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轩醒来,见林崤正转身外出。临近出门时,还回头看了自己一眼。
屋内没有窗子,像是一间密室。殷龙锡坐在对面大案之后,手中拿着一本书,看得很是仔细。几盏铜灯,将屋内照得通亮。
两张小桌,摆放在大案之侧。每张桌上,都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桌上都铺着纸,摆放着笔砚。
一名少年,身着白衫,坐在桌前,双手放在桌上,十数枚小巧的银针,在修长的十指间灵巧地翻转。另一名少年,身着青衫,一边偷眼看着殷龙锡,一边在纸上悄悄地画着什么。
唐轩只觉通体冰冷,周身全无一丝气力。又觉出身下这张铁椅,如炽红的炭火一般,使身上灼痛难忍。想要活动僵直的身体,又觉出脖颈手足,均被铁链锁在铁椅之上,动不了分毫。
唐轩想着午间之事,恍惚记起,一脸杀气、闯入厅中的三夫人身后,还跑进一个熟悉的清秀身影……
殷龙锡将手中之书放在桌上,说道:“你可知老夫在看何书?”
铜灯之下,银光纷闪,刚刚还在白衫少年手指间翻飞的银针,全都钉在面前的桌上,每列三针,一共五行,齐整得就像尺墨规量的一般。那少年看了一眼唐轩,说道:“量你也不知晓!我们殷大人看的是《楞次经》。”
殷龙锡又道:“老夫出身道家,为何看此佛经?”
青衫少年将手中碧玉银毫湖笔轻轻放到桌上的珊瑚笔架上,说道:“如此奥妙的话题,你一个九品小吏,如何能够回答?”说着将桌上的那张纸揉成一团,又将纸团打开平铺桌上,双手在上轻轻一抹,这张满是褶皱的云蓝宣纸,就像熨斗熨过的棉布一样平整。随即又道:“你今日有幸来到此地,就让你长些见识,我们殷大人看这《楞次经》,是因此经比那些道家典藏要有趣好玩儿得多!”
白衫少年一边将桌上的银针一根一根拔起,一边说道:“此经之中,所言三界七趣,当真好玩儿,特别是地狱趣与仙趣最是鲜活,而两者之间,往往只是半步之遥。最为有趣儿的是,地狱趣与仙趣这两趣儿,干我们这行,几乎每天都能看到。”
青衫少年又将玉笔拿起,在纸上轻轻描了几笔,说道:“刚刚已是说了,这等高深之言,他一个边城下府的九品知事,如何能够听懂?虽说他也走南闯北,做下一些事情,但他的出身,限定了他的格局!”
殷龙锡手捻胸前的黑髯,说道:“唐知事……”说话之间,看向桌上摆放齐整的一件件物品,拿起其中的那份血诏,又道:“若是称呼阁下唐指挥使呢……倒也妥帖。只是这天无二日、家无二主。若一个衙门中,有了同样官职的主官,不知将以何区分?”
白衫少年已将银针全都拔起,放在掌心,双手一拍,手中的银针便全然不见。随即说道:“属下看来,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若有如此情景,在官职之末,缀上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即可迎刃而解。”
殷龙锡将手中的血诏轻轻扔给青衫少年,说道:“你且念来听听。”那血诏,缓缓飞向青衫少年,仍是平铺打开,一丝不皱。
青衫少年双手将血诏稳稳接住,朗声念道:“锦衣卫指挥使殷龙锡欺君罔上,图谋不轨,现革职查办。直隶宣宁府知事唐轩志虑忠纯,文武兼资,今任锦衣卫指挥使之职,全权查办林鹏弑君谋逆、王振縻乱三军、殷龙锡欺君罔上一案。朕破指洒血,书诏付卿,望卿秉承忠悃,笃励勤勉,早日查清此案,以明律法,以正纲常,以靖天下,不负朕殷切之意。正统十四年冬十月诏。”
青衫少年读罢血诏,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将血诏送回殷龙锡面前的案上。
白衫少年笑道:“咸池堕落之日,北狩呻吟之语,岂非两年来,天下最大之笑谈?”
青衫少年道:“朕破指洒血,书诏付卿,已近二年,而唐指挥使刚刚在京师露面,如何称得上秉承忠悃,笃励勤勉?岂非深负朕之殷切之意?”
