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宣宁地界,便是茫茫北地,天旷云低,野风汗漫,使人心头生发豪壮之情,又在心底多出苍凉之感。
紫裳执掌营务后,命孟一辰挑选十名机灵的军校,用于采买军需。又将其他军校的职责划分清楚,白日造饭饮马,晚间巡营瞭哨,尽皆明晰指派专人。再者,紫裳口才便给,光彩照人,更兼换上一身甲胄,腰悬“黄虹”长剑,更显得英武神姿,宛如天人。站在军前,一番话,忠君效命,升官发财,五十四斩,绝不容情,恩威兼施,滔滔不绝,只听得一众将校,两眼发直,如醉如痴。果不其然,行军扎营等各项军务颇为顺畅。
行入北地,已入九月,原草未黄,天上又飘飞青雪。
紫裳便于发号施令,早已不再坐车,而是骑上骏马,与唐轩并辔而行。
圣夜心同样一身披挂,骑马行在唐轩身侧。安营下寨后,与唐轩私下说话时,只要见紫裳走来,都会默默走开。有时冷眼看向丁锐与张恩用,像是心中仍是记得定襄董苑之事。
这些时日,唐轩觉出林冬雨在极力回避自己,从不到自己近前。行路时,独自一人坐在车中。宿营时,也只与林崤在一起。见此情景,唐轩不由又是想起那个梦。心中生出几分莫名的感伤,又觉出像一件重物被轻轻放下。
林崤仍是一袭白衣,腰悬短刀,骑马行在林冬雨的车旁。除了与林冬雨外,与旁人极少说话。唐轩、梁日、樊仲,更是全不看上一眼。刚进北地,樊仲找到林崤,问其是否穿上衣甲,取上一件称手兵刃。林崤只是淡淡说道:“蚕室暖房中安全,我们为何不去其间?”
文逸并不坐车,也是骑马行在林冬雨的车旁,一脸老气横秋,时常指点诸人的不是。有时被赵青宇故意挑逗一句,更是滔滔不绝,满嘴药典,予以批驳,引来众人一片笑声。对唐轩、梁日、樊仲等人,包括杨发、丁锐等领军之将,皆是一脸傲气,唯独对紫裳颇是亲近,常常红着脸,轻声叫着紫姐姐,从紫裳手中接过糖果。
秦渊时常策马行在林冬雨的车左车右。安营下寨之时,也多巡视在林冬雨与文逸的近前。
牛靖边骑在马上,大多是眯起双眼,嘴角向上,一副怡然自得之相。有时也轻轻哼上几句昆曲,那曲调字正腔圆,煞是动听,近前听到之人,时时叫好。进入蒙古地界,也已换上一身甲胄,腰悬长刀,倒还真像古本中的沙场老将。有时,被赵青宇等人调侃,也总是以一句“年轻人不讲武德”,来应对旁人的万语千言。
非无色时常顺目低眉,仍如在寺里诵经一般。但举头凝神之时,眼神中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镇定。此时,已是长发蓄起,完全看不出以前小和尚的模样。一身甲胄,腰横长剑,也颇显英武精悍。行在牛靖边身侧,两人有时低声说着什么,像是在与牛靖边学习番语。
唐飙最喜与人说话,时常走到军卒之中,说起唐门的辉煌往事。时常在独自一人时,将薄皮手套,反复在手上带上摘下。行进途中,一双小眼,时常瞟向林冬雨乘坐的那辆箱车。安营扎寨时,只要见到林冬雨下车,便过去找着搭话。但在第三次上,便被文逸指着鼻子,高声痛斥:“你这俗物,也配搭讪我天女一般的师母?今日已是三次,事不过三,你如再是敢来,文某便要出手教训于你。你那唐门的毒药,在文某眼里,便如蝇屎草灰一般……”唐飙也曾试着找圣夜心说话,但刚说了一句,圣夜心一声大喝:“滚!”吓得唐飙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转过身,嘴里嘟囔道:“我也姓唐……”经此一吓,更是不敢去找紫裳搭话。
丁锐与张恩用常在一起,与众人话语不多,与唐轩说话更少,但看向唐轩的眼神,满是敬佩之意。
孟一辰与赵青宇在行进之中颇是活泛,便如紫裳的两员副将一般。两人时常围在紫裳身边,三人云山雾罩之言,胡说八道之语,简直全然不着边际,直听得众人目瞪口呆,心驰神往。唐轩听了,大是恼怒,有时也颇多感慨:此三人若是生在战国,便是那苏秦、张仪,恐怕也要被调侃得晕头转向,退避三舍。
每次行军,澹台远都是坠在最后。紫裳曾冷冷说道:“有武功高强的澹台探花断后,大军行进可保无恙。好在北地也无三大高手同时出手,澹台探花纵有寒剑偷袭之术,行在前面之人,也大可不必担心。”澹台远听了,只是双手抱剑,转过头、仰起脸,看向天边的冷月。
梁日自踏上北地荒原,神色语气全无大内副总管的傲气。不但对唐轩、紫裳更是恭敬,与秦渊也是笑脸相迎,对普通军校也甚是和蔼。时常向众人许诺,等返回京师,咱家定会当面向圣上保举,让各位加官进爵,连升三级。一时梁日在军中颇有人缘,一众军校对其颇有好感,康六、唐飙更是跟其左右。一路之上,梁日与樊仲时时走在一起,时常低声私语。
正统复位后,唐轩觉得樊仲性情大变。以往在天朋楼上是何等的豪放洒脱,在芦台夜宴同样挥洒自如。而如今却显得木讷拘谨,举止言谈很不自然。但众人对其颇是恭敬,既便孟一辰与赵青宇也无一句调侃。倒是紫裳有时当众调笑两句,樊仲也只是微微一笑,全不作声。梁日说樊仲在夺门之变中受了内伤,但早在锦衣卫那间密室中看到樊仲,就见其面色红润,目有神光,绝无身有内伤之状。樊仲从江渭手中抢走的那方雕花墨玉盒可是呈给了景泰?现在天颜已变,不知那方玉盒到了何处?
