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美人自古如名将 不许人间见白头(上)
上回说到,在霍青的战略规划之中,赤龙帝国的冬天至关重要,他需要赤龙帝国的寒冬与暴风雪,去停滞蓝鹰大军的攻势、去破坏蓝鹰军的后方补给、去摧毁蓝鹰军的士气。怎奈天不遂人愿,以往十一月上旬便会到来的冬天,如今十二月中旬依旧迟迟未到。长期阴雨连绵、阴冷潮湿,将赤龙守军的意志折磨到了极点。面对如此局面,霍青决定铤而走险,潜入蓝鹰大营之中,暗杀蓝鹰帝国摄政王、蓝鹰帝国大军统帅——罗伯特·爱德华公爵,可惜功亏一篑未能成功。蓝鹰大营之中,单枪匹马的霍青,与四万余名蓝鹰大军,形成了对峙。霍青决心拼将一死,也要干掉罗伯特·爱德华,可就在此时,暴风雪从天而降,一臂之内,难以见人。赤龙帝国的冬天,居然在此刻,骤然到来。
寒风凛凛,以大地为刀俎,以众生为鱼肉;
暴雪飘飘,以苍天为烘炉,熔万物为寒灰。
初冬时节,龙城的暴风雪,铺天盖地、倾盆而落;
这雪来得突然,下得也特别;
风卷雪,雪裹风,残垣之间,往来冲突;
朔风吹,乱雪飘,山谷震荡,阵阵狂飙。
天地之间,白皑皑、乱扬扬,滚滚团团,混混沌沌;
万里河山、苍茫大地,尽皆披上了一层银装;
山峦、城市、道路,一片银白、浑然一体。
多日不见的太阳,偶尔露一下脸;
挂在天空,没精打采,苍白惨淡,全没有往日的亮丽暖和。
这冬天来得晚,降温却不含糊,一夜之间,气温便降到了零下六十度左右;
川流不息的河流、波光潋滟的湖泊,全结了冰,变成了固体形态;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瀑布,依然挂在岩壁之上,曾经白水如棉、宛若白练的激流,凝固成姿态奔放、波澜起伏的静态冰雕;
这晚了一个多月才到来的冬天,被称为:赤龙帝国有史以来最寒冷的冬天。
龙城的激烈战事,因为寒冬的降临,暂时告一段落;
龙城北部,房屋之中,此前的潮湿之气,消散得干干净净;
赤龙士兵们点起篝火,一个个换上皮衣皮袄,躲在屋里,谁也不敢出门。
冰天雪地之中,依然有人奔波受苦;
一匹军马,在厚可齐腰的积雪中,艰难挪动四蹄,正向赤龙军大营而来;
马背上趴着一人,犹如被线拉动的木偶,随马身晃动,摇摇欲坠,仿佛随时要掉下马来。
此人一袭黑衣,满身血水,衣服僵硬、冰冷,紧贴在身上,犹如一层硬邦邦的盔甲;
脸,冻得乌青发紫,甚至还有点死灰色,好似抹了一脸炉灰;
这人还活着,还在呼吸,每次呼出来的气体,都冻成了冰,凝成白色冰碴,挂满眉毛……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赤龙帝国大将军——霍青;
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帮助霍青逃出了蓝鹰军大营;
可急剧下降的气温、能见度极低的环境,也威胁着他的生命安全。
霍青从蓝鹰军手中抢来的战马,不适应这等严寒天气,不熟悉当地地形,跑了没多久,便一声长嘶、颓然倒地,竟活活冻死了。
此时此刻,四面八方,触目所到之处,全是飞雪茫茫;
根本无法辨认方向,更无法赶路。
为了行动方便,霍青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夜行衣,虽说武艺高强、有内功护体,可也不是神仙;
零下六十度的严寒之中,他冻得嘴唇发紫、全身哆嗦,感觉五脏六腑,仿佛都冻结在了一起。
霍青明白,若在暴风雪中如此熬下去,非冻死不可;
他抽出军用匕首,将死去的蓝鹰战马肚子豁开,将里面内脏,尽皆掏了出来;
性命攸关之际,霍青也顾不得太多,强忍腥臭之味,将全身塞进马肚子里,躲避风雪;