唐轩听了这话,不由心中生出一阵痛疚。
殷龙锡道:“唐指挥使身负之伤,一为应无泪化骨绵掌之伤,二为澹台远冷剑刺穴之伤。”
白衫少年眼中满是笑意,说道:“此伤说重也重。那化骨绵掌之伤,若是不医或是医不得法,则胸骨会尽皆化去,到时人就会从胸部折下,头与脚若连上一线,躯体则成勾股弦之形。那冷剑刺穴之伤,若是不医或是医不得法,则后背魂门、心俞、灵台、中枢、悬枢、神道、京门七处大穴,每过七个时辰,就会疼上一次,而且一次比一次都要疼。最要命的是,无论怎么疼,人都不会昏厥。当然了,这两种伤,无论身有哪一种,他便有通天的武功,半分也不能使出。”
青衫少年道:“此伤说轻也轻。若是医治得法,半月之内,便可伤愈。一月之内,武功便可恢复。而恰巧太医院的小林太医医术高超,冠于当世,这两种伤都能医治。”
唐轩忽觉通体燥热,瞬时大汗湿透衣衫,又觉身下的铁椅冷若寒冰,而背上白衫少年刚刚说过的七处大穴之中,忽地生出群蚁啮骨般的疼痛,直是钻心入脑,无法抗御。
见唐轩脸上满是痛苦之色,白衫少年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桌上一个小巧精致的玉瓶,说道:“医治这两种伤,需要每日银针刺穴。既便医治得法,但伤愈之前,难免有些痛楚。这玉瓶之中,便是小林太医留下的止疼药物,据说吃下之后,不但身体疼痛顿止,而且还会享受药物带来的无边极乐。”
便在此时,一人叩门而入,看见锁在铁椅上的唐轩,欲言又止。
殷龙锡道:“这位唐指挥使,在锦衣卫镇抚司内,乃是与本官平起平坐之人,着实不是外人,你有话直说便是。”
那人道:“万福生像是不会说话了,只是大声惨呼,不住嘶吼。他的那些弟子倒是都招了,但……但招得一塌糊涂。其中一个名叫康六的人,说自己谋反,就是要在宣宁那间杂货店中面南背北,好在都被卑职们及时更正了,甘芾是最后一个招的。”
唐轩心中一寒:“芾哥也被他们逼供了?他们可要害谁?……”刚刚想到此处,心绪便被钻脑入心的剧痛打断,不由轻声呻吟起来。
那人看了一眼唐轩,说道:“宫中樊公公……”
殷龙锡道:“但说无妨。”
那人道:“宫中樊公公传出讯息,说明日圣上早朝,要在早朝之上,将那些奸贼当众擒下,以起到震慑之威。”
殷龙锡道:“那奸贼可有消息?”
那人道:“那奸贼从园中出来,便径直返回家中。到了家中,一头进了书房,一直都未外出。据小林太医说,那一剑并不轻,伤了手臂上的筋脉。”
唐轩心道:“他们要害的真是陈弢。”
殷龙锡道:“明早之事,可做好了准备?”
那人道:“一切准备妥当。”
殷龙锡轻轻点头,说道:“你先下去吧。”那人躬身施礼后,退出门外。
殷龙锡向白衫少年轻轻挥手,白衫少年从玉瓶中取出一粒墨黑色的药丸,走到唐轩面前,将药丸给唐轩服下。
那药丸一入腹中,唐轩便觉腹内一阵清凉,随即身上痛感全消,四肢百骸,通泰舒适,真如身入无边极乐之中。
白衫少年微微笑道:“地狱趣与仙趣只是半步之遥的高论,你在服下这个小小的药丸之后,是否当即便得到了印证?”
殷龙锡将桌上摆放之物,逐一拿起观看,最后将“魔云”短刀握在手中,说道:“唐指挥使随身携带之物还真是不少,尤其这把‘魔云’短刀乃蓝裳亲手锻造,实为当世少见的神兵利器。”
青衫少年道:“你身带瓦剌也先、圣天逆教及锦衣卫三方令牌,仅此一点,便是谋逆的铁证!”
殷龙锡将“魔云”短刀从鞘中拔出,缓缓说道:“此刻,唐指挥使要做的只有两件事。” 墨黑的刀身,在灯光之下,闪着奇异的乌泽之光。
青衫少年道:“这两件事,对唐指挥使来说并非难事。”
白衫少年道:“这第一件事嘛,就是说出魔云城堡中,蓝裳遗物秘藏的窍要。”
殷龙锡将短刀还鞘,放回桌上,复又将那幅血诏拿在手中。
青衫少年道:“这第二件事麻,便是将在蒙古囚帐之中,写下这份血诏时的情景,详细地讲说一遍。”
白衫少年道:“若是将这两件事全都说清,不但你身带瓦剌番邦与圣天逆教令牌之事不再过问,便是你为何身有锦衣卫金牌及私闯殷大人私邸这等大事,殷大人也不再追究。”
青衫少年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走到一面石墙之下,抬手在墙上轻轻一按,那石墙缓缓向两侧分开,一阵血腥之气,随着凄厉的惨呼声,从石墙中传出。
白衫少年神色颇是兴奋,站起身来,轻飘一闪,便到唐轩近前,修长的手指将唐轩的头轻轻转向石墙的方向。在扑鼻的血腥之气及不似人声的惨呼声中,唐轩看到了石墙中令人周身发冷而极欲作呕的场景。
殷龙锡轻轻摆手,青衫少年在石墙上又是一按,那厚重的石墙便无声地关闭。
青衫少年坐回原位,一手抚摸着另一只手的手腕,低头笑道:“任他是谁,进到石墙之内,不消三刻,让说什么,便说什么,全无丝毫的意外。”
白衫少年笑道:“那里面才是地狱趣与仙趣的共存之地。不止一人说过,极度苦痛将于癫疯之时,就像男女交欢到达极境一样。”
青衫少年笑道:“这位唐知事醒过来后,只是轻轻呻吟了几声,好像从未说过一句话语。是否他也像那位‘铁掌金刀’一样,惊恐过度,损伤了哑穴?”
白衫少年道:“既便唐知事真是闭了哑穴,也是误不了正事。我刚刚看过唐知事的案卷,唐知事少时,曾进过府学,乃是宣宁府有名的才子。既便不会说话,那些要说出的事情,仍可用笔写出。若是那样,岂非甚好?你便不用再行写录,省下一些时光,又可多画几条龙了。”
青衫少年看向桌上,眼中闪过异色,轻声道:“今晚画的这条,乃是本人生平最得意的一条,恐怕今后再难超越。古人云:‘至极则不祥。’本来想将此画毁去,但终未舍得。”说着,打了一个哈欠,又道:“还真是有些困倦乏累,早该躺下长睡了。”
殷龙锡看了青衫少年一眼,眼中闪过异样之光,随即对唐轩说道:“夜色已深,语焉当详,还请唐指挥使及早说上几句。”
殷龙锡话音刚落,门上便传来轻轻敲打之声。
白衫少年道:“可是宫中又传出了消息?”