杨发率十名军卒走在军前,骑在马上,脸上满是傲气。那神色,便如自己乃是赵子龙、姜伯约一般的名将。自梁日说其武功还不甚高后,杨发多次背着梁日找到唐轩,一再表明,自己这些时日都在苦练,表叔那样说,只是他老人家仍是不通武功之故。唐轩倒也觉得杨发练武很是刻苦,安营扎寨之后,杨发每每不顾鞍马劳顿,都要练拳、练刀,练到很晚。虽然招式仍显笨拙,但功夫颇有长进。杨发也时常向唐轩讨教,唐轩每此都详加指点。杨发所引之路,唐轩每每回想,也觉得大致不差。紫裳有时向张恩用核实路径,张恩用也点头称是。提到“魔云”城堡,张恩用神色颇为伤感。
康六与杨发见面后,两人很是投缘。杨发提出,要将康六从锦衣卫调往虎林军。康六却是笑道:“御林军名头虽大,那只是听着好听,如何比得了锦衣卫的明权暗利?再过几年,六哥我立了功,升了官儿,到那时,要什么就是什么,这京城还不是你我弟兄的天下!”杨发给康六选了一匹好马,康六骑在马上,手提双斧,行在杨发身侧,一副随时拼命的样子。康六曾对杨发说:“兄弟你放心,六哥掌中这对双斧,已是下过三十年的苦功。若是遇到战事,六哥一定能护得兄弟你的周全。”
出了宣宁,进入北地数百里,并未遇到战事,也未撞见大队军马,只是碰到一些零星散骑。那些散兵,也许见这支人马虽是人数不多,却颇是雄壮威武,便远远散去。
那些身法高绝的身影,一路上,唐轩也多做留意,却未再次出现。
唐轩时常在想,三年中遇到的这些性情各异之人,竟然就这样凑在了一起,离开故国,千里远行,凶险莫测,竟是为了自己,去办自己生命中的一件大事,而他们自己却是不知,以为此乃天颜圣命……虽说命运使然,但无论如何,他们终究是在为自己做事,是在为自己涉险,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将他们平安带回。
行进途中,也是常想,此时蓝儿与贞子去了哪里?千万不要生出差错。
这一日,天色低沉,北风阴寒,天上又是飞起青雪。
忽然,前方一片密林中,似有白影一闪,宛如天际惊鸿,瞬时消失不见。
唐轩心念一动:不想应无泪竟是追踪至此。这次看清,适才那惊鸿一瞬,与那年应无笑在密林间的身法很是相像。夜星虹曾说,应无泪很是难缠,看来的确如此,不把剩下的两掌打在自己身上不会罢休。那日见他还算有些高手风范,想来不会滥伤无辜。随即又想:那些飘忽的身影又是何人?可是林鹏、江渭派来的圣天中人?不知此刻是否跟来?
正想间,前方传来兵器相碰及斥骂喊杀之声。唐轩急忙举目看去,见前方树林尽处有一岔路,喊杀之声,从那条岔路中传来。
紫裳大声喝道:“杨将军,速速引领大军,前往那战事生发之处!”