幸好那马死去不久,体内倒还热乎,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避风港湾”;
就这样,好歹熬过了一晚。
第二天清早,霍青钻出马肚子,遇到了前来寻找他的赤龙战马;
这匹马,是他从大营出发时所骑;
霍青找到蓝鹰大营之后,便将这匹马放入山中躲避,自己徒步而往。
这匹赤龙战马,身躯粗壮,四肢有力,毛发粗糙、结实、浓密,不畏寒冷;
这战马,还是一匹老马,经验丰富,颇通人性;
暴风雪到来之前,它便察觉到了气温中不同寻常的变化,找到一处山洞,避开风雪。
到了早晨,暴风雪稍停,老马循着气味,找到霍青,并将其驮回赤龙军营;
霍青能大难不死,一方面,得益于精通野外生存之术;另一方面,这匹老马也是居功至伟。
一步步蹭到主将营帐之外,精疲力竭的老马,再也站不住了,四腿一软,摔在雪中,呼呼喘着粗气;
马背上的霍青,也跌落在地,幸得地上雪厚,没有摔伤;
只是零下六十多度的低温,实在难熬,此刻的他,筋疲力尽、全身发抖,想爬回营帐之中,怎奈有心无力。
正当此时,主将营帐的门帘掀开,从里面疾步走出一人,将霍青扶起,拖进大帐之中;
此人想把霍青身上的衣服扒掉,试了一下,才发现衣服已经和皮肤冻在一起;
此人不敢硬来,遂将霍青连人、带衣服,一起放入一个浴桶之中;
又从旁边桌子上,取过事先烫好的黄酒,撬开霍青咬紧的牙关,灌了下去。
浴桶中已倒满热水,温度四十度左右;
霍青本就年轻,身体壮健、内功深厚,如今体外有热水浸泡,体内又有烧酒发热;
没过多久,他缓过气来,心跳有力,脸色也有了几分红润。
霍青长长出了口气,睁开眼睛,想对救自己的人,说两句感谢话;
仔细一瞧,当看清楚对方之时,一股惊喜,犹如旺盛的火苗,猛然从心头窜起:“是你!你……”
话没说完,对方伸出右手,捂住了霍青的嘴;
左手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那么说,此人是谁呢?
不是别人,正是霍青的妻子——罗兰。
罗兰来到大帐门口,警惕地朝外扫了几眼,见外面空无一人;
便返回到浴桶跟前,将解冻的衣服,从霍青身上扒下;
又从旁边床上,取过一块大毯子,把霍青全身包紧,将其从浴桶中,抱了出来。
罗兰自幼习武,力量远非一般女子可比,故抱着霍青,倒也不是特别吃力;
将霍青放在床上,盖上厚被子,她才压低声音说道:
“你好些了吗?”
闻听妻子温柔关切的问话,一股暖流从霍青心中涌起,想到这次差点死在万箭之下、严寒之中,面对罗兰,他颇感愧疚,暗暗自责:
霍青啊霍青,你难道就没想过,万一你死了,她们娘俩接下来的日子,可怎么过?
愧意满心,霍青鼻子一酸,泪水盈眶,声音哽咽:“对不起,我……”
罗兰再一次捂住了霍青的嘴巴,她眼中同样泪光闪动,却满面微笑、暖如春风;
罗兰摇了摇头:“你是我的英雄,我为你感到骄傲。”
罗兰拭去泪水,俯下身去,轻轻吻了一下霍青的额头,声音愈加温柔:
“将来,等女儿长大一点,我会把你的故事,讲给她听;
让她知道,她的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
无须再有语言交流,此时无声胜有声;
炉火,欢快跳跃着,大帐之中温情如春;
霍青、罗兰,这一对苦命夫妻,默然相拥,说不尽的柔情蜜语,道不尽的相思之情……
抱紧了妻子柔软温热的身体,霍青吻了吻罗兰的嘴唇,叹了口气:
“等打完了仗,我也不想再当什么大将军;
我和你,还有女儿,咱们离开龙城,回娄蓝,回我的家乡去;
远离这一切是是非非、权力恩怨,过平平淡淡的生活。”
罗兰呻吟了一声,将修长性感的娇躯,贴紧霍青,脸上闪过一丝愁云:
此事,只怕没那么容易,以李秀凝的阴险歹毒,岂能轻易放你归隐田园?