青衫少年道:“今夜方安平方千户着实有些劳苦。”
殷龙锡道:“可是安平?快些进来。”
屋门猛地打开,陈弢手提短柄火铳,当先而入,孟一辰、赵青宇及十余名锦衣卫装扮的人,跟在了陈弢的身后。
看见陈弢等人突然闯进门中,青衫少年与白衫少年俱是大惊。
孟一辰抬手两铳,随着两声轰响,两人俊秀的脸上,泛起了血花,两人挺拔的身体,连同桌椅翻倒在地。
殷龙锡坐在大案之后,手中仍是拿着那幅血诏,脸上显出疲惫之色。
陈弢道:“太上皇昨晚已然复位,左都御史邝九畴、东厂总管曹翔、右军都督丁……”
殷龙锡摆手打断陈弢,淡淡说道:“太上皇复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你杀我,由你代我之位?”
陈弢冷冷一笑,说道:“圣上言明,你所犯大罪,俱已查实,无需再审。”
殷龙锡将血诏平铺大案之上,转头看向地上的两具尸身,轻声道:“仙趣与地狱趣,相隔半步之遥。此屋之中,除了这位唐知事,其他人都应如此。”说罢,抬手向自己前心一指,轻轻闭上了眼睛。
陈弢抬手三铳,尽皆打在殷龙锡所指之处。又向那道石壁一指,孟一辰走上前去,在石壁上轻轻一按,石壁无声打开。陈弢身后几人将殷龙锡等人的尸身拖入石壁之内,石壁又无声地关闭。
赵青宇将地上一张纸捡起,递与陈弢。陈弢看了一眼,放在大案之上。
陈弢又是轻轻挥手,孟一辰等人尽皆从房中退出。临近出门时,孟一辰与赵青宇均回头向唐轩轻轻一笑。
陈弢将短柄火铳放在案上,拿起那幅血诏,看了两眼,将血诏在烛火上烧了。
唐轩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恍惚身在梦境一般。见陈弢烧了那幅血诏,仿佛心中的一块大石,安稳地落地。
陈弢道:“我并不知道有这幅血诏,圣上也未与我提及此事。”说着拿起赵青宇捡起的那张纸,递到唐轩面前。
唐轩见纸上画着一条龙,一条坐在大案之后、正在全神贯注观看一部佛经的龙。画图惟妙惟肖,极尽神态。
陈弢点燃火折子,也将这幅画烧了,说道:“殷龙锡已成过往,凡事做人不可太过。”
看着熄灭的火焰,陈弢又道:“可惜了,两个天才的孩子,只是太过聪明了!今日看到他二人之结局,也许小孟与小赵今后会变得笨上一些。”
陈弢看向唐轩,说道:“尊驾来到此间,可是一言未发,便如进入曹营的徐庶?”说着俯身捡起滚落大案前的玉瓶,擦去上面沾染的血迹,拔出瓶塞嗅了嗅,将瓶盖盖好,放在大案之上。
陈弢手中拿起玉瓶时,唐轩这才发现,玉瓶之上刻着一条紫色的小蛇。
见唐轩仍是不语,陈弢道:“家住宣宁的唐公仲廉,可是你父?”
唐轩实未想到陈弢提及老父,说道:“正是先父。”
陈弢道:“你那路岳式散手,可是令尊所授?”
唐轩道:“正是先父所授。”
陈弢左手轻抚右臂,双眉微微一皱,说道:“令尊大人可曾与你说起,此路拳法的来历?”
唐轩心道:陈弢为何提起岳式散手?就因他乃是精于此技的第一人?随即说道:“听先父讲,在他老人家三十七岁那年,得河南一位陈姓老者所授。”
陈弢微微点头,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说道:“在五台山上,我见到你使出那路拳法,又见到你与小棠的神情,我便知道你就是宣宁的唐轩。”说着将大案上那枚锦衣卫令牌放入怀中,又道:“无论如何,我仍是感激你救了小棠。”
唐轩大声说道:“既然太上皇复得大位,你又看过血诏,为何还不将我放了?”
陈弢看着唐轩,眼中满是深意,说道:“令尊大人与你说起那位陈姓老者之时,可曾提到一个孩童?”
唐轩心中一惊,这才知道陈弢为何提及老父、提及岳式散手。万没想到,陈弢竟是陈姓老者的那个孙儿!
见唐轩脸上满是惊异之色,陈弢微笑道:“当年的那个孩童便是我,是令尊大人救下我的性命。”说着拿起那个玉瓶,说道:“你身上之伤,如此之重,虽经小林太医医治,此时也应丝毫无力、痛苦不堪才是。而今你如此亢奋,皆是此药之故。此药再服几次,势必成瘾。到那时,若再停此药,则身上的苦痛,比刚刚的伤痛,要厉害何止百倍!”
见唐轩眼中闪过疑惑之色,陈弢又道:“此药乃是那两个天才的孩子从西域得来,而并非小林太医所配。这几天便是身上的伤痛如何发作,此药也不可再服,我会让林崤每日为你医伤。”
唐轩又是大声说道:“既然太上皇复得大位,你为何还不将我放了?”