杨发稍做迟疑,而后大声说道:“末将遵令。”随即打马扬鞭,带人向前跑去,康六一声怪叫,挥舞双斧,紧随其后。众人也都打马向前疾奔。
唐轩回眸看去,见义兄秦渊率领十余军卒,行在林冬雨那辆车的周围,林崤与文逸也未随大队跟进,这才放下心来。
众人转过密林,见前方不远处,十数名蒙古兵将,将一名女将围在正中,那女将手持三尖两刃刀,左冲右突、拼死冲杀,仍是不能走脱。地上数名军卒身首异处,鲜血将地上青雪染得通红。那女将血染战袍,身上已然带伤。四员蒙将颇是骁勇,四面围攻,那女将刀法散乱,渐渐不支。一员蒙将大声笑道:“擒下这个疯婆娘,让兄弟们好好出出气、泻泻火,这疯婆娘白嫩细滑,长得着实不赖。”
唐轩见了,心中一惊,那女将赫然竟是三夫人。
紫裳大声说道:“丁千户、张校尉听令。”
丁锐、张恩用齐声说道:“末将在。”
紫裳道:“命你二人统带第一战队,速速救下三夫人,不可放过一个番人。”
二人齐声说道:“末将谨遵夫人之命。”说罢,与身后三十名军校一起杀出。看来这数十军卒,早被紫裳编排了战队。
唐轩忙道:“救下三夫人即可,万不可伤人性命。”
紫裳笑道:“侯爷稍安勿噪,本座自有道理。”
那些蒙军蒙将见一军突然杀到,大多面露惊异,刚刚那名叫喊的蒙将大声说道:“前方是哪路军马?可是孛来将军的部属?”
丁锐也不答话,手中铁枪一挥,三十名军校瞬时将这些蒙军围住。张恩用催马向前,在那名蒙将一愣之际,一刀将其斩落马下。
众军校一起动手,三人围住一人,片刻之间,十余蒙军军卒尽被斩杀。
丁锐挺枪跃马向前,接下两员蒙将,不数合,将两员蒙将尽皆刺于马下。
濒死之际,突来救兵,三夫人精神大震,与另一名蒙将又战十合,大吼一声,将其连人带马斩为两段。
丁锐与张恩用在马上齐齐抱拳施礼,低声道:“卑职见过夫人。”
三夫人看着两人,眼圈一红,泪水从眼中流出。随即头一低,调转马头,便要离开。
紫裳大声说道:“三夫人请留步。”
三夫人听到有人叫住自己,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急忙调回马头,看见紫裳,不由微微一愣,擦去泪水,轻声道:“这位女将军可是叫我?”
紫裳笑道:“美艳如花,骁勇善战,这世上能有几个三夫人?在这塞外荒原,兵凶战危之地,三夫人要到哪里去?”
三夫人眼中闪过哀戚之色,轻声道:“我也不知。”
杨发催马上前,对紫裳说道:“唐夫人,这位夫人已负了伤,又是孤身一人,在这蒙古野外,让人看着心中有些……有些难受。末将看来,是不是让这位夫人和我们在一起,免得……免得被那些番人欺负。”
听了这话,三夫人一双凤目看向杨发,满是感激之色。
紫裳目光闪动,说道:“三夫人武艺高强,能征惯战,通晓兵法,若是留下归杨将军调遣,杨将军的先锋营定会实力大增,当者披靡。只是此事重大,涉及朝廷对蛮夷的宣抚之事,还需唐侯爷、你表叔及樊将军做主。”
杨发急忙回马来到梁日、樊仲近前,说道:“表叔,樊将军,这位夫人是不是留下……”
梁日、樊仲齐声说道:“此事还需唐侯爷做主。”
唐轩轻声道:“杨兄弟,你将这位夫人领到林小妹的车上,先把伤情看了。她若想留下,便留在我们的这里。”
杨发大喜,连声说道:“多谢唐大人!”于是连忙催马到得三夫人近前,一脸关切之色,说道:“你的伤,可是疼痛?快快随我到车上医治,林小妹的医术很是高明……”
三夫人到得唐轩近前,怯怯说道:“妾身多谢唐……唐侯爷。”
见身旁的圣夜心手握剑柄,一脸忿忿之色,唐轩轻声道:“她如此情景,已无家可归,颇是凄零。过往之事,心儿不必挂怀。”
孟一辰与赵青宇看着一脸凄楚的三夫人,脸上都露出淡淡的笑意。
地上尸身狼藉,康六带着几名军校,正在其间收着弓矢,寻着财物。
唐轩眼中全是不忍之色,轻声对紫裳说道:“如何多添这等杀业?”
紫裳冷冷说道:“唐侯爷可是不想救下三夫人?任由她被番兵擒下……”
唐轩道:“刚刚说了,救人即可,何必杀人。”
紫裳冷哼一声,说道:“唐侯爷一念之仁,可曾误过大事?想那三夫人已是杀了数名番兵,若是放过那些番兵番将,他们若是招来大队人马寻仇,我们将何以应对?唐侯爷神功盖世,可保无恙,可这些军卒呢?到时会死多少人?”
