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梭，转眼便过了一个月，叶家两个宝贝娃儿也过了满月。叶老杆和叶五这一个月来忙的不行，想着大雁要奶娃，每日便不能光吃些没甚油水的粗饼野菜。这些日老杆在家照顾大雁和两个娃娃，叶五便翻山越岭前去套猎。虽是盛夏时节，山上野兽多去阴暗处藏匿难觅踪迹，叶五便瞄上了鸟雀，甚么斑鸠、山鸡之类，又花了两天时间沿山脚的溪流围了个小池，每日引溪水入池再放水捉鱼，倒也收获满满，把自个媳妇每日鱼汤鸟羹将养的面色红润奶水充足，两个小娃长的白白胖胖十分喜人，倒是叶五黑瘦了许多却透着一股精神气，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这一日叶五早早下炕，屋后水槽中捉了十数条溪石斑鱼，捅开灶火炖了半锅鱼汤，熄了灶收拾藤弓便上山而去，却是运气不错，昨日下的鸟套抓了两只野雉，拧断脖子挂在腰上；又在路边拍了些石鸡，串了一串早早便下山回家。叶老杆和大雁见小五回的早，晌午时分便抱着娃娃一起吃饭说话。
“五哥，如今雷儿和雨儿都已满月，胳膊腿儿也长硬了，要不要这两日回陈家村一趟？”叶雁喝了一口鱼汤，放下碗慢慢的说，眼睛却瞟向老杆。
叶五啃着一块饼，还没说话，老杆一眼瞥见大雁在偷看自己，知道自己不开口叶五是不好说话的。
“小五啊，眼下大雁身子骨也大好了，不如明天你俩便回陈家村看看。”老杆咽下一口菜，放下筷子对叶五说，“你也几年没有回去，看看你那几个兄弟们。至于你和雨儿要不要姓陈，你自和你大哥商量。”
“嗯。”叶五答应一声。
第二天一早，叶雁就下了炕，将昨日的饼掰了，剁点菜叶和干肉煮了一大盆糊糊放那晾着，便收拾行李，叶五过来搭手，取两个藤编箩筐过来，一个筐底铺满山栗子，捡了几张鞣好的狐獾皮垫着，将两个娃娃包好并排放在里面，另一个筐装的是笋干、苔菜、葛粉、木耳和几支灵芝，以及几张粗饼、两葫芦清水留着路上嚼裹。夫妻二人向老杆拜过，叶五将一支宽扁担挑了两个箩筐走在前面，叶雁背了个小布包扶着箩筐跟在后面，二人沿村口长满青草的小路一路出山行去。
山路崎岖，叶五夫妻一路走一路歇，二十里竟是走了三个时辰。好在两个小娃娃在筐里好奇的左顾右盼倒不哭泣；看日头已近未时，方才下得山来，虽然路还是那么狭窄，倒也平整易行。平素都是老杆下山去镇上销卖山货采买盐布，叶五这三年多未曾下山，看一路风景却是陌生，所幸知道陈家村大致方向，又没有岔道，沿路一直往东总不致错过。眼见沿路溪流越来越宽阔甚至不能叫溪应该算是一条小河了，转过河边一道土丘，叶五放了担子，摘下草帽一边扇凉一边眺望前路。
“雁儿，我看前面许多人家，怕不是到陈家村了。”叶五扶着大雁倚坐在路边一块大石上。
“五哥你自己家倒不认识了？”
“在家每日只是下田，再或是去村后河边挖挖蚌淘点小沙鳅，平素很少出村的。倒是不大记得，只是看这村口屋檐泥墙，颇似是我大伯家。”叶五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看路途不过一二里便是到了，且进村一问便知。”叶雁取了葫芦喝了两口水，又喂了两个小娃娃喝了几口，疼爱的用袖口将孩子脑门的汗擦去。
二人便起身继续行去，不一时便顺道进了村里，叶五越走越熟，等穿过村口的田埂看见村头的那两颗歪脖子大柳树，愈发肯定便是已经回到陈家村了。
“我等且去哪里？”叶五回头招呼媳妇问。
“都有哪里去得？”