心中如此想,罗兰却不想破坏,霍青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好啊,到那时,你种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
“还有,”霍青吻了吻罗兰的脸颊,“一个孩子不够,你还得给我再多生几个,三个四个我嫌少,七个八个我不嫌多……”
“啊呸……”罗兰臊得满脸通红,轻轻捶了霍青一拳,“还七个、八个?你拿我当猪了!”
罗兰装作生气,在被窝里一翻身,拿着光洁柔美的后背对着霍青:
“不行,打死我也不生了;
生这一个,都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要生你去生,哼,我不干……”
瞧着妻子的娇羞之态,霍青心中怜爱更深,有心要和罗兰闹着玩,便伸手去挠妻子的胳肢窝:
“生不生,生不生,啊?”
罗兰素来怕痒,被霍青拿住弱点,笑得喘不过气来,忙不迭求饶:
“哈哈,不生,就不生,哈哈哈,饶命饶命……”
打闹嬉戏了一会儿,两人抱在一起,交颈喘息;
霍青本就疲惫难当、困乏难耐,又有罗兰陪在身边,一呼一吸,皆是妻子芬芳的体香,心中满是温馨;
不一会儿,他便在罗兰怀中,沉沉睡去。
二十五岁的罗兰,静静偎依在霍青身边,温柔凝视这位比她小四岁的丈夫;
霍青平日里昂首挺胸、英姿勃勃,可睡觉时,却像一只流浪猫,身体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他睡得很香,呼吸均匀,偶尔还有鼾声,将身体贴紧了罗兰,脸上挂着幸福开心的微笑,就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大孩子……
罗兰眼中,霍青是一位温柔体贴的丈夫,一个性情开朗的小弟弟,还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罗兰轻轻抚摸霍青的头发、脸颊,目光中满是浓浓爱意;
她注意到,霍青憔悴了很多,曾经饱满光润的额头上,增加了几条深深的皱纹;
这位年方二十一的年轻将军,承受了太多的压力与痛苦。
怜惜之情,袭上心头,罗兰低下头去,吻了吻霍青的脸颊;
她怕把霍青弄醒,故这一吻,吻得甚轻……
突然,大帐之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来者人数不少,这么多双脚踩在积雪上,咯吱之声,甚是密集……
罗兰一惊,心说:
什么情况?难道有人发现我在这里了吗?
罗兰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该怎么办,霍青醒了;
这位年轻的赤龙帝国大将军,内功绝顶、已入化境,听力、反应之敏锐,远超常人;
他将被子往上一拉,将罗兰裹在被窝之中,从头到脚,挡了个严严实实;
自己则翻身而起,抓过一件厚皮衣,套在身上……
霍青心里明白:
战争进行到现在,赤龙、蓝鹰两国之人,可谓势同水火、不共戴天;
罗兰虽是混血儿,但长相还是有蓝鹰人的特点;
若被人发现她在此处,只怕会对其安全,产生不利影响。
霍青不等外面的人来到跟前,抢先一步,踏出大帐,挡在帐门跟前:“你们要干什么?”