唐轩轻叹一声,不再作声。
三夫人的伤势并不重,林冬雨医治后,很快便已痊愈。人马行进之中,三夫人衣甲鲜明,手提三尖两刃刀,行在杨发一侧,颇是英武明艳。杨发更是精神焕发,一脸洋溢的喜色,不时与三夫人说着笑着,将自己诸般英勇往事,轮番讲了多回。
紫裳曾与唐轩悄声道:“听小孟与小赵说,这位三夫人,曾与殷……”刚刚说到此处,当即便被唐轩打断:“便是亲眼瞧见,也不应背后如此谈论人家。”
青雪飘飞,阴风凄寒,野荒山险,绝域殊途。一行人马车帐,又是行了多日。
这一日午间时分,前队忽然停下,杨发回马来到唐轩近前,脸上满是异样之色,说道:“唐大人,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快要到了,末将害怕那湖边有番兵番将,这才停下。”
唐轩举目看去,见前方是一道横断绝险的山岩,危峰兀立,苍古森森,墨黑岩壁之上,零星点挂冰沍残雪,幽显浅绿清光。巨岩之下,林枝如铁,深叶金黄,白草垂雪,一望无边。
紫裳叹道:“不想绝域天涯,大漠深处,竟有这等奇美景致!”
众人大都面露惊奇之色,多人窃窃私语。只有梁日与林崤,望着远方墨岩的尽处,面色沉重,一言不发。
唐轩轻声道:“三年前,我心中也曾这样想过。”说罢,凝神看向从右侧林间那条深远的弯道,仿佛深叶金黄之下,垂雪白草之间,又飞驰出一匹白马,马上清秀英武的伊人,又在引弓射雕……
便在此时,从右侧林间,传出一声激昂的马嘶,随即蹄声大起,一匹神骏白马,从林间弯道飞驰而出,向着人马车帐疾奔而来……
唐轩周身巨震,只觉热血奔腾,从马上飞身而起,向那白马飞奔而去,嘴里大声喊道:“小白,小白,你可是在此等我?等我去远方寻她?”
那白马仰天一声长嘶,像是应答唐轩,这嘶鸣中像是隐含无边的欢喜……
人与马俱在飞驰中停下……
唐轩抱住小白,眼中泪水滚滚而下……小白俯首低声嘶鸣,马头不住亲昵着唐轩的身体……
众人围拢上来,看见小白,眼中皆有惊异赞叹之色。张恩用看向小白,神色一黯,眼中也有泪水淌下……
紫裳道:“好一匹宝马!可是侯爷当年纵横阴山南北的坐骑?”说着走到近前,抬手便要抚摸小白的面颊。
小白鬃毛一奓,一声怒吼,吓得紫裳缩手后退,笑道:“这马儿脾气可是不小,简直浑不懂事,居然不与主母相认!”
小白又是一声怒吼,对着紫裳怒目而视。
唐轩轻抚小白的面颊,轻声道:“小白勿噪,她叫紫裳,是我很好的朋友,不可对她无礼。”
小白忽然仰头看向远方,又是一声长嘶,前蹄不住在雪地上急踏,像是急着要向远方奔行。
唐轩道:“小白莫急,我知道你的心意,只是我还需前往那座城堡,去办一件急事,然后你再带我去远方寻她。”
墨岩之下,黄叶冬林依然延伸西去。小河岸津,依然结下玲珑的冰花。零散的飞雪,在不知不觉中霁了,塞外的天空格外青蓝,人仿佛就像行走在蓝色的天里……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与三年前一模一样……
绕过断崖尽处,唐轩只觉一阵熟悉的阴寒,随风沁入体内。
看着前方,林崤目光凝重;张恩用眼中凝泪;梁日、杨发周身颤抖……
小白仰头不住嘶鸣……
众人举目望去,只见一座冰烟冷气、寒云缥缈的大湖之中,赫然矗立着一座黑石城堡。
紫裳眼中闪过异样之色,说道:“这便是那座使人心向往之而又闻风丧胆的‘魔云’城堡!”
杨发颤声道:“唐大人,湖边上的军营不见了。城堡中……城堡中那些人,是不是也都走了?”
林冬雨从车上下来,走到近前,望着湖中的城堡,轻声说道:“竟比梦中的还要诡异阴寒……”
孟一辰轻声自语:“多少本事高绝的前辈,尽皆魂散于此!”
紫裳道:“我与唐侯爷要去城堡中办一件要事,各位还请在此稍等。”说着向站在近前的梁日、杨发说道:“梁公公、杨将军,可愿一同前往,来一番故地重游?”