“一是去我大伯家，我陈家按理该大伯是族长，往日里官府摊丁派捐也是找我大伯，前面左角那村口屋子便是我大伯家了。”叶五指了一指，“二是去我大哥家，自我娘去世，我兄弟已然分家，我家祠堂却归大哥照应。”
“我自家倒也有间土屋，据此不过百步，但我离家数年，也不知现在是何样貌？”叶五又接着说了一嘴。
“且去你大哥家如何？你多日不在家，也不知你那屋子有没有住了别人呢！”大雁说。
“也好！”叶五答应，便头前带路直奔而去。
行不数十步，至一柴院门前，木门虚掩着，听得院内“訇訇”似有狗吠声，叶五就搁门口放下担子，没有进门，伸手扑扑的拍门。
“有人在家吗？”叶五大声叫了一下。
“却是哪个？”院里屋内传来一声招呼，转出一个身影进院只奔院门。
“阿也！这莫不是我那二弟五郎吗？你这些年哪里去了？”叶五定睛一看，出来正是他大哥陈义。陈义一把扯住叶五，仔仔细细上下端详。
“大哥是我，我回来啦！”叶五一时不知说啥，一手摸头憨笑。
“兄弟快进家来再说，这位姑娘却是何人？”陈义手一摊，示意叶雁。
“大哥，这是我媳妇，姓叶，唤作大雁儿！”
……
陈义将叶五夫妻迎入院内，搁院角石榴树下扯过两张条凳，又打来一罐凉水，便坐那细细说话。足足说了一个时辰，一罐水都喝到底了，兄弟二人方才把这数年的境际说的分明。说将起来陈义不觉忘了时辰，忽然那大雁抱着的小娃不耐烦，“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嘹亮高亢。陈义慌忙站起：
“只顾的说话，却忘记招呼兄弟疲惫，二弟你那宅院多年未住也无人打扫，只怕住不得人，且在哥哥这里歇息罢，我去寻你嫂子回来做饭，她今日一早便去大伯家里与婶婶做针线活去了。”陈义搓搓手，领着叶五夫妻在偏厢房歇息，匆忙出门寻他媳妇了。
不一时，叶五离家三年又回村的消息便传遍全村，伯伯叔叔和兄弟们都络绎过来相见，晚饭却是在大伯家院里吃的，陈家同族都来帮忙，整了四桌饭菜，陈义更是打了几角浊酒，给叶五接风洗尘。
第二日，陈义带叶五去后院祠堂，兄弟二人将祠堂清扫干净，盘腿坐在堂下门槛上说话。
“兄弟你现今叫做叶五了是吧？”陈义便问。
“是，弟弟田里遭了灾，一时恍惚离家而去，若非叶老爹相救恐怕早已天人相隔，入赘叶家一直未曾禀告大哥，是弟弟的不是。”叶五低着头说。
“不怪你，天灾如此。”陈义摆摆手，“你在那山凹村如今娶妻生子，却是一番造化，强似留在陈家村土里刨食。你那两个弟弟如今还未曾娶妻呢！就是哥哥我也欠了一石黍子的饥荒，所幸今年风调雨顺，要不然哥哥我也要带你嫂子侄儿一同进山逃捐了。”
“弟弟既然进了山，那两亩薄田不如大哥和弟弟们就分了吧？”叶五说。
“哪里照顾的来？前两年你不在家，你那两个弟弟倒是去种了点糜子和瓜菜，却也收不上七八斗粮食，交了田赋剩不下多少了。”陈义知道村子里不缺田地，就是土地贫瘠收成惨淡，何况田越多交的赋税越多，若是无人打理，倒还不如抛荒，“你既然要去山凹村，不如典卖了换点薄银养家也好。”
兄弟二人又说些闲话，陈义便说起叶五改姓归祖一事：“既然你有意改回陈姓，我自然是高兴的，何况家谱中本就有你的名，明儿便请先生将我那侄儿，是叫陈雨生是吧？将他名讳添上便可。”
“但凭大哥做主。”
……
翌日，叶五现在已唤作陈五了，便抱着次子陈雨生，在大哥陈义的带领下，入祠堂磕头上香，央了村里唯一的陈老秀才在家谱上添上了陈雨生大名。礼毕，陈义招呼他兄弟四人，排成一排跪在祠堂下，却见陈义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对身边兄弟说话。