霍青这么一喊,外面来的这些人,全傻眼了;
彼此之间,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霍青这会儿才看清楚了,这些人是谁;
站在赤龙大营中央,是一万多名来自白龙军团的赤龙将士;
有一些轻伤员,拄着拐、吊着膀子,在医护人员的搀扶帮助之下,也站在队伍之中;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这些人集合在一起,来到中军大帐跟前。
霍青独闯蓝鹰大营之时,曾与四万多人的蓝鹰大军对峙,面无惧色;
没想到,回到赤龙大营,又和一万多名赤龙士兵,形成了默然对峙;
他不知这些士兵所为何来,深感不安,心中暗暗说道:
罗兰是我的挚爱妻子,我绝不能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兄弟们,你们若敢对我妻子不利,那就休怪我霍青手下无情。
定下心来,霍青不慌不忙,先把皮衣穿好,将一个个扣子慢慢系紧,从旁边兵器架上,抽出一根精铁打造的狼牙棒;
狼牙棒的锤头上,一根根锋利钢钉,雪光照射之下,闪着凛冽的寒光。
霍青把狼牙棒的长柄,往地上一戳;
冻得坚硬的地面,连带着积雪,一起颤了几下:
“兄弟们,你们聚集于此所为何事,莫非有什么紧急军情吗?”
这句话,与之前相比,口气舒缓了不少;
对面的赤龙士兵们,也放松下来,彼此之间,交换了下眼神,脸上露出了轻松的微笑;
一个军官走出人群,先向霍青敬了个军礼,随后又朝霍青竖起大拇指:
“霍将军,你是好样的!”
军官的话,就像一挂鞭炮,被点燃了引信;
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喊了起来:
“霍将军,你真棒!”
“霍将军,你太强了!”
“霍将军,能跟随你这样的将军作战,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荣耀!”
一万多名赤龙士兵,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使劲儿鼓掌,将掌心鼓得又红又肿;
他们凝视霍青,目光中满是崇拜、敬仰、钦佩,与现世的粉丝看偶像,差不了多少;
他们的掌声、欢呼声,犹如大海的波涛,汹涌澎湃、连绵不绝。
霍青暗暗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闹了半天,虚惊一场,也幸好是虚惊一场;
为了罗兰,他不惜一战;
可这些赤龙士兵,也都是忠诚勇敢之人,与他们动手,也难免有些于心不忍。
一名军官大声喊道:“听我命令,全体都有,立正!”
一声令下,赤龙大营之中,一万多名赤龙士兵,昂首挺胸、站姿端正。
军官再一次发出命令:“请大将军,接受白龙军团全体将士的敬礼!”
唰的一声,一万多名赤龙士兵,同时举起手来,整齐划一地向霍青行军礼;
一名断了腿的伤员,挣脱开医生的搀扶,左臂夹紧拐杖,举起右手,向霍青敬礼;
一名断了右臂的伤员,举着只剩下半截的断臂,行了一个并不标准的军礼……
冬风,凛凛而来,寒冷刺骨;
积雪,似风中柳絮,飘飘而舞;
一万多名热血青年,共行军礼,傲立于风雪之中,岿然不动!
霍青眼中,泪光闪动,举起右手,向这群热血男儿,郑重回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北风呼啸,雪花漫舞,仿佛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回响于天地之间:
如果胜利,不属于这样的军队,还会属于谁呢?