陈弢平静说道:“我并非出自名门,而是从河南乡下来到京城的毛头小子,何以做到今日的位子?”说着脸上显出凝重之色,又道:“除了刚刚说的那两条,再者,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条,那便是为上不为私。”
陈弢在唐轩面前轻轻踱步,说道:“刚刚圣上让我接下殷龙锡的位子,并叮嘱了一句,锦衣卫牢中的人犯,切不可擅放。圣上之意,要逐一做好甄别。你放心,明日一早,我便将你的事情奏明圣上。”
说罢,从大案上寻到钥匙,将锁住唐轩的铁链尽皆打开。
唐轩一脸关切之色,说道:“请问陈大人,虎林军中的秦渊现下如何了?”
陈弢眼中颇有赞许之意,说道:“那秦渊当真了得,居然在三大高手联攻、一名鬼手偷袭之下,能将你抢出。左日午间,是殷龙锡与秦渊救了你的性命。”
唐轩忙道:“他伤势如何?”
陈弢道:“他身受之伤要比你轻上很多,林鹏掌力虽强,但未中要害。再者,明伤无论多重,都要比暗伤好医。”
唐轩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陈弢轻轻拍手,随着掌声,门外走进两人,齐向陈弢施礼,说道:“陈大人有何吩咐?”
陈弢道:“将唐知事请到一个静雅的房中,好生服侍。”
室是雅室,床是软床。唐轩躺在床上,刚一闭眼,便见脱不花一身戎装,腰悬银花夜梦刀,手持灵飞玉雕弓,身带银星白羽箭,紫色长靴轻盈走在黑石之上,面含巧笑,笑隐春风,轻步来到床前,笑道:“原来你在此处,终于被我梦到了、寻到了。”说话之间,一声娇呼,扑入唐轩怀中,笑道:“还是与两年前一样,还是甜甜的感觉,就像吃糖时一样。”说着闭上眼睛,又道:“这些时日,远离为师,好学生可是想糖吃了?”不知为何,唐轩双唇竟是始终吃不到“糖”……脱不花睁开眼睛,神色娇羞,轻声道:“好学生竟然不想吃糖,可是嫌此处没有香帐红囊?还是嫌我未上红妆,未着软袍。”
说罢,轻轻转身,再转过身时,一身戎装,便换成了大红软袍;素颜的脸上,也化做浓艳粉黛。在娇羞的浅笑中,又是一扬手,相拥的两人,连同身下的软床,都被红帐罩住。红帐四角,分别挂着四个红囊,一阵奇异的甜香,瞬时牵引了魂魄。
唐轩奇道:“郡主殿下居然会此百戏千变之术,而且技艺之高,竟还在紫姑娘之上!”脱不花听了这话,勃然变色,清秀的脸上满是杀气,大声喝问:“紫姑娘是谁?你可背着我在外做下无耻勾连之事?”说罢,一转身,一挥手,一袭软袍换回一身戎装,脸上的浓妆又成素颜,香帐红囊也全然不见。
唐轩不敢看向脱不花,支吾道:“紫姑娘便是那紫飞的姐姐,她孤身一人,身世很是凄楚……她人心思虽活,但心肠很好……这些时日,我与紫姑娘在海上遭遇生死大险……紫姑娘病弱堪怜……我将她抱在怀中……终是把持不住……我们也只是吃糖……全未……”
说话之间,唐轩壮起胆色抬头去看脱不花,一看之下,不由大惊,颤声道:“你……你是小棠!”
只见小棠凄楚地站在床前,眼中流着泪水,一身淡蓝色的布裙,身后仍是梦幻般的长发,还是那晚在宣宁城郊时的模样。
唐轩抬手要为小棠擦去脸上的泪水,手指快要接近小棠那清秀的脸颊时,又猛然停下……
小棠轻声道:“轩哥,这些年来,你过得好么?那日在五台山,你救下我时,我好想与你说句话……”
唐轩心内酸楚,垂下泪来,轻声叹道:“运命如此,你我何以相抗!……”
小棠脸色绯红,说道:“听说……听说轩哥在外结识了很多女孩儿,据说还有金枝玉叶的郡主千岁……听说她们待轩哥都很好……小棠心里很高兴,就像小时看着轩哥吃下松子糖时一样……”
唐轩泪水不住从眼中流下,颤声道:“小棠……小棠……”
小棠擦去泪水,说道:“轩哥,陈大人不是传说中那样的坏人,他待我很好……他还因为我,大骂了三夫人……”说着,泪水又在脸上流淌……
唐轩轻声道:“小棠,你还是早些……早些回去吧,免得……免得让人说些什么……”
小棠清秀的脸上现出红晕,眼中闪过一丝喜悦之色,悄声道:“轩哥,我在五台山南山寺抽得一签,那签上说……”
唐轩急忙问道:“那签上说了什么?”话音一落,眼前的小棠竟然消失不见。
唐轩轻声叹道:“唉,小棠,早些回去也好,你已为人家室,私下与我会面终是不妥。”
刚刚转身躺下,便听房门一响,唐轩连忙坐起身来,说道:“小棠,可又是你?”
只见房门一开,林冬雨从门外跑了进来,几步便到床前,一脸急切,说道:“轩哥哥,你的伤势如何了?我哥哥他……他给你医伤,可是尽心?”
