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德老爷子慢悠悠的卸了牛犑,盘好耕绳,他安顿好牲口后,便担着水桶,一只手提溜着黄铜马勺,下了沟底,来到这井台边。他现在要趁着白天这点闲暇工夫,要明明亮亮把水担回去,免得天黑老眼昏花看不清楚,要是将那些不洁净的东西舀进了水桶里,那可惹得煮饭的时候心里冒火,这也没个人来管。
这个时候井边已经有人了,韩国德可比他来得还要早呢。他瘦巴巴的干老头儿正蹲在井台上,一只手拿着跟自己那只马勺差不多的黄铜马勺,正探起身子从水井里往水桶舀水呢。韩佳林那阵子出去他还没有回来,他是怕误了吃水,便早早地架着空桶来到井台边。他想着他先将水桶慢慢地舀满,等儿子回来了,再往回担;孩子好歹也为家帮衬点营生。
这些天韩佳林也眼看得越来越懂事了,整天跑里忙外的,蛮像个过日子的做派了;韩国德老汉也长长地舒了口气。可让他一想到自己连韩佳林挑一担水他都帮不上什么忙,便在自己那条病腿上狠狠地捶打了几下,表面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干这种活就很吃力了。
韩国德老汉伸长的臂膀也一下子僵在那里。看到来人,他将自己刚舀满一马勺水的,马勺转过身递到朝他走近的顺德老爷子面前,咧嘴一笑,说:顺德老爷子,快过来,把这马勺水倒进你那只水桶里吧!你过来在看看,这里边还有一口肉呢!”
顺德老爷子不紧不慢的向韩国德磨蹭了过来,他一边嘴里嘟囔着说:“这有肉你还晓得孝敬我呀?你还不赶紧把它留给了你那宝贝儿子......”可他嘟囔的嘴巴马上闭住了,他是分明看见,韩国德颤颤的马勺里躺着一只死去多时的老鼠。那个讨厌的小东西不知几时掉到水井里去的,那尖尖的淡红色的小鼻尖已经有点溃烂,身上一根根灰褐色的毛粘连在一起,贴着它湿漉漉的身子,这看了让人恶心,这水还怎么吃啊。
顺德老爷子一把将马勺夺了过去,他一扬手远远地将水泼洒了出去,嘴里说:“啊呀,你还不快快把它倒掉,这让人看了是要把吃进肚子里的东西都要呕出来的......”
顺德老爷子一下又想起上午犁地的时候在路上碰上了干儿子张明亮,因为这吃水的事情也跟他翻过脸了,可他看明亮那派势,短时间内是没那个心思过问这些芝麻小事的!公社里的那些头头们也不知道每天在那大院里闹腾个什么?也不知道下来查访一下......唉,韩庄村的社员们啊,也不知道等到什么猴年马月才能喝上一口干净甜美的纯净水啊......
“老爷子,这边水好不好吃啊?”两个老汉也只顾烦愁那吃水不洁净的事情,没提防跟前什么时候站下一个陌生人了。那人看上去四十左右,有点泛红的脸庞显出一副庄重的模样,这细看又不像是一个庄稼人,也许只是一个过路的人吧。
“你是哪个村的?”顺德老爷子手里握着黄铜马勺,脸对脸冲着那人问。
韩国德跟着也从井台上站起来,一同瞅着面前这个陌生人,也不知道他来这里干啥?
那个人先是微微一笑没搭理顺德老爷子的问话,而是径直走到井台边,显然他也是看见了地下躺着的那只刚刚泼洒出去的死老鼠了。他往里瞅了瞅井台上那几只木桶,眉头微微皱了皱。
顺德老爷子还以为这个走路人要讨水喝呢,他急忙上前摆手。在一旁的韩国德也赶紧过来摇着头说:“这个水有点不太干净了!让它再澄一澄。你要是实在渴得不行,那回村看哪一家有烧开的水......”韩国德连忙说着,一边朝他刚刚舀出来的半桶水指了指,“你要是不相信,就看看这桶里的水,俺们真不好意思让你一个过路人随便下口呀。”
“那你们不是也在吃这种水?为什么不处理一下呢?”
“这不是没办法啊!”两个老汉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来,“从那老先人那会儿就是个这!村里人也都习惯了。”
那个陌生人随手从水桶上摘下韩国德的黄铜马勺,他探前身子从井里舀了半马勺水,拿到眼前看了看,他又轻轻抿了一口,问:“你们这村干部们一天天在忙啥呢?他们怎么不关心这些事?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个事吗?”
