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摇一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好宝宝……
张元妻子在黄昏的院中怀抱宝宝轻柔婉转的哄着。
张元下班回家,陡然看见院中妻子,惊喜狂奔,奔入院中,又是一场空。
妻子去年怀抱宝宝去医院体检途中遭遇车祸双亡。
张元痛不欲生,若非两边老人和许多亲朋好友苦苦劝解,他可能真要随着妻儿去了。
独活艰难。
阴霾永存。
虽仍能坚持正常工作,但已深陷抑郁,几乎每天都发生钻心刺骨的幻觉。
今天一场空后,他又钻心刺骨的难受。
他郁闷在院中许久出神,欲哭无泪,只朦朦胧胧看见夕阳下的田野有飞鸟穿梭。
这是城郊,日新月异的城市正在扩建,这片原本纯朴的乡土也逐渐遭遇莫名其妙的开发,面目全非。
他真想远离。
同村好友是光棍,自他妻儿故世后几乎每天黄昏来找他闲聊,时而带一瓶酒。
他好友不多,留在村里的只这一个,其他人都石沉大海般散布五湖四海。
再无音讯,死不来往。
忘了,总是好事,省得身心俱疲的多此一举。
功利社会,必须随波逐流,同流合污,纯朴的情感与这纯朴的乡土一样在时代中格格不入,愈加卑微。
今天好友带了酒来。
今天不在家喝酒,你可愿意陪我出去喝?
好友愿意,只是:你辛苦整天才下班,再出去未免麻烦,影响休息。
我知道,张元直言不讳:我知道你每天趁我下班来找我喝酒,是想让我有了酒意容易睡着,不怕半夜三更因心里难受的辗转反侧。
好友坦然承认。
不管怎么样,今天我实在应该换一种方式,我终于明白自己最需要的不是休息,是发泄。
之所以身心俱疲,是因为精神压力太大了。
好友点头,出去开车,张元摇头,就散步到村口那家酒吧。
7.
前往村口,需过一道古桥。
瘦长古桥横跨河湾,千百年寂静。
县志记载,古桥始建于晚唐,明清时修复了几次,建国后又修复了一次。
是1977年修复的,所以现在古桥畔伫立着一块小石碑,绿苔斑驳,碑色腐旧,可见“1977年重修”的刻字。
张元走到桥头,魂牵梦萦的记忆随河面清风铺洒开去,似乎不经意回归儿时。
他们驻足,凭栏,观望寂静千百年的悠悠逝水。
记得吧,儿时一天你兴致盎然的跑来找我,说在桥下河边看见好多小乌龟。
儿时乡村贫困,不像城里孩子大把玩具,对什么都有无穷无尽的新奇感。
我万分期待的跟你来到桥下河边,果然发现好多背壳浑圆甚至发亮的小东西以灵巧的小脚扒拉着河水游动。
可那小脚不是四只,而是六只。
虽不是小乌龟,可也够新奇,何况我们当时根本没碰过真乌龟。
何况长大后,我偶然在网上见到那种虫子,有个名字就叫水龟子,恰好带了龟字。
那也算龟了。
只是儿时残留印象中,那种虫子的背壳浑圆,现在查到的图片里背壳却是椭圆,虽也发亮,但远不及儿时见到的漂亮。
记忆总会奇迹般美化某些事物。
哈哈哈。
两人言笑之间,神思隐约飘荡在久远记忆中,流连忘返地发呆半晌。
张元怅然若失的转身迈步,朋友叹口气跟上。
余路寂静,连脚步也漫无声息,仿佛踏在空虚。
也就古桥附近还勉强保持了十多年前原貌,其他的沿途景象都已被城市环路开发搞得七零八落,乱糟糟的,这里是土堆,那里是土坑,到处是闲置的建筑材料。
一边是热火朝天的工程声响,一边是近乎废土的无人问津。
张元原本的性格是满不在乎,务实的人对变化到了执迷的程度,没有变化就没有机会,但妻儿死后,他却莫名的日渐感性,越发怀旧,对变化也开始深恶痛绝。
终于走到村口。
并无酒吧。
记得这里的确有一间酒吧。
咱俩记错了?
