如果你携虎逃跑,一次杀一个,杀完为止。当然,你也可以悄悄把它们放了,但我保证,它们一定活不长。”朱月心道:“用不着你保证,这个我也知道。”

蔷薇客把火添旺了,闭目养神。朱月心把死崽埋了,对余下的倍加呵护。耍逗一阵,觉得累了,倒头便睡。蔷薇客道:“别忙睡觉,练套刀法暖暖身子。”朱月心道:“干嘛练给你看。”蔷薇客道:“不论你打多长时间,我都能数清有多少招。数错了,你就可以带它们走。”朱月心道:“真的?”蔷薇客将碧血刀扔在她面前。朱月心迟疑了一下,抽刀舞将起来。

三十四招“天罡刀法”堪堪打完,蔷薇客道:“三十四招。”朱月心道:“不对,是三十六招。”蔷薇客道:“或许你这套刀法有三十六招,但你只打了三十四招。”朱月心明眸一转,说道:“我这套刀法何止三十六招,共有一百零八招。刚才我怕打得多了,你看得眼花,所以才打了三十四招。不信就再试试看。”也不等对方说好,兀自起舞。

蔷薇客看得很认真,看完后很失望,说道:“还是刚才那些。十五招重复,六招狗屁不通。唔,当算五十五招。”朱月心忍不住叱道:“你才狗屁不通呢!”心里却在琢磨:“原来我掺进去的那些胡乱招式都被他识破了。”却听他道:“请不要随便骂人,万一骂到我这口刀上,大家不开心。”朱月心哼了一声,说道:“不练了,我要睡觉。”蔷薇客道:“晚安。什么时候觉得刀快了,再来叫我看。”说完,在洞口打横而睡。

次晨,朱月心醒来时见他正在把玩一只白色虎崽,胸口骤紧,叫道:“你放下它!”蔷薇客道:“你知道我要杀它了?”朱月心道:“你凭什么杀它!”蔷薇客道:“你凭什么半夜起来想溜?”朱月心道:“你胡说。”蔷薇客道:“别抵赖。”朱月心道:“有证据吗?”蔷薇客道:“有。”倏的欺到她身边,从她鬓间拈下一撮白色的虎毛。朱月心忙道:“我半夜起来看看它们,又没溜。”蔷薇客捏一枚狼牙钉在手,说道:“你初更时醒的,犹豫了一个更次,二更起来用衣服包裹它们。它们叫出声来,你怕了,只得放弃。”

朱月心见被他说破,索性大声道:“那你想怎么样!”蔷薇客轻轻吹落指间白毛,将白虎放出洞去。朱月心看着它在雪地里越爬越远,情知是欲杀故纵,站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追出去将它抱在怀里,回来时却不见了蔷薇客和三头黄色虎崽,只看到另一只白虎已命丧钉下。她又悲又愤,含泪埋了死崽,正要离去,忽然想到三只虎崽尚在蔷薇客手里,无奈的坐倒在地。

蔷薇客回来时拎着三只野兔,朱月心怒目而视,见三只虎崽无恙,稍稍宽心,忽然道:“把刀给我!”蔷薇客放下虎崽把刀给她,问要不要给虎崽留只野兔。朱月心道:“废话。”蔷薇客随手掼了一只,余下两只生火烧烤。朱月心持刀而立,说道:“你看清楚了!”蔷薇客漫不经心道:“请吧。”朱月心练了一路,似乎是完了,忽又起舞,如此三次,兔已飘香,便问:“多少?”蔷薇客道:“三十七加二十九加四十一加二十八,你说多少?”