杨发脸色一变,看了一眼梁日,梁日干咳一声,尖声道:“侯爷前往城堡,咱家与樊将军在军中坐镇。”
紫裳转头又向林崤说道:“林太医,可是要回‘魔云’故地,做一番重游,抒一番感慨?”
林崤背负双手,目视远方,并不作答。文逸正色道:“紫姐姐,此凶诞之所,虚妄之地,邪魅沾衣,徒费药石,家师不去也罢。”
紫裳又对非无色笑道:“无色小师父,此地与雾抬寺相比如何?”
非无色立于牛靖边的身侧,面色凝重,轻声道:“一切虚妄皆生于心雾,一切迷乱皆沉于法水。”
紫裳向樊仲抱拳说道:“多亏樊将军想的周全,事先备下皮筏。不然,这冰湖寒水,还真不好渡过。”说着微微一笑,又道:“还请樊将军选派两名通晓水性的军卒,将侯爷与我送过寒波。”
樊仲招来两名军校,两人一起动手,从一辆车中取出一个皮筏,充气后放入湖水之中,两人轻身跃上,各持一楫,在水中一点,便将皮筏定于水中,一动不动。
秦渊走到唐轩近前,看着湖中的城堡,低声道:“这其间,兄弟虽说熟悉,但仍是凶险,哥哥陪你一同前往。”
紫裳道:“这皮筏甚小,秦大哥若去,恐怕再难承载。”
赵青宇笑道:“唐侯爷、唐夫人到城堡中私密雅趣,若是无色那样英俊小生抑或文逸这般稚雅孩童随同前往,倒也无妨。秦将军黑面环眼,笨手粗腿,若是随行伴驾,岂非大煞风景?”
孟一辰轻轻一拽赵青宇,眼色一动,示意此时不可乱开玩笑。
紫裳向樊仲道:“樊将军,车中可还有皮筏?”
樊仲道:“只此一只。”说着看向湖中的皮筏,又道:“此筏为特质之物,皮质其薄如纸,比不得那些常用皮筏木舟,在水中极难驾驭,若非严训之人绝难操作。若非如此,那些寻常粗笨之物,如何能运行千里?”
秦渊道:“既是如此,哥哥无法与兄弟一道前往,兄弟还需多加小心。”
唐轩道:“看迹象,城堡已是无人。紫姑娘精于术数机关之学,想来不会有事。再者,小弟此去,只为了却一桩心愿,并无他事,去去就回,哥哥不必担心。”
湖水寒波,烟淼浩浩,皮筏轻巧灵动,如水上矫矢的鱼龙,未及一刻,便到城堡之下。
寒水拍涌墙石,依然飞起朵朵白花。唐轩、紫裳相视一笑,联袂牵手,足点浪花,身形一展,便到得石门之前。
门上依然是饱满丰盈的稻花,鬼功神力、墨光莹莹中,依然透出阴寒诡异。
唐轩轻推石门,石门轻轻打开。一阵风涛声中,唐轩护住紫裳,稳步走入城堡之中。
寒日苍白,石城阴冷。唐轩举目四望,见城堡之中,屋舍坍塌,满目苍夷,便是高耸入天的石楼,也似向湖中倾斜。庭院坪场之上,残垣断壁之间,多见尸籍残骸,折剑断刀。可以看出,城堡中有过一番惨烈的杀伐。此刻,残骸断刀,皆被青雪浅浅掩盖,一片青白之中,透出安静与悲凉。
紫裳目光闪动,说道:“此间一场剧斗,得胜一方,也许已将地下的宝藏运往了别处。”说着看了石楼一眼,又道:“不知蓝裳那本秘笈可还在此间?”
唐轩道:“那间密室隐秘非常,三十年来无人察觉,只是被我无意发现,秘笈应该还在那里。”
紫裳抬手向一片坍塌的院落一指,笑道:“三年前,唐知事可是白日在风骚女教习的调教下欢快的习武?晚间又在那坍塌的石室中想着郡主的芳容?”
见唐轩眼中闪过哀伤之色,紫裳又道:“敢问唐统领,从起始的数十人,经地狱魔火般地操习及笑谈儿戏般地杀戮,最终余下几人?”
唐轩长长一声叹息,低声道:“最终余下五人。”
紫裳满是深意的双目,紧紧盯着唐轩的双眼,说道:“此事始作俑者,不知是谁?”
唐轩脸上再次现出哀戚之色,轻轻摇头,连连叹息,轻声道:“都是来自东瀛的性子,带坏了那几个女孩儿。”
紫裳目光闪动,说道:“本座真是无聊,一不留神,便说到侯爷的痛处。但这天下乃是强者的天下,强者随手之间,倒下几个弱者,也并非天大的事情,对此唐侯爷也不必挂怀。”说着看向石楼,笑道:“唐统领那些销魂的经历,那些浓艳的记忆,可都来自这座石楼?”说着挽住唐轩手臂,说道:“那些离愁别绪,缱绻情思,唐统领还是到楼上去寻吧!”