彼此敬礼之后,赤龙士兵们渐渐散去;
霍青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返回营帐、房屋之中,流淌在脸颊上的泪水,已结了冰,仍舍不得离开;
等等,他突然注意到,不远之处、人群之中,出现一个熟悉的面孔:梁吉。
与赤龙士兵一样,梁吉身着黑色皮衣、头戴黑色皮帽,混在一万多人的队伍之中,着实难以发现;
士兵们已渐渐散去,梁吉摘掉皮帽,朝霍青招了招手,就此显露身形。
霍青心中的万般疑惑,就此水落石出;
一定是梁吉,将罗兰暗中送到他的大帐之中;
也一定是梁吉,派人将他独闯敌营的英勇壮举,在士兵之中,广为传扬。
霍青明白:
背后策划这一切的人,是李秀凝;
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个女人的监视之下。
他还知道:
李秀凝将罗兰送来,是为了安抚他的情绪;
在军中散播消息,是为了振奋士气;
这个女人,就是这么聪明绝顶;
做起事来,就是如此滴水不漏。
响鼓不用重锤敲,一切尽在不言中;
霍青朝不远处的梁吉,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表达了谢意;
此刻,他最心爱的妻子——罗兰,还在大帐之中;
霍青不想浪费任何时间,只想尽快回去,与罗兰卿卿我我、恩爱缠绵;
天黑到来之前,他要尽情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团聚与温馨。
霍青转过身去,正要走进大帐;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请等一下,将军,我……我……”
霍青停下脚步,皱了皱眉头,回头望去;
几步之外,旗杆旁边,一个看上去大概十六七岁的年轻士兵,正凝视霍青,目光中有崇拜,也夹杂了几分畏惧……
霍青强忍不快,朝那士兵笑了笑,尽可能让声音亲切一些:“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那年轻士兵,见霍青没有生气,脸上立刻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羞,士兵脸颊上浮起了两片红晕;
二人目光相遇之时,士兵低下头去,用脚碾了碾地上的积雪;
沉默与羞涩,没有持续很久,士兵抬起头来,鼓足勇气:
“将军,您害怕过吗?”
问题出口之后,没等霍青回答,年轻士兵又连忙补充:
“您一个人,独闯蓝鹰大营、面对那么多敌人,难道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吗?”
霍青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年轻士兵,又继续说了下去:
“就在几天前,我和几个战友,在一幢楼房中,与蓝鹰人遭遇;
我们冲上去,和他们打在一起……”
霍青没有打断他,静静听着年轻士兵的诉说;
那个年轻士兵,仿佛忘记了自己想问什么问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后来,敌人开炮了,我的战友全死了;
他们的身体,碎了……全碎了……到处都是……”
痛苦的记忆,令年轻士兵逐渐崩溃,慢慢瘫坐在雪地上,泪流满面,开始哭嚎:
“您知道吗?我的战友,我的朋友,他们的血肉,粘在我身上,到处都是……
我想把他们拼回去……把他们拼好……可我怎么也做不好……
这么久了,我始终忘不了这一幕,每天都会想起……”
霍青眼眶湿润了,长长叹了口气,目睹了太多战友的牺牲,他能理解这份痛苦;
他慢慢走过去,蹲下身去,那士兵抱住了霍青,继续哭泣:
“将军,从那天开始,我好害怕……好害怕打仗……
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霍青默然无言,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辞,来安慰这个年轻士兵;
他静静抱紧了对方,任由对方释放压抑已久的悲伤与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年轻的士兵渐渐冷静了下来,呼吸变得平缓,哭泣之声也渐渐弱了下来。
霍青轻轻拍了拍年轻士兵的肩膀: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这世上谁不怕死呢?
我们之所以怕死,是因为我们心中有牵挂;
我们希望自己能活下来,能活过这场战争,能在战争结束后,与我们所爱的人、所在意的人,重新相聚……”
霍青慢慢站起身来,将年轻士兵也拉了起来,双手握住对方稍显单薄的双肩:
“别多想了,一切都会过去的,天这么冷,雪这么大,蓝鹰人暂时不会再进攻了;
接下来,好好吃,好好睡,好好休息,相信我,过一段时间,你就不会再这么害怕了……”
霍青明白,战争恐惧,是每一名走上战场的军人,都必须面对的问题;
这种问题,不是靠一次谈话,就能解决的;
有一回,他亲眼看到,一名赤龙士兵像疯了一样,在徒手挖散兵坑,那士兵没注意到,自己所有指甲都挖断了;
这并不代表,这名士兵就是孬种或者懦夫;
他们只是需要休息,哪怕是远离战场、回到后方休息几个小时,也会使他们的心理状态,有所改善。
(散兵坑,又名单人掩体,对单兵起防护作用的防护工事。
对于敌人的轻武器火力或炮火,散兵坑可根据其挖掘的深浅程度,对人员提供相应防护。)
短暂的情绪发泄,对缓解战争恐惧,也有一定帮助;
痛哭倾诉之后,那名年轻士兵,渐渐恢复了平静;
他擦擦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
“对不起,将军,我……我真是个……”
霍青摆了摆手,止住了年轻士兵接下来的检讨,朝士兵胸口捶了一拳:
“你很勇敢,是一名很优秀的士兵,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所以,你也不要怀疑自己……”
霍青朝年轻士兵点了点头,示意谈话结束,遂转身想要离开;
那名年轻士兵的声音,却再次从身后传来:
“将军,我还想再问一下,您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害怕吗?”