顺德老爷子和韩国德相互看了看,他们又面朝着那个过路人,一齐说:“啊呀,好你个过路人呢!我们这村支书他也关心这水井的事呢,他也派人垒高了水井的围堰,可这有些东西还是挡不住的!里面还是有些不干净。”
这让那个过路人显然是有些生气了,他绷紧的眉头上一下锁起了一个肉疙瘩。顺德老爷子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身旁韩国德瘦瘦的胳膊,这两个老汉悄悄挤了一下眉眼,这觉得这个过路人精神有点不太正常!这人是来干嘛的,也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在这时候,马路上响起了脚步声,这张明亮也是肩膀上架着扁担,晃晃悠悠朝水井这边过来了。
两个老汉急忙站在一边去,悄悄地朝那个人努了努嘴巴:“这不来了!坡上下来的这个人就是我们村的支书,你也可以问一下......”
张明亮一下路坡他便瞭见了在底下这几个人。当然了,那个站在他们一旁的陌生人他也没在意,他现在心里最烦缠的干爹竟碰巧也在下面!这让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起来。那阵子在半道上因为这吃水的事干爹可跟他吵嚷过,这老爷子那张没遮拦的嘴巴啥都敢往出端,呛得他心里到现在还不是个滋味呢!也没想到在这里偏偏又碰上了!更不知道这个犟老头子会不会再提起水井的事情?
“国德老哥也在呢,咋为啥光站着不舀水呢?”张明亮放下水桶,两条胳膊架着柳木扁担,故意不看他干爹,他只冲着和顺德老爷子紧挨着的韩国德说。
“明亮啊,”韩国德靠上前去,用脚尖踢了一下他刚刚泼洒在一边的那只死老鼠,“你来看,这井里掉进了啥东西?这水怕一时半会肮脏得不好下口了!这可怎么弄啊。”
张明亮伸长脖子仔细端详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那只死老鼠,他从容地放下了扁担。嘴里不以为然地说:“哈呀,我还以为这是一个啥东西?不就是一只老鼠吗!你这怕个什么?咱俗话说的好,‘没脏没净,吃了没病’!听说那南方有些地的人还喜欢吃这个老鼠肉呢!”张明亮说着,他从自己水桶沿上提溜下磨得锃亮的黄铜马勺,就朝井台走去。一边走,他一边嘴里嘀咕:“那么大个东西,我还就不信,咋就能把咱这一口井里的水全给弄脏了?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
张明亮他嘴里虽然是这么说的,可他也意识到这井水确实有点不干净了。只不过碍着顺德老爷子的面前,他又不肯服软,只能硬着头皮来到水井旁,心想:自己先舀上它一担,真不能吃的话,那担回去浇了那畦韭菜算了......再说了,要是没个人带头舀水,那后边的人来了聚在这里,还不又要嚷嚷他的不是吗?
正在他正要举起手里的黄铜马勺,他忽听得一边站着的那个人说话了:“你是这村干部,心里要时刻想着全村社员啊!这不能说你自己不嫌脏了,就让别人也跟着你不讲卫生!这事情你要给人处理好了才行啊。”
张明亮有些吃惊地转过脸,瞪大眼睛盯着这说话的那个陌生人,问:“你又是哪个村子的......在我们村子里的事,你还管得了吗?赶紧走,不要妨碍我们。”
那个陌生人也不慌不忙衣兜里掏出烟点燃一支,他一只手叉在腰上,拿纸烟的手在空中一挥,说:“咱们的人民政府已经当家多少年了!咱们当干部的眼里看着社员们还吃这么不洁净的水,你一点法子都不去想,你怎么对得起拥护我们的父老乡亲?”陌生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听说你们村到现在还没有通电!连照个明还点着那呛人的煤油灯!碾米轧面还使用着咱老祖宗留下的石头碾子?也不知道这些年我们这些当干部的都干了些啥?这么落后的村容村貌,这实在是在给咱们这个社会脸上抹黑呀,你说是不是吧......”