唐轩温声道:“雨儿莫急,林崤兄医术高超,全力医治,我这伤已是好了很多。”
林冬雨拉住唐轩的手,纤巧的手指放在脉门之上,长长的睫毛一眨不眨,过了一会儿,将手放开,说道:“轩哥哥身上的伤仍是很重,只是要破解两大高手的独门技法,雨儿的医术还是远远不及,还需我哥哥全心医治。”
说着,眼圈一红,痴痴看着唐轩,说道:“我哥哥已经答应了雨儿,要将轩哥哥的伤完全医好,要让轩哥哥的武功完全恢复。雨儿……雨儿……”
唐轩笑道:“唐轩在此多谢林崤兄,多谢雨儿。”
林冬雨忽然哭道:“雨儿……雨儿只是今日见上轩哥哥一面,从此……从此便不再与轩哥哥相见了……”
唐轩奇道:“这是为何?雨儿为何不能与我相见?”
林冬雨又是痴痴地看了唐轩一眼,便哭着跑出了房门。
唐轩心中大急,大声说道:“雨儿,你为何急着要走?心儿的伤势如何了?为何从此……”说着便想下床去追,却又丝毫动弹不得。
正急间,一个柔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唐大人真是蠢笨至极!……”随着这柔媚的声音,紫裳一脸笑意,从门外款款走入。
唐轩见是紫裳,心中一喜,忙道:“紫姑娘,你与蓝儿、贞子可是去了雨花客栈?”
紫裳笑道:“行踪暗记中这等浅显的窍要,唐大人居然都破解不出,还需冷风尘那厮告知提醒,还被那厮嘲讽,当真是武林中茶余酒后的笑谈!”
唐轩轻声道:“唐轩生来鲁直,最不擅长那些弯弯绕的东西。”说着看向门外,一脸疑惑,又道:“刚刚雨儿来了,不知何故,她竟哭着与我说,从此不再与我相见。”
紫裳笑道:“个中因由,最是简单不过。其实唐大人再往深处一想,便可豁然开朗。”
唐轩苦笑道:“唐轩愚钝,还请紫姑娘指点迷津。”
紫裳道:“林崤全心全意为唐大人医伤,可是白医?那位小林太医定是向雨儿提出条件,做出要挟。莫非此事还要本座与唐大人言明?”
唐轩惊道:“紫姑娘你是说林崤给我医伤的条件,便是雨儿不但要嫁他,还要从此不再与我相见?”
紫裳轻轻点头,说道:“正是如此,为了唐大人的伤势能够愈痊,雨儿放弃一生的幸福,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可见雨儿姑娘对唐大人用情何等之深!”
唐轩叹道:“唐轩无用之人,为何总是妨碍那些好姑娘!”说罢,默默流下泪来。
紫裳笑道:“唐大人话中‘总是’与‘那些’之意,是说除了雨儿,唐大人还妨碍过其他的好姑娘,不知被唐大人妨碍的还有何人?”
见唐轩一脸尴尬,紫裳又道:“唐大人此话,与本座说说倒也无妨,若是让郡主千岁听到了,郡主千岁心头一恼,那手中的银花夜梦刀,便会闪出漫天的寒光……”
紫裳话音一落,唐轩只觉漫天都是银色的刀光……
唐轩急忙闭上眼睛……睁开眼时,见竟是在一个巨大的海岛之上。看着周遭熟悉的景致,心道:可是又到了圣天岛上?
正想间,只听身后传来爽朗的笑声,随后又是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唐轩兄弟,你何时到得岛上?可真想煞哥哥了!”
唐轩回头看去,只见义兄龙浪紫面短髯,双目炯炯,身着华丽紫袍,站在自己身后。哈斯其其格貌美如花,神色温婉,一袭白色劲装,挽着义兄的手臂,依偎在义兄的身旁。
唐轩大喜过望,几步跑到义兄面前,纳头便拜,说道:“哥哥,这三年你到何处去了?让小弟心中好生挂念!”
龙浪一把将唐轩扶起,笑道:“哥哥我早就回家了!”说着抬手一指身后雄奇美丽的海岛,又道:“此岛便是龙渊岛,兄弟你既然来了,便多住些时日,你我兄弟好好叙谈离别之情。”
哈斯其其格一改温婉的神态,眼中闪出妖媚之色,说道:“你只与义兄说话,可曾见到本将军?”
唐轩急忙躬身施礼,低声道:“小弟见过嫂嫂。”
哈斯其其格笑道:“当年在城堡之中,本将军曾摔了你一跤,你滴落的点点鲜血,至今仍是擦拭不去。”
唐轩低头去看,只见哈斯其其格白色短靴之上,赫然有一朵鲜血凝成的深红血花!
忽然,哈斯其其格抬手向海上一指,眼中闪过妖媚之火,大声说道:“你看那是什么?”