兔子熟了,蔷薇客抛给朱月心一个,说道:“你这套刀法,来来去去就那么三十四招。看得出,这三十四招每一招都堪称绝艺,但是彼此之间缺乏衔接,赢不得真正的高手。便是我,一招之内就可以夺下你的兵器。”朱月心咬着兔肉道:“不信!”蔷薇客道:“不信吃完了过过手,只要你能在三招之内不被我夺下兵器,就可以带着你的虎宝贝离开这里。”

朱月心很快吃完了兔子,吃得不是很干净,拿起刀道:“来!”蔷薇客依旧蹲着,似笑非笑。朱月心当头就是一刀,蔷薇客拇指竖过头顶道:“急了!”应这一声,腕先触指,“太渊”受撞,刀未及头,跌落在地。朱月心不服,拾起刀拦腰便砍。蔷薇客足点刀面,跳在一旁,说道:“全无章法。”朱月心定了定神,一招“先锋指路”削了过去。蔷薇客道:“有点意思。”先退后进,掌探处正逢她前招已尽、后招未起,拿住刀背一旋。朱月心但觉掌心一空,刀已到了对方手里。

蔷薇客背手而立,问道:“服不服?”朱月心道:“不服!”蔷薇客道:“不服再来。”朱月心只觉掌中一实,对方于说话间已将刀还到了自己手里,不由愣愣的出神。蔷薇客道:“不服再来!或者,”顿了一顿,“听听我的高见。”朱月心道:“什么高见?”蔷薇客道:“你学的刀法,招式很好,唯欠变化。昨晚我看过之后,在你的一十七招刀法中想出了二十四种变化。如果你想尽早离开这里的话,最好能静下心来认真听。”

朱月心当然想尽早离开这里,所以她听得很认真,听完了二十四种变化,默记在心,忽然觉得这些变化十分平常。蔷薇客察觉到她表情的微变,说道:“这些变化的确很平常,你完全可以想到,为什么不用呢?”朱月心正要回答,蔷薇客抢先答道:“因为你一时想不到。嘿嘿,其实何止二十四种变化。那天你和花耀树上对决,一场下来至少也用了四十种变化,只不过自己不知道罢了。”朱月心明眸流盼,问道:“你是要我时时刻刻记住‘变化’二字?”蔷薇客呵呵笑道:“你很聪明。招式是死的,唯变能活。要多变,善变,变得快,变得恰到好处。未老求变,老则求劲。”

朱月心道:“怎样才能多变,善变,变得快,变得恰到好处?”蔷薇客道:“多听,多想,多练,多打。”朱月心道:“对,听你的,想我的,练我的,再和你打。”蔷薇客道:“说得好!”朱月心突然脸上晴转多云,接道:“打死你给小老虎报仇!”蔷薇客心头一震,脸上掠过一丝凄凉,说道:“如此最好。”朱月心怕他迁怒于四只老虎,忙道:“你别生气,我说着玩的。我怎么打得死你呢。”蔷薇客却道:“还饿不饿?”见她点点头,便要她把另一只兔子也吃了。朱月心摇头道:“不,你还没吃过。”蔷薇客道:“我还愁没东西吃。”起身出洞去了。

朱月心刚吃完第二只兔子,闻到一股异香,出洞一看,只见两处掩埋小老虎的地方已被挖开,蔷薇客正将两只虎崽串在火上烤。她愤怒难按,冲过去将烧烤架子踢得支离破碎。蔷薇客一跃而起,示以虎崽道:“出脚慢了。”然后就往嘴里送。虎肉虽已喷香,尚自半生不熟,一咬之下,鲜血淋漓。朱月心看得胃肠难受,几欲作呕,跑回洞中。

蔷薇客重新生火将虎崽烤熟了,片刻吃尽,进洞拿过两只活虎崽,似乎又要去烤来吃。朱月心大惊道:“我……我既没溜,也没诋毁你刀。你……”蔷薇客道:“我只知道目前食物不足,活命要紧。”转身就要走。朱月心道:“不行!”冲过来拦他。蔷薇客抬足顿地,红刀弹起:“接住了!”朱月心接刀,顺势一招“豹子出洞”。蔷薇客左臂一抬让她自肋下钻过。朱月心人未全过,忽然使出“浪子回头”,因距离太近,刀势无法尽展,便以刀柄撞击对方腋下柔软处。蔷薇客心中叫好,垂臂连刀带手一起夹住,身子一扭,将丽人甩倒在地,刀却留在了腋下,说道:“看来你已明白什么是‘未老求变’。”