第一次杀人?
这个问题,霍青还没仔细想过;
记忆之中,第一个被他杀掉的人,应该是周老虎;
当时想来,心中不仅没有一丝害怕,反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与复仇的快感。
霍青笑了笑,回过头来,瞧着那年轻的士兵,正想回答“没有”这两个字;
一股寒风,迎面而来,顺着衣服领子,钻进了皮衣之中,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在肌肤之上……
霍青打了个寒战,记忆深处,浮现出了一张满脸鲜血、满眼憎恨的可怕面孔——霍瘸子;
彻骨寒意,就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住了他的心:
他想起来了,第一次杀人、第一个杀掉的人,是他的父亲。
瞬息之间,霍青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最先开始发抖的是他的双手,接下来是他的腿,颤抖就像电流一样,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零下六十度的气温,呵气成冰,固然寒冷,却根本无法与他心底隐藏的、这段难以见人的阴暗记忆相比;
因为后者对霍青而言,才是钻心之寒、剔骨之痛。
久违了的恐惧、压抑、焦虑、痛苦,像洪水般淹没了霍青的整个内心;
即便时间过去了两年,杀死父亲,依然是他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是他灵魂永远背负的十字架……
霍青面色铁青、寒霜满面;
他没再说话,甚至连看都没再看那年轻士兵一眼;
他就像一个打了败仗的逃兵,几乎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了原地,冲进了大帐之中,一头扑进了妻子罗兰的怀抱……
此刻的罗兰,早已穿好了衣服,身着皮衣、外披斗篷;
她感觉到,在自己怀中,高高大大的霍青,此刻就像一个受伤的孩子,全身颤抖不止;
罗兰听到了,霍青和那个年轻士兵的对话;
她没有说话,就像抱女儿——霍铃一样,默默抱紧了怀中年轻的丈夫……
此时此刻,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
霍青也紧紧抱住了罗兰,他很用力,抱得罗兰身上骨骼咯吱作响;
他就像溺水之人,抱住救命的浮木,丝毫不敢松手,仿佛一松手,就会窒息而死……
大帐之外,北风再起,飞雪又至,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大帐之中,霍青、罗兰,这对历经苦难的恋人、饱经沧桑的夫妻,默默抱紧了彼此,久久无言;
寒冷冬天里,泥泞人世中,他们就像两叶无根飘萍,只能在彼此的拥抱中,感到少有的温暖与快乐……
天色晦暗,北风汹汹,浓密彤云被吹得落荒而逃,向南方滚滚而去;
苍穹之下,蓝鹰大营之中,一顶顶冻得梆硬的帐篷,于风中摇曳,发出阵阵噼啪之声;
帐篷顶上,厚厚积雪,随风而起,卷到空中,摇动飞舞,阵阵洒落,打在脸上生疼……
对赤龙帝国的冬天,蓝鹰军并非毫无准备,各种防寒物资早已下发到士兵手中,可问题在于:
一者,蓝鹰帝国属于温带海洋性气候,全年温和潮湿,冬无严寒、夏无酷暑,这造成了蓝鹰士兵极不适应寒冷气候。
二者,今年冬天,是赤龙帝国有史以来,最寒冷的冬天,气温直接跌破零下六十度,而蓝鹰军队所准备的防寒物资,最多只能抵挡零下三十度的严寒。