“我兄弟四人，父亲走的早，临走之时传下一物，之前分家之时我未曾与你等说起，只因你等年纪尚小，如今二弟已经婚配更兼得子之喜，这传家之宝今日我便与众兄弟分了罢。”说罢打开布包，几人定睛一看，却是一包珠子共有九颗，每颗珠子均是一般似核桃大小，珠分赤橙黄碧青蓝紫及一玄一白共有九色，颜色晦暗无孔无纹，也不知有甚么用处。
“兄弟你等不要看我，为兄也不知此为何物，只知阿母病重之际拿出交给我，只说是九色宝珠，却不曾说是何物。”陈义将布包放在地上，伸手拨了几下珠子，接着摇摇头说，“我等兄弟四人，此珠共有九颗，却不好分。”
“兄长如父，大哥既是家长，却分三颗又如何，终归此乃传家之物，总不能变卖了去，而况也不知价值几何。”陈五不识此珠，只见大哥郑重其事，心下却大不以为然。
“正是正是，终归是祖物留个念想，大哥就分三颗罢！”两个弟弟陈厚、陈路也都不在意。
“那好，为兄就拿三颗，既是比你等多一颗，你们先挑罢。”陈义将那包珠子推到陈五面前。
陈五抱着小娃娃陈雨生，心中一动，便将小娃放在珠子面前：“乖宝挑一颗传家宝罢！”
小娃娃看着面前的一包珠子，十分好奇，伸过手去，一把便抓了一颗乌黑的玄色珠子，笑吟吟的晃着小手。
陈五刮了一下雨生的小鼻子，便将布包推至弟弟面前。陈厚挑了一颗黄色，陈路拿了一颗红色，布包又回到陈义面前，陈义没拿直接推给陈五：“二弟再挑一颗。”
陈五想了一下，伸手拿了那颗白色珠子，心想一黑一白，正好一对儿。
陈厚又取了一颗蓝色，陈路取了一颗绿色，于是剩下三颗橙色、青色、紫色便交给大哥陈义。各人将珠子收好放入怀中，陈义便招呼兄弟回去吃饭。
陈五在陈家村过了三五日，便向陈义辞行回山凹村。陈家兄弟挽留无果，便各自凑了些礼物仍让陈五挑在担里，陈五叶雁夫妻推辞不过，拜别了兄弟叔伯，一路赶回山凹村。两人回到家中，叶雁一日在家中无聊，便用五色丝线编了两个兜网，将那一黑一白两颗珠子嵌在兜中，分别挂在叶雷生、陈雨生胳膊上，却是将陈家这宝珠当做了长命锁。
……
光阴荏苒，草长莺飞，不觉得又过了五年；叶雷生、陈雨生已经长成了两个顽皮的小娃，这一日，陈五又去山中打猎，想着左右无事，山中猛兽如豺狼虎豹之类早已被叶老杆设套下毒猎的干净，便打算带两个儿子去山中玩耍一番，便唤过两个孩儿来：
“爹爹今日要进山，你俩可愿同去耍子一番？”
“要去要去！”这两小娃娃自小在家爬高上低，翻墙掀瓦，此时听说爹爹要带他们进山打猎，自是雀跃不已。
“要去那便速去换身衣裳，山中多有蛇虫，须得穿戴严实。”
父子三人蹬上野猪皮的靴子，换上粗麻衣粗麻裤，戴好枯藤扎底的草帽。陈五背一支桦木弓，腰挂一壶竹箭，别了一柄砍山刀，盘了一卷绳索；两个小娃也有各自的趁手家伙，叶雷生生手执一根六尺长的竹枪，枪头嵌着磨尖的鹿腿骨十分锋利，既能当拐杵着爬山，也是一把趁手的兵刃；陈雨生则手拿着精致的小弩，这是叶老杆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做的，弩架用上好的柘木所制，弦角以山羊角细细打磨而成，弩弦则用黄鼠狼尾毛、马鬃、人发加上蚕丝搓揉制成，虽然小巧轻便，却劲力十足，二十步内可扎穿三层兽皮。老杆本做了两支，雷生那支也已完工，只是浸了桐油尚在阴干急切还不能用。
陈五带着两个小家伙便出门，迎面叶雁和老杆各拾了捆柴，进了院门，看见父子这般装束，叶雁一愣。
“你们爷仨这是要干啥去？”大雁问。
“嘿嘿，我带儿子们上山转转，都长成小伙子了，看两个小子能不能猎几只山鸡野兔回来！”陈五咧嘴一乐。
“娃还这么小，山路坎坷，怕是不妥罢？”大雁当妈的自然免不了担心。
“若是不进深山，只走三五里这边熟路倒是无妨。”叶老杆虽然疼爱孙子，到底是老猎手，并不反对陈五带孩子去见识一下。