朱月心道:“那什么是‘老则求劲’?”蔷薇客道:“招式未老而先变,一旦使老,务求势大力沉,不遗余力,迫得对方不是狼狈躲闪就是奋力相抗,而无暇再来寻你招式中的破绽。这需要以深湛的内功为根基,不是我能教你的。”朱月心道:“你内功也很好,运起功来眼睛发绿,为什么不能教我?”蔷薇客道:“眼睛发绿你怕不怕?”朱月心道:“有点怕。”蔷薇客道:“假如你也能眼睛发绿,别人固然怕你,你却更怕别人了。”朱月心道:“为什么?”蔷薇客道:“人怕狼,狼更怕人。”朱月心似懂非懂,说道:“反正如果我眼睛也发绿的话,子泊、干娘、大哥他们或许就不跟我好了,你不教也罢。”蔷薇客道:“我这一身邪功练到现在,进境已穷。你练的内功却很好,自己努力吧。”大步出洞。朱月心急道:“把老虎留下!”蔷薇客道:“你不走,它们就没事。”展开轻功,眨眼即缈。

朱月心无所事事,耍逗两只虎崽消遣,却为另两只虎崽忧心忡忡,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烤香,登时吓出了汗,连忙跑出去看。只见蔷薇客正将昨天那头白额公虎串在火上烧烤,两只虎崽却好端端的在他身边爬来爬去。朱月心松了口气,抱起虎崽道:“别看,这是你们的爸爸。”回到洞中,和另两只放在一起。洞外蔷薇客道:“想离开这里就不要沉迷于耍虎取乐,琢磨琢磨你的刀法,怎么能在五招之内不被我夺下兵器。”朱月心喊道:“喂,怎么是五招了!”蔷薇客道:“你进步得很快,理所当然要接我五招。或者就”顿了一顿“杀了我,为它们的爹娘报仇。”

这天中午两人吃老虎肉,朱月心发现老虎肉并非酸的。小虎们当然不能吃自己的爸爸,蔷薇客打了两只山鸡给它们充饥,然后就与朱月心对招。直到黄昏,朱月心也没能在他手里接下五招,蔷薇客却告诉她晚饭以后五招升为七招。朱月心纵然不满也没办法,一个晚上下来,勉强能接至第五招,蔷薇客在睡觉前又把七招提为十招。

朱月心一夜没睡好,盘算着怎样才能一下子接下十招,否则十招变十五招,十五招变二十招,只怕永无止境。第二天眼圈红红的,一早就要和蔷薇客过招。蔷薇客道:“想了一晚上,想出什么来了?”朱月心不答,却道:“我可开始啦。”纵身向后蹿跃,打了一招“豹子出洞”。蔷薇客心中纳闷:“怎不攻我?”见她第二招“八步赶铲”一步一步却是向着洞外赶铲而去,顿时明白过来,心道:“好个取巧的法儿。”飞身上追。

追到近前,朱月心第二招已堪堪打完,“回鹿刀”反身疾刺。蔷薇客只顾追赶,势急难收,忙侧身跃开,险些给戳中肩膀。如此十招去三,尚余七招,已与昨天所需持平。但朱月心昨晚最多接下五招,思索一夜,并未实战,况又疲累,蔷薇客定神与她拆了四招,便将刀夺了过去。

一晃个把月,朱月心每天除了练刀就是照顾四只小虎。蔷薇客则尽心指点,每逢出去打猎,必带两崽。朱月心始终无法接下对方三十招,又不肯舍却二虎,只能苦居山野,看着四只幼虎一点一点长大。洞穴深处荒僻,虽然有虎为伴,并不十分寂寞,但无处洗澡,纵然天寒地冻,日子也格外不好过。