石楼中曾经燃起大火,石墙上满是烟熏之色。那间上下升降的精巧木屋,已成一团焦黑。楼内静寂如死,楼外风涛依旧。从破碎的石窗中,不时吹进逆水阴寒的湖风。
两人拾阶而上,石阶之上,时见死状各异的尸骸及随处丢弃的各种兵器。
紫裳道:“从尸身残骸看,他们死了已近两年。城堡中那场惨烈的战事,当是发生在两年之前。”说着从地上捡起一截断剑,又道:“看这兵刃和一些尸身的装扮,死者中有些乃是中原武林中人。”
唐轩道:“中原武人中,始终有人觊觎此间,那个应无笑便是如此。”
紫裳随手将断剑扔出石窗,说道:“应无笑失踪已近三年,恐怕早就死了。不然,以他不安稳的天性,如何能耐得住寂寞?如何不在江湖中现身?”
说话之间,两人上到石楼的七层。强劲的湖风,从石窗中吹入,吹起两人的鬓发衣衫。
紫裳道:“此处已是高绝,可称得上古人谓之的百尺危楼。”
走近石门,见石门大开,门上墨色的稻花在莹莹的墨光中,似有朦胧的血色。进入石室,见其中一片狼藉,破损不堪,那些华贵珍稀之物,不是纷碎于地,便是不见其踪。
紫裳漫步其间,一脸兴奋之色,走到几只破碎的彩盘前,笑道:“这彩盘上的干涸之物,可是传闻中让人看去骇然的梦幻七魔彩?不知此物涂在身上是何感觉?可惜了这些宝贝!不知能从何处寻得秘方?”说着俯身捡起那条九龙蟒皮鞭,轻轻拂去上面的轻尘,又道:“美丽郡主出手,可是恰到好处,极尽温存?”
唐轩脸上一红,忙道:“我们还是及早打开石室,取得秘笈,尽快离开此地。”说着向对面墙上看去,见那把银色长剑已然不见。
紫裳眼中闪过神光,抬手一指,说道:“那间密室可就在对面的墙上?”
唐轩道:“密室在侧面的墙上。对面墙上曾悬挂一把奇形长剑,上次便是那把长剑的剑柄,恰巧触碰机关暗枢,打开了那间密室。”
两人走到侧面的墙下,唐轩取下“魔云”宝刀,凝神回忆那间密室的所在。片刻之后,轻身而起,运起神功,刀柄点在石墙上方一处。随着一声轻响,石壁上打开两扇窄窄的室门,露出那间狭小的密室。
紫裳笑道:“唐统领不但记忆超群,点开机关暗门的手法也颇是高妙,不枉本座悉心的调教。”
紫裳笑语声中,唐轩轻步走进密室,看到室中情景,不由周身巨震,呆立当场。
见一人蜷缩在密室一角,遍身白裘,五官血色狰狞,正是失踪三年的应无笑。另一人身着黑袍,仰面倒在对面的石墙之下。那张窄案上的蓝裳秘笈,已是不见!
紫裳道:“秘笈呢?本座备有行囊,可背在身上,替唐侯爷代劳。”
随着话声,紫裳走入密室,当即大声惊呼:“如何竟是如此?”
唐轩轻声道:“有人盗走了秘笈。”说着将窄案上那封短札和那片残纸拿在手中,凝神看过,放入怀中。看向应无笑的尸身,说道:“不想应无笑竟是死在了这件密室!不知这个黑袍人又是何人?”
紫裳轻声叹道:“看来这世上多有能人,藏在此间三十年的蓝裳遗物,终是没能保全。”
唐轩仰头望向窄案上的石壁,说道:“蓝老前辈,晚辈虽是寻到了令徒小蓝,却是没能将前辈的秘笈与他。前辈的秘笈被人盗去,当与晚辈误将密室打开有关。蓝老前辈,晚辈一定要将此事查清,将秘笈追回,交还小蓝。”
紫裳道:“如今唐侯爷身居高位,要说以保国靖边为己任,还说得过去。如何还要将异域中的偷盗窃案,包揽在自己身上?”