唐轩回头一看,心中大惊,只见前方海上一座大岛之上,那地狱般的大火,直烧九天……
唐轩只觉身心俱焚,苦痛难当,不由大声呼喊:“岛上为何又是燃起大火?你们为何又要内讧残杀?”忽然,又觉置身冰冷海水之中,周身酷冷奇寒……忽见前方海水之中,漂浮一片熟悉的残纸,唐轩不顾周身剧痛,奋力向那片残纸扑去,眼看要将残纸抓在手中……突然,一个滔天的巨浪迎头打来……
唐轩大吼一声,睁开眼睛,只觉身上大汗淋漓,湿透衣衫,前胸与身后七处大穴剧痛难忍。这才知道,刚刚经历的都是梦境。
便在此时,房门一开,林崤走进屋来。一个十三、四岁的药童,手提药箱,跟在林鹏的身后。
那药童进到屋中,将药箱放在床前的桌上,打开药箱后,垂手站在一旁,神色颇是冷峻,与年龄很不相配。
林崤走到床前,右手三指扣住唐轩脉门,片刻之后,松开手指,将唐轩扶起,从药箱中取出七粒小小的药丸给唐轩服下。随即运指如风,连点唐轩胸前七处大穴。又从针囊中取出十数枚银针,尽皆扎在唐轩前心后背十数个大穴之上。自进门起,林崤始终面色平静,一言不发,与唐轩便如初次相见,从未相识一般。
大约三刻左右,唐轩身上痛感渐消。林崤将十数枚银针取下,又连点唐轩身上七处穴道,便将唐轩放倒床上,仍是不发一言,转身外出。
那药童一边收拾药箱,一边淡淡说道:“今夜子时,你调息打坐,看看内力恢复多少。若是有所恢复,每日便可自行运功疗伤,但不可用强,每日不可超过一个时辰。”说话虽仍有童稚之音,神色举止却颇是老成,使人看去又不觉滑稽。
唐轩心道:真是什么样的师父,便收什么样的的弟子。这少年长大后,又是一个活脱的林崤。心中又想:今日看林崤给自己疗伤时的神态,莫非梦中紫裳之言可是实情?随即又想:林崤要挟雨儿,哪里会是真的?那只是梦境中的虚幻而已。再者,既便真是如此,也未尝不是好事。林崤那么喜欢雨儿,如何能对雨儿不好?雨儿慢慢也会接受林崤。
正想间,一名锦衣卫送进吃食,唐轩见是一碗米粥与一碗肉糜,心道:陈弢想得倒是周全。小棠梦中说他不是坏人,看来当是真的。随即又想:脱不花的那些梦,曾是何等神异,莫非自己今夜的梦境也是如此?想到脱不花,不由心中又是一疼。
于是盘膝坐在床上,将米粥、肉糜吃了。
刚将碗匙放下,见房门一开,陈弢走了进来,在桌前坐下,说道:“刚刚见过林崤,他说你内力雄奇,所受之伤,如此医法,十日之内,便可痊愈。”
唐轩道:“陈大人,何时放我外出?”
陈弢道:“今日早上,我已将你的事情呈送圣上。圣上初复大位,要办的急事很多,御笔批下,还要等些时日。”
见唐轩脸上现出焦躁之色,陈弢笑道:“反正身上也是有伤,也需在静室修养,御笔朱批之事,也无需心急。”
唐轩想起紫裳三人,心道:两日不见自己,她们心中定是十分挂念,是否能让陈弢派人到那雨花客栈……
刚刚想到此处,便听陈弢说道:“京城可有住在一起的朋友?他们两日未曾见你,定会十分担心。”
唐轩心道:陈弢当真了得,竟看出自己心里所想。
见唐轩略做沉吟,陈弢又道:“一些话,我昨日与你说的清楚。退一步说,既便圣上将你治罪,就算陈某秉承那句‘为上不为私’,也只是不能抗旨将你私放,但也绝不会去株连残害你的朋友,这便是那句‘凡事不可做得太过’。以往对待旁人都是如此,何况你我尚有两代情谊。你的那些朋友住在哪里?我派孟一辰去知会一声,也好让他们不再为你担心。”
听了这话,唐轩脸上一红,忙道:“我三个朋友住在雨花客栈。”于是将紫裳的姓名与陈弢说了。
陈弢笑道:“是那位在五台山上见过的紫姑娘,我早该想到。你放心,一定尽快将你的讯息告知她们。”说着手抚颔下短髯,双目凝视唐轩,说道:“昨晚天下重启新开,多有急事要办,有一事未及与你说起。此事甚密,对你至关重要,我将几件大事办理之后,立刻便来找你。”
唐轩见陈弢神色凝重,又说此事甚密,不由心中一懔,暗道:不知又有何事勾连到我?
陈弢道:“你武艺高绝,未入八大高手之列,是因出道较晚。此时真实武功,在我看来,已在那八人之上。昨日午间,你以一人之力,能同时接下烈焚城与林鹏的全力一击,并将两人尽皆击退一丈开外,这份功力,便是少林铁镜大师复生,也不过如此。你有如此本事,且本性笃实,志滤忠纯,则更是难得。若是走了歪路,则殊为可惜!”
唐轩道:“江湖上那些传言,皆是子虚乌有之事。这些年来,唐轩所行之事,尽皆问心无愧!”
陈弢轻轻点头,说道:“有一重大传闻,也许你尚且不知,我担心你知道以后,心性会发生重大变化。毕竟那种无上权力的诱惑,绝非常人能够抵御。”
唐轩心中奇道:他为何与我说出这些话语?
陈弢续道:“二十九年前,在圣天逆教覆灭数月以后,蓝裳从海上带回一个孩子,并在大兴宝坻近海之地,一个名叫芦台的古镇之上被仇家围攻。等到蓝裳杀退仇家,那孩子却已不见。后来令尊曾去过那个小镇,有人看见,令尊离开小镇时,怀中抱着一个孩子。”
见唐轩面色平静,这些话语,像是闻而未闻,陈弢又道:“这些事情,莫非你已知晓?”唐轩轻轻点头。
陈弢道:“你知晓此事,那我今日之言,对你来说,则更是紧要。”说到此处,陈弢神色复又凝重,续道:“刚刚说的那件事,只是江湖传闻。而以下之事,则是我亲眼所见。而我亲眼所见之事,刚好印证了那个传闻当是实情。”
唐轩心念一动:莫非此事另有隐情?