眼看已有数日不遇风雪,天气大有转暖的迹象。朱月心仰望晴空,说道:“应该是四月了吧,”搔搔背脊,“痒死了。喂,”转身面对蔷薇客,“让我进城洗个澡。如果我天黑前不回来,你可以杀掉小老虎。”蔷薇客道:“山下有个小池,现在池水已暖,你可以去那里洗。”朱月心道:“不,那儿的水不干净。”蔷薇客道:“谁说不干净。这一个月来,你喝的都是那儿的水。”朱月心道:“可我偏要进城。”蔷薇客不和她多争:“一个时辰之后我若见不到你,每过一刻就杀一只幼虎。”朱月心怔了怔,满怀不悦下山去了。

山脚下果然有个池潭,水清却不见底,不知深浅。好在她水性极佳,就算脚不及底也不畏惧,唯恐有不速之客突至,忐忑四顾,但见三面草木环抱,一面临着峭壁高崖,心想刚才自己找到这里也花了不少工夫,若是外人进山,哪能轻易寻至,遍去全身衣物,一跃而入。耳听水声响过,清凉四至,爽快无余。其时潭水犹冷,若是一般人在此沐浴,尚自觉寒,她内功已有根基,恰正适宜。

冰肌玉骨,污垢尽除,缎发脱尘,翘睫挂珠。朱月心看看时候尚早,打算洗它半个时辰,一个“鲤鱼翻身”钻进水中,潜泳如梭。她忍旱月余,此刻尽情嬉戏,忽而冒出一双巧手,忽而露出一对细足,忽又把头探出水面换气,千般姿态,久无倦意。

这一次浮出水面,猛见前方草丛里碧油油的一点。朱月心怦然心动,首先划过的念头便是蔷薇客在偷看她沐浴,不禁娇腮红晕,赶紧潜至水底。她确信人目所不能及,渐渐平下心来,随即思如潮涌,先是鄙薄蔷薇客的为人,回想一个多月来与他共处的情形,似乎又不该会这样,然后想到他把自己劫掠至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又管吃又管住,还尽心点拨刀法。那是什么用意?朱月心糊涂了,渐感窒息,忍不住浮出水面换了口气,忙又潜下,继续胡思乱想,猛然念至:“难道他要和我在这里住一辈子!”在两人共居虎洞的这段日子里,蔷薇客教她狩猎,教她野炊,指点她武功,宛若尊长。其实他本人不过二十多岁的少年人,这很容易使她思及此处。

便在这时,传来一阵虎啸声。依她的经验,水底有此响度,该虎当在左近,赶紧冒上水面,只露出鼻子、眼睛和头发。但见先前碧眼相望处,蹲伏着一头白额大虫,现正朝着四个少年高声咆叫。朱月心缓缓移动,直到能看清老虎的面孔,正是被蔷薇客打瞎眼睛的那头母虎,顿时明白刚才看着自己的并不是蔷薇客,而是这头母虎,纳闷虎能泅水,怎的光趴在草丛里,不来扑自己,却不知此虎畏惧蔷薇客,怕他也在附近,是以迟迟未敢发难。

那四个少年,都是大衣大帽,长筒的皮靴,约莫十四五岁。站在前面的那人,两鬓霜白,身壮如牛,高若墙堵。朱月心暗将他与梁悔相比,恐也矮了一个多脑袋。他手执一条熟铜棍,有碗口粗细。身后三少年,一字排开。左边那人,也是壮实的身板,但不如前面那少年高大,却已留了一部络腮胡子,只是还较柔软,手提一柄五股钢叉,正是猎虎良器。中间那人,只比前面那少年矮了些许,却是四人中最瘦的,虽还不能与竹篙子相较,至少朱月心看上去就比他“宽”。以此身材,背后交叉负着一对笨重的狼牙棒,显得极不相称,真怀疑他是否有足够的膂力使这等重兵器。右边那少年与三人相比,正常许多,中等个儿,不胖不瘦,肤色也显较三人为浅,一脸的温和,耳垂较肥,略带福相,兵器也是极普通的雁翎大刀。