唐轩轻声道:“此事若不查明,我心中不会安宁。”
紫裳淡淡说道:“唐统领要是一心想做蒙古捕头、瓦剌捕快,那便只管去做,本座也不想阻拦。”说着走到应无笑近前,又道:“此刻唐捕头居然挑逗起本座探案之兴,现下本座就来破解应无笑密室归西一案。”说着抬手向应无笑尸身上方的石壁一指,说道:“在破案之前,还需借助唐捕头的绝世神功,将这把宝刀取下。”
唐轩这才留意,应无笑尸身上方的石壁上,插着一把刀,刀身在外,仅余一尺。
唐轩走上近前,握住刀柄,运起神功,将刀从石壁上拔出。刹时,密室中闪出青芒寒气,砭人肌肤,果然是把稀世宝刀。
紫裳从那黑袍人身上将刀鞘取下,递与唐轩,说道:“有劳侯爷将这把宝刀暂替本座收着。昔日在那万顷海涛之上,本座曾说要给蓝儿寻到一把宝刀。哼哼,本座向来一言九鼎,何曾有过一句虚言!等见到蓝儿,侯爷自可将刀给她。”
唐轩将刀鞘接过,还刀入鞘,悬在腰间。心道:你这妖女何时有过一句实言!随即想起齐小蓝与贞子,轻声道:“不知蓝儿与贞子去了何处?真是让人挂念。”
紫裳笑道:“这两个小妮子能去哪里?唐叔叔可还记的贞子的信笺留言?上面写得明白,唐叔叔乃情场亦可封侯之人,如何不知?想那蓝儿姑娘,对唐叔叔何等的缱绻情深!是以离开只是一时,那位颇有心计、少言寡语的清秀小姑娘,终究还会回到她唐叔叔的身边。”
唐轩轻声一叹,说道:“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紫裳一脸自得之色,说道:“无论多么波谲云诡之事,本座看来,皆是炳如观火,不待蓍龟。应无笑当是中毒而死,所中之毒,正是百毒之王,‘天蓝’之毒!那名黑袍人脸上布满了细若纤毫的银针,也是死在‘天蓝’之下!本座推断,应无笑仗着身有‘天蓝’,有持无恐,潜入城堡之中,打开了这间密室。正在心中狂喜,欲取秘笈之际,那名黑衣人突然从秘道中闪出,他武功当在应无笑之上。应无笑情急之下,使出‘天蓝’,两人皆中‘天蓝’之毒,尽皆死在‘天蓝’之下。那黑袍人在临死之前,奋力一掷,手中宝刀,便深深插入石壁之中。”
唐轩轻轻点头,说道:“应无笑只是抢走一枚‘天蓝’,而无解药,他也不知‘天蓝’使用之前,需自行先服解药,这才死在‘天蓝’的毒烟之中。”
紫裳环顾四周,笑道:“唐捕头即便是查办蓝裳秘笈失窃一案,也要等到宣抚大事办成以后,此刻我们不必在此逗留。”
走出密室,唐轩疾点机关暗枢,两扇窄门无声关闭。
阴寒的湖风,依旧从破碎的石窗吹进石室,吹乱破碎的玉床红帐。
紫裳挽住唐轩手臂,笑道:“这香艳烟氲、夜上浓妆的难忘之地,唐统领再好生看上一眼,下次再来,不知要到哪年哪月?”
紫裳话音一落,门外传来爽朗的笑声,随即有人说道:“如何还要再来?唐侯爷今日便要留在此间,长眠香艳的销魂帐中!”
随着话音,林鹏稳步从门外走了进来,李怀宗、来九针、廉如众等人跟在林鹏身后。
便在此时,石窗之上,白影一闪,应无泪从窗外飘入室中。
唐轩心中一沉,暗道:“他们如何到得此间?是从城堡之后还是从秘道而入?看来秦渊义兄担心的有理,果然生出了变故。对方尽是高手,自己一人或许能拼死冲出,若是再兼顾紫裳,恐怕绝难做到。
紫裳微微一笑,说道:“人生何处不相逢,难得与各位在这鬼蜮魔城相见。”说着又向应无泪说道:“应先生,你来的正好,令弟刚好也在此间。”说着抬手向石壁一指,又道:“令弟便在一间密室之中,死于‘天蓝’之下。”
应无泪脸上全然不见喜怒,稳步走到那石壁之下。
紫裳道:“应先生乃当代术数大家,既然知道石壁上有间暗室,将其打开当不是难事。”
林鹏等人听了紫裳之言,也不说话,一起看向应无泪。
紫裳话语之间,应无泪飞身而起,白影飘幻中,只听一声轻响,那两扇窄窄的室门无声地打开,应无泪稳步走进石室。
林鹏道:“天下名家,单以身法而论,应先生灵幻出尘、飘飘若仙之姿,当世无人能及。”
廉如众看向林鹏,眼中现出崇敬之色,说道:“应村主虽是了得,但与教主相比,仍是大有逊色。”
李怀宗眼皮一撩,精黄的眼中闪过冷光,说道:“廉堂主此言差异,应无泪与教主相比,岂止大有逊色,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圣天教主乃是与天同高的万物之主!”
唐轩心道:李怀宗居然也入了圣天教,这世间居然有这等无耻之人!