冰天雪地之中,大量蓝鹰伤员,被活活冻死,他们僵硬的尸体,呈现出各种姿态,脸上挂着临死前痛苦绝望的表情;
幸存的蓝鹰士兵,只能裹紧身上的毯子和大衣,蜷缩在冷冰冰的帐篷中,瑟瑟发抖;
他们思念家乡的亲人,怀念故乡的温暖舒适,忍受着不断钻进衣服里的寒气,无可奈何地叹息着……
赤龙帝国的冬天,给蓝鹰大军带来的威胁,不仅仅在于人员伤亡;
酷寒之下,蓝鹰军的金汁炮,成了第一个受害者;
这些大炮,全被冻住了,要想使用,需要先用锄头将厚厚的冰,刨掉才行;
可问题是,木质炮架已冻出了一道道裂缝,就像一道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刨冰的时候,稍稍一用力,炮架就崩溃,变成一堆碎木;
炮架上的绳索、绳套,也没好到哪里去,结了冰,使劲一拉便会折断;
连固定炮架的金属零件,也变得脆弱异常,成了易碎的瓷器,稍一敲击,就会碎成金属残片。
曾经威力惊人的金汁炮,成了废品;
一堆堆碎木,被蓝鹰士兵们捡回去,当柴火烧;
少量宝贵的石油炮弹,也被拆开,当做引火之物,以供取暖使用;
连用来给金汁炮保暖、毡子做的炮衣,也被士兵们抢去,披在身上,作为御寒衣物。
劳师远征的蓝鹰军,其后方补给线,也遭到了毁灭性打击;
蓝鹰帝国的马匹、军用马车,根本适应不了滴水成冰的寒冷、坎坷不平坑坑洼洼的道路,马匹倒下,车辆毁坏;
大量后勤补给人员,在漫长的运输途中,冻死冻伤、奄奄一息……
罗伯特·爱德华的大帐之中,两个暖炉摆在卧室正中,其余四个暖炉,摆在帐篷的四个角落;
六个炉子,炉火熊熊,火光熠熠,却依然挡不住不断入侵的寒气……
罗伯特·爱德华坐在床上,盖厚被子,穿厚棉衣,全身仍止不住地颤抖、哆嗦,连上下牙齿都在不断打架;
他先受惊吓,又受了风寒,被扶回帐篷之后,病得愈发严重,咳嗽不止,发了低烧。
仆人端了药汤过来,想一勺勺喂给罗伯特·爱德华喝,被其拒绝了;
罗伯特·爱德华的手,哆哆嗦嗦,接过汤碗;
手抖得太厉害,没端稳,碗一翻,将近一半儿的药汤,全倒在被子上。
仆人赶紧过来,扯掉被药汤打湿的被子,换上一床新被子;
心情不佳的罗伯特·爱德华,将药碗狠狠扔到地上,药碗没有摔碎,顺着地毯,滚到帐篷墙边,转动、摇晃,慢慢翻倒……
激烈的动作,引发了剧烈咳嗽;
罗伯特·爱德华咳得几乎窒息、咳得满脸通红,咳到吐血;
吐了几口黑血,咳嗽暂时得以缓解,他大口喘息,瞧着墙边那只碗,感叹自己的身体,竟虚弱到连一只碗,都无法摔碎,长叹一声,心情愈加糟糕……
中岳坐在床边,注视罗伯特·爱德华,默然无言;
他在等待,罗伯塔·爱德华的提问。
罗伯特·爱德华用被子裹紧身体,平复心情,用低哑的声音,缓缓问出了三个字:
“他是谁?”
中岳站起身来,将汤碗捡起来,交给旁边的仆人,示意其离开;
回到罗伯特·爱德华床边,坐下,语气沉稳、语速缓慢:
“此人名叫霍青,是赤龙帝国的新任大将军。”
“霍青?”罗伯特·爱德华重复着这个名字,脑海中搜索了半天,没找到相关记忆,将目光投向中岳,希望其提供进一步的信息。
罗伯特·爱德华期待的目光中,中岳走到旁边桌前,倒了一杯热水,帮助罗伯特·爱德华喝下去,将水杯放回原位,重新坐下:
“霍青,今年二十一岁,年纪虽轻,却智勇双全、用兵老道,特别敢于兵行险着、出其不意;
现在,就是此人指挥赤龙军,在龙城与我军顽强周旋;
不妨这么说,从战争爆发至今,霍青才是我们真正的对手。”
罗伯特·爱德华略一点头:“请问先生,你怎么知道,霍青会来行刺?”