带头少年固然不惧,却也不敢妄动,问道:“二弟,该当如何?”执叉少年道:“打虎,从后面上。”带头少年道:“大家在这里吓住这畜生,三弟跑得快,绕到它背后。”执叉少年道:“三弟兵器短,从后面打不到老虎的要害。四弟去,砍它的背脊。”执刀少年立即转身飞奔,穿进了林子。过了一会,执叉少年又道:“虎耳朵灵得很,大家撞击兵刃。”于是,棍叉互撞。长瘦少年取下狼牙棒对击,却道:“吓跑了它怎办?”执叉少年道:“它一转身,我就叉它的背脊。”四人说的都不是汉语,朱月心一句也听不懂,只道人虎相持,有个胆小的跑了,心道:“怕死鬼!”

约待片刻,那先去的少年林中钻出,已处老虎身后,亦步亦蹲,小心靠近。三人撞击得更响了,并以高声呼喝。这母虎原不怕人,纵然面对多数也向不惧退,自从被蔷薇客打瞎眼睛后就谨慎胆怯了许多,近来所猎,以獐兔居多,不敢轻犯大兽,明显瘦了不少,本盼四人溃逃,便可乘乱猎单,但见去了一个,余下三人声势反而更大,遂萌退意。执叉少年见它缓缓后移,便道:“四弟小心了,畜生要逃!”同时倒握钢叉,作好扑击的准备。

那母虎蓦然转身,突见有人挥刀砍来,张爪就扑。执叉少年一叉叉去,本拟叉中背脊,因虎前扑,只叉中虎臀。高大少年一棍子贴地扫出,正中小腿。母虎虽将执刀少年扑倒,忙于逃跑,未加伤害,带着叉儿从他身上爬过。长瘦少年忙将狼牙棒掷出,都砸中虎背,虽然棒上倒钩扎得鲜血淋漓,但钩短不透筋骨,母虎仍一瘸一拐往山里奔去。

三人呼喊着追去,执刀少年仰面躺在地上,惊汗满面。朱月心缩在水里,尽量保持安静,盼他快点起身离去。但他偏偏吓得不敢动弹,过了一会伸手去摸刀,却摸到一件柔滑的物事,原来是放在草丛里的衣衫,也不管是谁的,拿过抹汗。朱月心急得露出口来大喊道:“喂,这是我的衣服!”叫过之后立起悔意,本来只是衣服受了糟蹋,现在可要被人瞧得尴尬了。

那少年十分惊讶,向潭中望去,见有个人头浮在水面上,边喊:“你在洗澡吗?”边跑到岸边。朱月心连忙划水后游,心想他居然懂汉语,喊道:“你走开!”因离得远,她的发型又是刘海遮去半边脸,那少年瞧不出美丑,只道是个乡下少女在此沐浴,毕竟小孩心性,抓起大块泥巴不断投去,夹以欢呼。朱月心又气又羞,以皓臂遮挡,来回避闪,最后只得潜进水里。

那少年对着水潭张望,手里兀自捏着泥巴。猛的一股水柱冲在他衣服上,湿了大片。接着水柱不断,没头没脑向他射去,虽然多有不中,也令他手忙脚乱,赶紧后退,直至水溅不到,抹清视线,见近岸处仍陆续有水柱冲上,晓得她在水底搞鬼,却因看不到自己而乱射一气,索性就地坐下,对准起水处悠悠远掷。凡是泥块入潭,必然引得一阵水柱更远更急,却都溅不到他。

过了一会,水柱平息。少顷,远处露出头儿来。那少年故作不知,依旧往原来的地方一块接一块投泥巴,悠哉悠哉。朱月心娇喘不迭,见状即知教他给耍了,气得差点晕过去,背过身愤愤的击打水面。那少年见红颜恼怒,也有点过意不去,喊道:“我走啦,你上来!……小心!”朱月心抬头只见纷纷落落的几块碎石头,赶紧游开,心道:“还算好,他刚才没用石头扔我。”原来,另三个少年追赶母虎至悬崖边,高大少年熟铜棍将一块大石打得粉碎,落了下来。