陈弢续道:“我那时刚刚投到锦衣卫,当时锦衣卫指挥使名叫李庚白,他对我很是赏识,让我做了他的亲随。那是二十九年前七月的一天,我随李大人出京办事,当日晚间,便住在一个名叫安平的小镇上。在客栈中,我见到令尊带着一个孩子。虽然十数年未见令尊,但我自幼记性颇佳,更可况曾在你家住了数月,当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令尊。而我已由一个孩童长成大人,令尊并未将我认出。同住客栈的还有一个美貌少妇,那少妇怀中抱着一个同样大的男孩儿。”
唐轩想起前夜在圣天总坛江渭说的那番话。心道:安平小镇上,那位经天纬地、震烁古今的绝世高人可就是李庚白?
陈弢续道:“那少妇与李大人相识,见到李大人后,哭拜于地。李大人微微叹息,将那少妇扶起,又接过少妇怀中的孩子。那孩子粉雕玉琢,甚是讨人喜爱,被李大人抱在怀中,竟对李大人笑着‘喔喔’说个不停。李大人眼中流下泪来,让那少妇留下地址,说收此子为徒,十年之后,便派人接他来身边学艺。那少妇又哭着给李大人磕头。我后来才知,那少妇便是当时天下第一神射、锦衣卫镇抚使林荫远的夫人,只是……只是当时尚未成亲……不知为何,林荫远与孪生兄弟林荫茂并不和睦。林荫远在西域一次绝密行动殉国后,他那位并未成亲的夫人,带着孩子去外省投亲。”
唐轩心道:那个被李庚白收做徒儿的孩子,应该就是林鹏。
陈弢续道:“当夜大家都住在客栈之中,本来一切顺常,只因一人,却生出天大的变故、天大的隐情。那人你也知晓,他只是一个喜好结交江湖中人的小人物,家住刚刚说过的那个芦台古镇。当年我从河南老家到京城谋生,途径芦台,曾在他家住过两日,又都姓陈,便认做本家。那人行三,为人颇是乖巧。
“那天夜里,陈三也住在店中。那人颇有眼色,他见李大人相貌威严,我随在李大人身侧,便未与我相认。那天夜里很是闷热,我走出客房,飞身上了对面的屋顶,上面倒是有些清凉,在我正要入睡之时,我听到屋下有一些响动。我伏在屋檐之上,向下观看,借着淡淡的月光,我看到陈三从一间客房的窗中跳出,怀中抱着一个孩子……我那时虽是年轻,但行事颇为缜密,于是我不动声色,要将事情看了究竟。”
见唐轩眼中闪出惊异之色,陈弢续道:“只见陈三抱着那个孩子,又到另一间客房的窗下,将窗子轻轻推开,轻身跳了进去。我自幼做事便细致精密,客栈中谁住那个房间,我心中全都记下。陈三抱着孩子跳出的那间客房,住着林夫人母子二人。而他随后跳入的那间客房,则是令尊与那孩子住下的房间。片刻之后,他又从窗内跳出,怀中仍是抱着孩子。淡月之下,他跑到林夫人那间客房的窗下,推开窗子,同样轻身跳进屋中。片刻之后,再跳出时,却是空身一人,怀中没了孩子。”
唐轩心中骇异,惊望着陈弢,大声说道:“他可是对换了两个孩子?他……他为何做出这等事来?你身为锦衣卫,为何未曾制止他如此乱行?”
陈弢轻叹一声,说道:“他对换了孩子乃是无疑之事!我眼力极强,三十二张牌九的背面,旁人看来都是一样,但我只要扫上一眼,就能找出上面极其细微的差别,借此就能知道每张牌的点数。我看到他从令尊的客房一进一出,怀中孩子的襁褓虽然都是蓝印花布,但上面的白缬花,却有细微的不同。至于他为何做出这样的事情?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到了后来,办的案与经的人多了,才慢慢明白,此乃人性之恶。有人天生便是见不得旁人之好;有人见到别人的苦痛,他自然就会心喜;更是有人天生便是犯罪之人!那些人犯罪全无缘由,就像常人吃饭一样!”
说话之间,陈弢眼中闪过追悔之色,说道:“起先我与你说的那件事,只是近年才知。当时我以为那孩子便是令尊的亲生骨肉。唉!当时我见到那个场景,心想:李大人乃是经天纬地、震烁古今的绝世之才,仲廉公之子要是能出自他的门下,必成非凡人物!因此才未现身制止。”说着看向唐轩,脸上满是愧疚之色,说道:“当时我一念之差,竟使你从那夜起,再未见到生身之母。林荫远的那位夫人,十五年前,便已过世。现在想起,我心中只觉歉疚难当。”
唐轩心中巨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陈弢又道:“后来,我暗中探访,知道令尊只你一子。后来,李大人多经磨难,最终逃得性命。他寻到那母子二人,将那孩子收在门下。那孩子取名林鹏。后来,林鹏高中状元,加入锦衣卫,我明里暗里不时助他。有一次我向他透露当年的一些内情,还未等把话说明,他便勃然作色,说他乃名门之后。后来,我到宣宁,见到你父子相谐的情景,实不忍将当年的内情告知于他。那次从你一个多嘴的近邻那里得知,你并非令尊亲生。于是才知,那林鹏并非令尊亲子!我当时便下定决心,将错就错,将此事真相掩盖下去。”说到此处,陈弢看着唐轩,眼中满是异样之色,说道:“出人意料之事,有时往往存有天意!你和林鹏的相貌,颇有几分相像。长大之后,都能如此,人在婴儿之时,则更加相像。不然,亲生母亲如何分辨不出?”