“既是进山，切莫走远，只看看周边就是，千万小心不要摔了。”大雁蹲下扯扯孩子的衣服，又检查一下靴子绑紧了没有，“还须早点回家，不要贪玩。”
“自然是小心从事。”陈五答应着，便招呼两个小娃出门。
出村进了山，雷生和雨生便忍不住雀跃起来。雨生犹自沉稳些许，端着柘木小弩，一边留意脚下一边四下看着是否有什么猎物；雷生却走在前头，双手端着竹枪，左边草丛扫一下，右边树缝扎两下，一时不得安分，陈五不禁呵斥：
“雷生，小心走路，不要乱跑！”
“知道了！”雷生答应的爽利，老实了一会儿，走不上百步又忍不住咋咋呼呼在路边戳来打去。
不知不觉已行了二里多路，只见到一只山鸡被雷生竹枪吓的扑腾出来，雨生发了一只竹矢没有射中，陈五忙摘了桦木弓摸一只箭搭上，那山鸡早扑扑啦啦顺着山脊飞远了。
小孩子毕竟力气欠缺，一路走来也没甚收获，只有雨生在树荫下落叶里捡了几十个蘑菇，陈五丢了几个不认识的，剩下的大多是青头和草地菇，便丢在腰间挎着的小竹篓里。陈五找了个树荫，招呼两个儿子休息一下，父子三人便席地而坐。
忽然间一阵白雾从林中缓缓喷出，窸窸窣窣的不知什么东西从枯叶中靠近而来，陈五心下一慌，“阿也”一声大喊跳将起来，腰中抽出砍山刀紧盯地面的枯叶从。雷生胆子大，杵着竹枪站起来，挺着枪就去扫那落叶，只见一个硕大的三角蛇头死死的盯着自己，雷生长这么大哪见过这个，一屁股摔坐在地上。陈五也没见过这般粗大的蛇头，虽然手脚已软，到底担心儿子，一把扯过雷生护在身后，攥着砍山刀和那蛇头对峙。这蛇黑革白纹，头有拳头般大，身子足有胳膊粗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地上还没爬起来的雷生，看也不看眼前的陈五，缓缓扭着身躯吐着五六寸长的开叉舌头逼近雷生。陈五不及多想，一刀就砍向那蛇头、那蛇刚爬的速度不快，看上去懒洋洋的，此时却如迅雷闪电般敏捷，头往后一抽便避过了刀锋；又一侧头朝着陈五便喷了一团黑雾，陈五顿时觉得眼前一黑，胸中一口气憋着上不来，手脚软麻拿不住刀，“噗”的一声砍山刀便掉落土中，紧接着陈五便一头栽在地上人事不省。
那大蛇一口雾毒晕了陈五，调过头来向雷生逼来，只听“咻”的一声，一支竹矢扎在大蛇身前，半截都没入土中，矢尾犹自微微颤动。原来是陈雨生在十几步外扣好小弩射了这一矢，可惜偏了分毫。
雷生此时倒不慌了，一手扯过竹枪，翻身站起，站了个弓步双手持枪，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大蛇。雨生慌忙又摸了一只竹矢搭在弩上，扳好弩弦又举起来对着大蛇。那蛇似乎感受到危险，又慢慢的伏着斑斓的躯体从侧面逼向雷生；雷生不敢掉头，只端着竹枪，枪头对着蛇头边朝雨生那边退去。人退蛇进，那大蛇全身都从枯叶中盘了出来，足有一丈长短，蛇头上似乎还有两个突起异常丑陋。雷生此时小手冰凉，吓的都说不出话，快退到雨生身边时脚下不知踩了碎石还是枯木，左脚一软便跪倒在地，那大蛇突然加速，已逼近雷生身前三四尺。说时迟那时快，雨生突的一下抠动了小弩，又一发竹矢射电而出，只见那大蛇身子一顿，这竹矢正好扎在蛇颈处，一道蛇血便流了出来。大蛇吃痛，狂性大发，猛的抬头足有三尺来高，一张口又是一团黑雾便喷将出来……
那大蛇这口黑雾，却更胜之前喷陈五那一团。随风散开瞬间将两个小兄弟包在雾中，雷生先抵不住，一头栽倒，雨生晃了两下，也随之晕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