忽然,随着一阵破风之声,一道黑影,如疾矢一般,从石窗飞出,窗外随之传来重物落水之声。
应无泪从密室走出,也不回头,只是轻轻挥手,只听“铛”的一声轻响,银光一闪,一物落入狼藉之中,那两扇窄窄的室门,便无声地关上。
来九针轻声道:“应先生清了密室,将其弟葬于其中,真是非常人行非常之事。”
应无泪走到唐轩近前,说道:“无论你是反叛逆贼,还是封侯拜相,与应某全无干系。应某刚刚看过,舍弟并非死于你手。但应某已是说过,你打舍弟一拳,应某还你三掌。应某生来言出必行,还有两掌须要还你。”
紫裳道:“应先生,你乃当世高人,在江湖颇有身份,如何能与旁人一道群殴一人?如此一来,与地痞何异?你与唐侯爷有过节,可定下时间,约好地点,两人单打独斗,做个了断,这才与你的名头相符。”
李怀宗大声说道:“天圣地灵,当垂永远!擒杀朝廷鹰犬,不必遵从江湖规矩。像他这种以朝廷为靠山、残害江湖义士的恶贼,大家就应一起动手,一并将其除去!”
当说起“天圣地灵,当垂永远”八个字时,李怀宗的声音是那么的自然,脸色是那么的庄重,眼神是那么的虔诚。
唐轩点指李怀宗,说道:“你活在这世间,可还知道什么是人脸?什么是羞耻?”
李怀宗冷冷一笑,说道:“你刚刚封侯,便当众受贿,收了隆盛镖局十万两银子。”说着眼中射出激愤之色,大声说道:“天圣地灵,当垂永远!除恶扬善,乃是怀宗一生之大责!便是尽我一生之力,也要杀尽你们这群残害百姓的贪官污吏!”
紫裳笑道:“听李大人的口气,不像刚入圣天的新人,倒像是忠诚圣天数十载的中坚教徒。这些年,李大人在朝廷中,在锦衣卫里,原来是在为圣天卧底。但这些年来,死在李大人手上的圣天中人,那可是不计其数,这莫非都是李大人设下的苦肉之计?若是如此,李大人是不是让圣天流出的鲜血过于多了?以致于将李大人头上的圣天、脚下的灵地染得血红!”
听了紫裳这话,来九针、廉如众的神色俱显黯然。
林鹏淡淡一笑,说道:“唐夫人此言差矣!圣天义士,不论血洒何处,皆是为了万古圣天大业,都会化做碧涛,芳香永驻!皆会神入圣天,魂归极乐!”说着又向应无泪说道:“刚刚我教青龙部李副部主所言有理,对这种残害百姓、杀戮武林同道的朝廷鹰犬、贪官污吏,绝不可按武林规矩行事,今日本座再次与应先生联手,为天下除去这个祸害。”
应无泪冷冷说道:“应某自任为人还算洒脱,从不拘泥某些烂俗的规矩。但今日与中秋那日不同,那日应某尚不知你入了圣天逆教。今日应某也不知你带人前来,当年应某师尊与圣天蓝逆着实有过一段交情。”说着看了一眼唐轩,又道:“你欠下的那两掌,应某随时都会还你。”说罢,径直走向室外。挡住室门的来九针与廉如众,急忙向两旁闪开。
听着应无泪的脚步声转下楼去,李怀宗喝道:“大胆应无泪,居然敢对圣天及蓝教主出言不逊,等本部主返回中原,当即平了你的蓼花村!”
紫裳笑道:“李大人一恼,仍有都察院的风范,锦衣卫的神威。只是如此一来,嘴里竟忘了说那‘天圣地灵,当垂永远’八字真言,岂非对不起圣天灵地,对不起天地良心?”
唐轩道:“林教主,你的身世,你当已知晓。唐某今日来此,就是想取出蓝裳的秘笈交还与你。”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封短札与那片残纸,说道:“这是令堂与令师留下的东西,你当收下。”说罢,轻轻一抛,那片残纸附在短札之上,在空中缓缓飘向林鹏。
林鹏神色凝重,双手一合,将短札残纸接住,展目看过,扬手一挥,那短札与残纸,便成纷纷纸屑,飞扬落地,随即笑道:“唐侯爷将这残片断章与我,那秘笈为何舍不得拿出?唐侯爷为显绝世神功,竟将先人遗下的东西震成碎屑,当属对人不敬,全无修养。”
唐轩看着飘飞的纸屑,心中生出莫名的疼痛。
林鹏又道:“唐侯爷为何不语?那秘笈现下何处?”
唐轩面露愧疚之色,说道:“蓝老前辈的那三本《傲天集》已是被人盗去,此事唐某一定追查清楚,给林教主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