唐轩心中忽觉平静,暗道:当年那件事的真相竟是如此。没想到,自己与林鹏在半岁之时,便曾在那样的场景相遇。无怪他说,我俩今生真是有缘。
陈弢眼中满是深意,说道:“此事说与你前,全天下只有我一人知晓!那陈三虽是做了恶事,但他并不知晓双方的身份来历。本当将错就错,此事就已过去,但我去年得知了一件万没想到的事情,蓝裳从海上带来的那个孩子,居然是圣天少主蓝中玉的儿子!我得知此事后,心中大惊:锦衣卫捉拿多年的圣天少主,居然竟是锦衣卫的副指挥使!我深知此事更是不能外传,否则我必有杀身之祸。因为林鹏与殷龙锡来往甚密,两人又深得景泰帝的宠信。最主要的是此事虽是我亲眼所见,千真万确,但无丝毫证据。知道此事后,我心中这才明白,林鹏为何有如此大的野心?为何有那般独特的气质?因为他身上流淌的是圣天蓝逆的血脉!”
唐轩软软地坐在床上,只觉伤痛阵阵袭来,冷汗又一次沾湿了背衣,心道:今日才知,林鹏才是那个小蓝,他理应便是圣天教主!他还是蓝裳的弟子,蓝裳那部《傲天集》,也应告知他所藏之地。想到此处,心里仿佛又轻松了许多——在石楼密室蓝裳像前许下的诺言以及找到小蓝的心愿,终是要兑现了结了!随即又想:“魔云”宝刀也是蓝裳之物,也应物归原主,等再次见到林鹏,便将此刀归还与他。
陈弢道:“我将这件陈年旧事与你说得这般仔细,一来是要你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二来嘛,真是怕你在不知身世的情形之下,禁受不住那通天权力的诱惑,而走上歧途。你才是真正的名门之后,你生身之父便是当年天下第一神射、锦衣卫镇抚使林荫远。林崤是你的堂弟,在河东曾与你一道救下圣天逆匪的那个女孩儿,就是你的堂妹。”
唐轩听陈弢提到林冬雨,心中更有亲近之感,心道:见到雨儿,立即将此事告知于她,让她知道是自己的妹妹。
陈弢看着唐轩,眼中满是嘉许之色,说道:“你知道身世后,要远离圣天逆教,与那些有过瓜葛的逆匪,要一刀两断。要知你的生父林公荫远,便是死在圣天逆教安插在朝廷中的内奸之手。你武艺高绝,人又忠善勤勉,今后你就跟着我干吧。在这里,你定有不错的前程。”
说罢,站起身来,又道:“你先安心养伤,不要心急。我明日入朝,面见圣上,再次提及你的事情。”
一连过了数日,陈弢都未再来。林崤与那药童每日定时都给唐轩医伤。林崤依然平淡如水,一言不发。那药童依然代言传语,老成持重。唐轩见了林崤,心中颇多亲近之感。
自那日午夜子时调息内息,发觉丹田之中,隐隐有真力生发,于是便按那药童之言,每日运功一个时辰。数日以来,内力也渐渐恢复了三、四成,胸背的伤痛也逐日减轻。初次下床时,曾走到门前,见门是铁门,无法打开,像是外面上着锁。
到了第七日,仍是未见陈弢,唐轩心中有些急躁,问及送饭之人,那人并不说话,只是摇头。
刚过午时,只听房门一响,随即大开,当先走进一人,圆脸白面,颔下无须,身形微胖,一脸傲色,正是梁日。另有两人,跟在梁日身后。其中一人,身材魁梧,面色微黑,双目闪着灼灼精光,乃是樊仲。另一人一身锦衣卫的装扮,腰悬长剑,相貌英挺,却是不识。三人身后,跟进数名皂衣官差,手拿枷锁铁链。
唐轩看见梁日,一时竟是不知如何称呼。犹疑间,只见梁日眼中闪出阴寒之色,尖声道:“罪臣唐轩接旨!”
唐轩先是一愣,惊道:“你说什么?我有何罪?”
梁日冷笑一声,嗓音更是尖锐:“你敢抗旨?你今日之言,又是大罪一条。来人,将罪臣唐轩给咱家拿下!”
梁日话音刚落,身后数名手持枷锁的解差一拥而上,要将唐轩上枷带锁。
三年前宣宁府衙的那一幕,又在眼前浮出,唐轩不由惊怒交加,双臂一震,将数名解差尽皆震开,大声说道:“我有何罪?我要面见圣上!”心怒之火,使伤情发作,瞬时胸背剧痛,脸色苍白,冷汗沾湿背衣。
梁日尖声道:“樊将军武功高强,一人足以将你擒下,何况慕容百户乃是新科武状元,你这逆贼胆敢拒捕殴差,当时死路一条。”说着眼中闪过阴毒之色,向樊仲两人说道:“还请樊将军与慕容百户出手擒下此贼,出手之时,无需留情。”
那慕容百户刚要上前,被樊仲抬手拦下。樊仲稳步走到唐轩近前,沉声说道:“唐知事与樊某并非今日才见,唐知事明事之人,今日为何做出如此不智之举?你的案子,圣上降旨,已从锦衣卫转到大理寺,由大理寺审理,这不一定就是坏事。唐知事你还是尽快接旨,来做臣下应做之事。”
唐轩轻叹一声,跪倒在地,说道:“罪臣唐轩接旨。”
梁日双眉一挑,两眼一翻,打开圣旨,神色庄严,尖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直隶宣宁府知事唐轩罔顾君恩,勾结匪逆;欺君罔上,渎职猥慵,已被锦衣卫缉捕,现由大理寺审理此案。钦此。”说罢,向几名解差一摆手,尖声道:“将罪臣唐轩带全械具,押往大理寺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