朱月心眼望少年隐入丛林,怕是诳局,不敢近岸,忍待良久,向着林间高喊:“你躲起来了,是不是!”只有回音,并无人应,还是不敢上岸。在水里熬足半个时辰,游得一点也不尽兴,见时候已然不早,挂念四只小老虎的安危,这才战战兢兢回到岸上,匆忙穿起衣裤,沿途返回。

归途过半,朱月心忽然闻到一股肉香,并断定是虎肉,登时饿意大隆。她在水里耗了半个多时辰,又是来去往返,此刻已饥疲难奈,若非想到蔷薇客杀虎时那毫不留情的眼神,不管是谁在聚餐,定要厚着脸皮过去讨一杯羹来。然时下不容,唯有拔步续行,却见一人闪出,拦住去路,竟是先前那长瘦少年。只见他叉手而立,阴恻恻道:“饿了吧?”

朱月心恼那执刀少年戏弄她,又见眼前这人长得奇怪,没好气道:“那又怎样?”长瘦少年伸掌一指,说道:“请。”仍是阴沉的语调。朱月心依旧没好气道:“干什么?”长瘦少年道:“吃虎肉。”朱月心微起犹豫,旋即因憎而坚,叱道:“不饿。让开!”长瘦少年道:“请教芳名。”朱月心一愣,随即道:“岂有此理,我又不认识你。”右迈一步,欲从旁绕过。长瘦少年跟着左迈一步,说道:“或许你我本该认识。”朱月心道:“莫名其妙!”又向左迈。这一次莲步生风,展开了轻功。长瘦少年再向右迈已然不及,忙探臂去勾。朱月心矮身避过,向山间深处奔去。

起初,长瘦少年紧追不舍。他虽然腿长步大,毕竟不比对方这种以玄功为根基的轻身功夫,但朱月心此时人困体乏,所剩内力也极为有限,是以两人尚且不即不离。可没追多久,他突然止步返回。那三个少年远远赶了上来,执叉的道:“为何放弃?”他道:“四弟说她在水下看不到的地方能将水激得很高,这门功夫显然高过我们。我追得上,你们追不上,我追上了只有挨打。”三人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高大少年道:“三弟向来慎思,为何不早说,否则我们也不教你独个拦她了。”长瘦少年道:“我也是刚刚想到此节。”

执叉少年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吃虎肉去吧,反正也不一定是她。”长瘦少年道:“她会武功,多半是她。”执叉少年道:“不信。”长瘦少年道:“打赌。”执叉少年道:“赌什么?”长瘦少年话锋突转:“赌四弟看上她了。”另两人不及大笑,执刀少年慌忙争辩道:“三哥胡说,我连她长什么样都没瞧清楚。”长瘦少年道:“将来会的。”高大少年道:“三弟的意思是,她肯定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咯?”长瘦少年道:“对。”执叉少年道:“不信。”长瘦少年道:“打赌。”执叉少年道:“赌什么!”长瘦少年道:“赌四弟害怕见到她。”执刀少年嘟哝道:“三哥老说我做什么。”高大少年呵呵笑道:“你欺负了人家,当然怕见人家了。”长瘦少年道:“错。”执叉少年道:“明摆着的,你又来什么高论。”长瘦少年道:“二公主。”高大少年道:“且听三弟高见。”长瘦少年道:“四弟自己说。”执叉少年道:“四弟你说!我就不信这么简单的事也要他来高见。”执刀少年吞吞吐吐道:“我……我是怕她漂亮,我……”执叉少年仰天大笑:“丑才怕,漂亮怕什么。”长瘦少年道:“比二公主漂亮。”执叉少年道:“那又怎样!”高大少年道:“我明白了。”执叉少年道:“我不明白。三弟你今天不说个明白,我叉你的背脊。”长瘦少年道:“错。”执叉少年道:“哪错了?”长瘦少年道:“手足相残,大错特错!”执叉少年愣了愣,说道:“别岔开话题,且说个明白!”长瘦少年道:“见异思迁。”执叉少年这才恍然大悟道:“四弟最多情,有可能的,有可能的,只要她比咱们二公主漂亮。不对,比二公主漂亮岂不是比大公主也漂亮了。她敢比大公主漂亮,我叉她的背脊。”高大少年道:“人家又不是老虎,二弟叉人家的背脊做什么。”执叉少年道:“亏你平时还与我争得凶,难道你喜欢大公主丑过人家。三弟,”十分关切,“三弟你看见她的,咱们大公主到底有没有她漂亮?”执刀少年急道:“三哥千万别说,我不想知道!”执叉少年道:“三弟你说!”