这个时候担水的人越来越多了,谁也没心思去井台上舀水,这都聚在井台一边,听这个过路的人说着众人心里憋了多少年想要说出的话,也不知道这个过路人咋这么会说。
韩佳林刚从外面赶回家,听说他的老父亲挑着水桶去了井台边,他赶紧又跑出家门,朝水井这边赶了过来。
从这嘈杂的人群中,韩佳林一眼便认出了跟他一同在大清河抗洪救灾现场还一起摸爬滚打过的公社书 记孙铭海,这一下子激动得身子有点颤抖了。他急忙放下扁担,扒拉开人群,摸到孙铭海跟前,一把捉住孙铭海的手,声音颤颤地说:“刘书 记,你这啥时候来到我们村的?来了,咋也不吼喊我一声呢!”
孙铭海也突然间怔住了,他没想到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他还有自己的熟人?当他辩清楚面前站着的这个年青人就是夏天大清河抗洪救灾跟自己一同摸爬滚打过的韩佳林时,他反转手紧紧捉住韩佳林的手:“小韩!原来是你呀......你这怎么都瘦成这副模样,差一点没认出来你......”
韩佳林他那噙满泪水的眼睛闭上了,他紧紧地咬着下唇,他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你现在回村了吗?”显然,孙铭海他还不知道韩佳林的境况,他也没有会想到。
只是从他的衣着打扮看,以及他伤心的神态中觉察出一些什么,看来是有些事情了。
韩佳林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也并没有说什么。
孙铭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扬起巴掌在韩佳林的肩膀上很动情地拍了一下,说:“小韩啊,你是一个好同志!在生活中难免会遭遇到这样或那样的挫折,那是很正常不过的吗!你千万不要气馁!你身上那种吃苦耐劳勇于献身敢于拼搏的精神,人们可是不会忘记的!请记住我的话,生活是公平的!它也绝不会亏待一个热爱它,拥抱它的人,现在的情况也只是暂时的。”
张明亮正躲在人群后面默默地承受着那个陌生人对他有点放肆的指责。当然,就他的本性而言,他可不是那种任人诋毁随便让人说三道四的人!更何况,他现在还是在自己权利管辖的地皮上,他还有啥惧怕的呢?本来还想上去说几句的。
可是,他又马上想起上午在公社大院墙壁上那个写标语的年青人告诉过他的话:这新来的书 记跑到下面调查去了。可眼前的这个陌生人是不是,他还没有见过面的新调来的公社孙书 记呢?
不行,看这个人的衣着打扮以及言谈举止来说,觉不是一个等闲之辈!这要是真的碰巧孙书 记下乡来了,自己又不小心冲撞了领导,那将来还要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干事,他能有好果子吃么......正在他踌躇狐疑的时候,他猛地瞧见韩佳林慌里慌张挤进了人群,快步走到那个人身边,他也听见了韩佳林喊叫那人——孙书 记!这让他吓了一跳。
韩佳林还在县城工作的时候,他曾经为大清河那场大暴雨专门深入现场给县广播站写过报道,没人敢去这个愣头青去了,那阵子全县的小喇叭每天都在广播那个事情,张明亮自然是记得。当时,他就是站在自己屋檐下面的广播喇叭跟前专门收听过这些事的。韩佳林在大清河那阵子跑前跑后的,怎么能不认识公社孙书 记呢?
这让张明亮高兴的嘴巴一下子咧在腮帮子上,他庆幸自己那阵子还算沉稳,没跟这个陌生人较劲是多么的明智啊!他这站起来,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尘土,满脸又堆着笑意朝孙铭海这边急趋过来。一边走,还一边责骂自己:“哈呀,孙书 记!你看咱这人咋把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呢!真他妈的是有眼不识泰山......你来了,咋还悄悄的,不通知我一声呢!咱也好准备接待欢迎一下领导嘛!”说着话,张明亮早上前捉住孙铭海的一只胳膊:“还呆在这里干啥?回咱家去,咱们要好好说下话......”
孙铭海当着众人的面推开张明亮紧抱着自己的手,他神情严肃地说:“我去你家干啥?这里的社员这么多,这正是我需要了解群众疾苦的好地方!”孙铭海两眼逼视着笑容可掬的张明亮,喉咙里轻轻哼了一声,“自我从公社出来的时候就有人告诉过我,说韩庄村有个支书外号叫大能人,我这还以为你把村子治理得多么得牛气!多么得先进!我没想到原来是这么一副烂摊子!我不知道你‘大’在何处?你又‘能’在哪哩?”
在人群中一下骚动起来,人们不由地都长长吐了口胸中的闷气。这难怪人家那个陌生人敢大着胆子指责他张明亮呢,原来人家是新来的公社孙书 记,人家不怕他张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