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恍然点点头,又疑道:“那吕克俭呢,这老头为官几十年,油盐不进,总不至于失足吧?”
“此人虽为人正直,但却人情不够,不然不至于为官几十年,又有几桩政绩,却还是四品的佥督御史了。”
邵梦臣默了默,忽而问道:“殿下可知三十五年前的贪污赈灾款一案?”
“如何不知。那还是先帝在位时,震惊全国的大案。”
太子熟读史书,难得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便滔滔不绝:“据闻一开始是用些陈年霉变的大米混着筛糠以次充好,有甚者就在米中掺杂砂砾。渐渐砂砾越掺越多,最后竟直接以土代粮,当时吃了坠死数万灾民。
“于是,灾民对朝廷心生怨怼,聚众为乱,流民四起。此后查出涉及此事的大小官员达一千四百余人,从朝廷重臣至当地知府,乃至衙役皆有干系。”
“当时主持赈灾的是原武英殿学士顾鸿志,我看史书评价此人出身微寒,但豪迈善辩,智识过人,为人廉正,从不营私,所以深得先帝器重,先后任工部、户部尚书,又入内阁议事。
他摇头轻叹道:“只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正自顾自唏嘘了,却见邵梦臣神色凝重地出神,放在桌案上的左手紧握成拳,便唤了他一声。
邵梦臣回过神,赶忙赔礼。
太子道:“方才提到顾鸿志你眼中尽是恨意,难道也曾深受此人之害?”
邵梦臣恢复神态,道:“殿下说笑了,当时微臣还未出世。况祖辈皆是经商为生,除微臣外不曾有入仕途之人,却到哪里去与顾大人结仇?”
太子想想也是,道:“案发之后,所有牵连之人皆被抄家流放。这顾鸿志作为赈灾之事主办人,被削夺官爵,推至午门斩首示众,嗣中长而为官者同被追罪,幼者被发配塞外为苦役,九族亲友中亦不能再有读书为官之人。当时此案还是老师督办的,顾鸿志犯此重罪,未被株连九族,如此判刑已经是轻的了。想来老师还是顾及同窗之谊,而手下留情了。”
邵梦臣神色微僵,但亦是一闪而过,拱手道:“看来殿下精研史书,博古通今,天下事皆了然于胸,微臣拜服。”
太子道:“常言道‘读史可以明鉴 知古可以鉴今’,我初涉政务,诸事不通,许多问题也只能从史书中求解。”
邵梦臣微笑道:“可殿下颇有慧根。”
太子笑了笑,如遇知音:“你是说这吕克俭怕如顾鸿志一般,虽初时一腔热血,但不擅人情,不够通达,所以办事会遇到各种阻碍,寸步难行,最终可能还会被一同拉下水。”
邵梦臣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凡事不是非黑即白,为官之道便是中庸之道,权其轻重,衡其利弊,然后便宜行事。想来太师令殿下处理此处赈灾,便是想让殿下明白这个道理。”
太子微微颔首,笑道:“果然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本宫听状元公一番真言,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说着便对邵梦臣合袖一揖。
邵梦臣赶忙托住,道:“殿下谬赞,微臣才疏学浅,班门弄斧已觉惶恐,岂敢受殿下如此大礼!”
太子此时对邵梦臣更是另眼相待,反握住他的手,道:“本宫还有一问,若是宋川与吕克俭二人皆不堪赈灾重任,那此事又该派何人为之?”
邵梦臣低头沉吟了一会,道:“臣举吏部左侍郎许如宾。”
“举他?”太子皱了皱眉,“此人圆滑世故,为官多年却只会蝇营狗苟,朝中大臣多有诟病,用他只怕他人不服。”
“其实微臣也不喜欢此人。”
见太子神情诧异,邵梦臣微笑道:“此人见财如命,但是长袖善舞,人情练达,且身处吏部,各方官员都有结交。若令此人为钦差大臣,巡按地方,上下通转,左右斡旋,疏通门路,则赈灾之事可行。”
太子凝眉思虑,道:“所以状元公之意,这类似于这等赈灾要事,是非得胆大心黑之人方能成功?”
“非也非也!”邵梦臣摇手道:“并非胆大心黑,而是胆小心黑。
“凡人总是得陇望蜀,古今多少巨贪之人所积家财几辈子都花不完,甚至密谋叛乱,或挟天子令诸侯,要占有天下者,皆因欲望而起。
“欲壑难填,所以有‘人心不足蛇吞象’一说。
“虽说君子追求正道而克制私欲,可又有多少人能做成君子,愿意做君子?
“而能压制这所有人心之欲最大的法器便是恐惧,对未来和未知的恐惧。
“许如宾此人是干大事而惜身的,纵然有心贪污,但知朝廷对挪用赈灾粮饷者都是严惩不贷,何况已有前车之鉴,所以不敢轻易下手。即便联合其他地方官员欺上瞒下,也必定会瞻前顾后,要做的滴水不漏。
“如此一来,他们能摆弄的空间就不大,以免引起朝廷疑心,便如蚊子一般,食能果腹便不敢多索取,不然会涨破肚皮引来杀身之祸。”
太子回想方才开头故事,便明白官员便是那蚊虫,只有喂饱了,才能办事,贪污之事既然绝不了,那么就要将其控制在最小范围。
他依旧皱眉道:“可是此时国库空虚,最多只能拨付一百万,要是再被这些人刮去一层,只怕更难了。”
邵梦臣道:“往年朝廷赈灾,皆是至灾区附近购买粮食,后发放给灾民,可是却不知物以稀为贵,附近地方粮食早被抬至高价,日可以买五石米的的银两却只买了一石米,所以赈灾粮饷总是不够。”
他微思片刻,继续道:“福浙地接湖广,这几处皆是鱼米富庶之乡,粮食积年有余。殿下何不让许如宾持圣旨,令临近省城广开粮仓,用于赈灾。”
太子沉吟着摇摇头:“往年也有令开粮仓救济的,但总是听地方官员回报粮仓储备不足,且还需备着来年春日百姓播种之粟。若果如状元公所言,粮仓盈余充足,便是这些官员藏私欺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