几个人争吵间,已回到火堆处。高大少年道:“行了,吃虎肉吧。”执叉少年道:“不行,说了再吃!”高大少年道:“其实四弟就算说了也等于没说。”长瘦少年目光一抬,赞道:“高见!”执叉少年却道:“这是什么话。”高大少年笑道:“三弟素来不近女色,说来也信得?”执叉少年拍拍脑袋道:“这话不错。”哈哈大笑。执刀少年随笑,笑得如释重负。

朱月心衣衫不整回到洞穴,见蔷薇客拿着一只小虎把弄,唤道:“我回来啦!”蔷薇客道:“晚了。”朱月心看看天色,说道:“还没过午。”蔷薇客道:“没过午也晚了。”朱月心道:“一个时辰还没到。”蔷薇客道:“过了。”朱月心看到他手里的虎崽,急道:“明明还没到。”蔷薇客道:“明明过了。”朱月心道:“你……你耍赖!”蔷薇客悠悠道:“咱约的不是正午,不能立竿见影,没个准儿。可是这时辰是我订的,迟不迟就该凭我的意思。除非你明显来得早,那我也没话好说。”朱月心气急败坏道:“你……你不讲道理!”

蔷薇客连刀带鞘掷在她跟前,说道:“要救它可以,打赢我。”朱月心闻言一凛,心想接他三十招都困难,怎么可能打赢他,忍不住骂道:“你这个疯子!”蔷薇客一笑置之,复道:“你害怕不是我对手?”朱月心道:“我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蔷薇客道:“还没交手焉知输赢。拿刀吧,至少有一种情形你能胜我。”朱月心忙问:“什么情形?”蔷薇客道:“打了才会知道,不出手怎么可能有胜望呢?”朱月心猜不透对方什么用意,迟疑了一下,拾起刀慢慢拔了出来。

蔷薇客突然将虎掼在一边,全身骨骼豆爆般噼卜作响,倏然上欺。朱月心万没料到他竟会率先出手,却也只有硬着头皮接战。两人在洞中刀来爪往,影射四壁。蔷薇客气势凌人,一招紧似一招,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第五招便抢得上风。十招之后,朱月心更是被压制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苦苦撑到二十多招,终于露出了破绽。

换句话说,她苦苦撑到二十多招,才显出了破绽。蔷薇客看得明白,却进别招,固然凌厉不减,但她尚可抵挡。于是两人又斗了十余招,露破绽的自然还是朱月心。蔷薇客仍然不乘势取之,只使她能够化解的招式。如此,二人来来往往,互拆了百余招。

打到这分上,朱月心自然知道对方每每在关键时手下留情,只是看不出究竟如何留情法,至于为何这样,忙于应对的她更是无暇去想,唯有全力以赴。蔷薇客则早已瞧出她泳后疲态,渐渐放缓攻势,容她偶尔还击。朱月心起初还怕对方是故露破绽,每次试着攻一两招便即转守,但打到后来倍感疲劳,想这般下去必输无疑,索性放开胆子,只要寻着机会,就猛下杀手。