中岳微微一笑:
“霍青以至弱当至强,以四万赤龙守军,扼守龙城,与我十多万大军相抗衡;
鏖战至今,我军、赤龙军,皆已是强弩之末、疲惫不堪;
对一般人而言,能勉强防守,已然不易,哪里还敢妄想进攻;
可对擅长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霍青而言,就不能以常理度之;
所以我猜想,他肯定会利用这个,所有人都麻痹松懈的时机,来实施突袭。”
中岳瞧了瞧罗伯特·爱德华,观察了一下这位摄政王的反应:
“当然了,我也没想到,霍青竟会亲自上阵、独身一人,闯我蓝鹰大营;
我更没想到,他会冒充纱贝迩公主的信使,前来行刺;
当时,我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只是觉得这位‘信使’未免……未免来得太巧了,所以就随便喊了一嗓子,以此试探对方……”
一谈到纱贝迩公主,中岳难免有些小心翼翼;
其中缘由,罗伯特·爱德华心知肚,只是此时此刻,这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罗伯特·爱德华没再说话,静静凝视熊熊燃烧的炉火,一脸沉重、若有所思;
炉火燃燃,火光闪闪,映照他满头白发、满脸皱纹;
大帐中安静异常,除了外面的风声,便只有火焰中偶尔传来的噼啪声响……
罗伯特·爱德华回过头来,双眸炯炯,凝视中岳,深深叹了口气:
“我手下有千军万马,却没有人敢去刺杀赤龙帝国的女皇帝李秀凝;
霍青,孤身一人,却敢独闯我蓝鹰大营,来刺杀于我!
老话说得好:一头狮子带领的羊群,能够打败一只羊带领的狮群。
怪不得赤龙守军,人数不多,却意志顽强、视死如归;
有霍青这等人物为将,也就不足为奇了。”
罗伯特·爱德华掀开被子,坐起身来,似有下床之意;
中岳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搀扶;
罗伯特·爱德华强支病体、下得床来,伸手将中岳轻轻推开;
他面向中岳,扑通一声,竟然向中岳跪倒!
中岳吃了一惊,想把罗伯特·爱德华扶起来;
罗伯特·爱德华紧紧握住中岳双手:
“有霍青在,这场战争,我们打不赢!
拜托先生了,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必须除掉他,除掉……”
罗伯特·爱德华情绪激动、难以自已,一阵剧烈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中岳叫仆人们进来,将罗伯特·爱德华扶上床去,盖好被子,把药汤给罗伯特·爱德华喂了下去;
手忙脚乱、折腾半天,罗伯特·爱德华好歹止住了咳嗽,沉沉睡去。
中岳轻手轻脚,走出大帐;
雪暂时停了,风也没再吹;
天地之间,一片银白,静谧之中,透着钻心刺骨的寒冷;
四周树木,早已被蓝鹰士兵们砍去当柴烧;
粗大树墩上,盖满了厚厚积雪,蹲在雪中,一声不响……
中岳眯了眯眼睛,向北望去;
他看不到,却知道,真正的对手——霍青,就在那个方向;
零下六十度的冬天,即便没风,脸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会有一种刀割般的钝痛;
中岳静静立于严寒之中,冻得发青的脸上,渐渐浮现一丝微笑,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
事到如今,罗伯特·爱德华将霍青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视为蓝鹰帝国最可怕的对手,欲除之而后快;
中岳将会想出怎样的阴谋诡计,将霍青置于死地?
接下来,霍青将面临人生中最大的危机,他将如何应对?他能否成功渡过这次危机、成就一代军神?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一百五十五章《美人自古如名将 不许人间见白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