朱月心的杀手能置蔷薇客于死地,说出来也没人相信,她的刀锋是否沾得到对方的衣角还是问题。但是,偏偏就是这一刀,致命的一刀,一刀直刺,插在了蔷薇客的肋部。本来只要沉肘外拂就能轻而易举化开这一招,可他偏偏没有,而是探掌抓向朱月心的肩头,仿佛是围魏救赵,却又没能赶在红刀入体之前。现在,钢爪一般的五指虽然紧紧抓住了朱月心的肩,抓得她疼痛彻骨,但他自己的肋部却更疼更痛,痛彻心肺。

朱月心有点傻了,依稀可以感到血星溅在脸上的温热,渐渐松开了刀柄。蔷薇客却笑了,说了句“这刀是你的了”,跟着就向后倒去。朱月心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将他扶住。蔷薇客依旧微笑,说道:“你不必因为我的死而感到内疚,我大仇难报,早就不想活了,只是不想这口刀随我而去,就找了你这么一个传人。但我不能算是你的师父,因为我没有传你丝毫刀法和内功,因为我的武功不好,所以仅仅只把刀传给你。但凡拥有这口刀的人,在拥有它之前都必须用它去杀一个人,你终于做到了。”

朱月心仿佛明白,仿佛又不明白,但见与自己相处了一个多月的人即将死去,又是死于己手,纵然以往对他憎恨有加,此刻也不禁感到一阵悲伤,声泪俱下:“我们可以去杀一个坏蛋的,你不用死的。”蔷薇客道:“我拥有这口刀的时候比你还小,天底下任何一个坏蛋都可以把我杀了。怎么办呢?那时的我能杀谁,只好去杀比我更小的孩子,而且杀得很费力。他死得很痛苦,我杀得也很痛苦。”朱月心听到这里,不禁涌起一阵寒意。

蔷薇客继续道:“所以说,你今天杀了我这个坏蛋,也是应该的。”朱月心接道:“你不是坏蛋。”想想他的所作所为,小时候的,一个多月来的,心中自问:“他到底是不是坏蛋?”却听他又道:“其实以你目前的武功根本接不了我十招。你之所以能抵挡到二十招以后,那是由于我没运用本门的内功,仅以外门功夫和你见招拆招。否则十招之内,我必能这样。”伸指在刀鞘上一弹。朱月心见他目呈碧色,紧跟着感到五指剧震,刀鞘已应声脱手,方才想起他以前和自己对打,眼睛从未发过绿。

蔷薇客原就凭借一口真气维持生命,弹过这一指,登时满头大汗,胸口起伏剧烈,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连……连日来,你刀法……进益颇多,目下你师父……也……也未必能……轻易胜你。刀在你手上,我还算……还算放心。”说完,双目幽闭。朱月心吓得连连推唤:“喂,醒一醒,别死!”蔷薇客睁开眼看着她,过了一会又道:“我说过,在一种情形下,你能……打赢我。那就是……我自己找死。现在,刀是你的,拔去吧。”朱月心道:“拔出来你会死的。”蔷薇客笑道:“我还会活么。长痛不如短痛,拔吧。”

朱月心抖抖缩缩握住刀柄,噬唇咬牙,还是不敢拔刀。蔷薇客大可自己拔刀求死,但这样的话就不能算朱月心杀的人,因此非要她拔不可。如果她始终不肯拔,蔷薇客因伤而亡,也归因于她。总之,蔷薇客本人只能熬痛等待,不能亲自动手。如此二人相对,一个嘤嘤啜泣,始终不敢拔刀,一个再也无力言语,闭目等死。

良久,朱月心轻轻推了蔷薇客一下,没丝毫反应,发觉身体已有些僵冷。她想哭,却哭不出来,似乎是没有哭的理由。眼前这人,虽然指点她武功,料理食物给她吃,但毕竟最初是他挟持她来到这荒山野岭的,让她吃了不少苦头,而且对她的态度也不好。她唯一觉得应该做的就是,拔出刀来,在地上刨个坑,把尸首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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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怀月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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