细想也是,谁会在这种地方建酒吧,都是些建筑工人,下班汗臭熏天,也没心情去酒吧蹦蹦跳跳。
说得好像你自己就是建筑工人。
我虽不是,可我亲戚里好几个是,况且我当初也被他们拉去工地做过一段时间。
工地实在辛苦,即使要消遣,也不会每天都钻到酒吧。
所以真是咱俩记错了?
咱俩怎会突然同时记错?
算了,就在前面饭馆吃喝一顿,这里没有酒吧,倒是有一家网吧,咱俩年少时可没少来网吧通宵。
那家网吧居然还是那个名字:零距离。
但门面装潢已和记忆中大不一样。
其实位置也大不一样,只是记忆稀薄,无法什么都有印象。
8.
饭馆里不少远来的民工喝酒吃饭。
这些民工所来之地说远也不远,就在本市各县区。
曾有民工来张元家想租房,张元独身一人喜静,便婉言拒绝。
他们坐到一张紧靠角落的桌子,要了酒菜,开怀的吃喝闲聊。
他们聊得尽兴,直到民工一个个都走了还想喝下去。
不喝了,快醉了,不是打算去网吧么?
原来我们是打算去网吧的。
他们这才结账走人,网吧就在斜对面,一眼可见,兴冲冲地过去。
他们交了费,找到自己位置,开机。
晕头昏脑的发现系统竟是XP,里面一切都是十多年前老旧原始的样子。
游戏也是十多年前初级版本。
张元眨巴着有些迷蒙的眼睛,看看屏幕,转头看看朋友,顿时吓得冷汗冒出。
朋友竟也成了十多年前的青少年模样。
但这本来熟悉的面孔经历十多年的变化,现在重现已格外陌生,陌生得接近可怕。
他试探的推了一下朋友,朋友面无表情,眼睛直勾勾的对着屏幕。
里面是早已淘汰的一款网游,朋友双手僵硬刻板的敲击键盘,操控的角色也僵硬刻板地在模糊一片的地图上游走杀怪。
又幻觉了。
张元腾身站起,撇下朋友走到柜台,柜台后无人,转头看去,整间网吧昏暗阴冷,只有他朋友在那里僵尸似的打游戏。
每台闲置的电脑都像大火烧过,墙壁也破败不堪,褪色的墙纸撕得七零八落。
张元狠狠打自己一耳光,可看到的景象仍是那么诡异可怖。
他再试着鼓起勇气大叫朋友。
朋友终于有了反应,僵硬刻板的转头。
脸是十几年后的,身体是十几年前的。
一句扭曲的京戏从他逐渐张大的嘴里如拉锯般缓缓唱出:
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将兄吊起来。
张元陡然头皮发麻,毛发竖立,趁着自己脚未彻底吓软,赶紧退出网吧。
外面不是村口街头。
竟是那座古桥。
古桥下其实有一间久已无人问津的石屋。
有一段废旧的麻绳吊在屋中,无风自动。
张元鬼使神差的走进屋中,走过那段麻绳,看见自己妻子坐在床上抱着孩子唱儿歌哄睡觉。
他忘了恐惧,痴痴呆呆的望向妻儿。
突然有什么东西猛地落下,打痛他的头。
他连退两步,退到门口,借着朦胧月光看见,那是一双腿落下。
是一个人吊在那里。
是他的朋友。
朋友用力推他,好不容易把他推出胡思乱想的幻觉。
他眨巴眼睛,眼前一亮。
朋友好端端在眼前,含笑的脸上隐有醉意。
他们还在饭馆。
咋了,出什么神呀。
张元瞪着朋友,朋友那张生动的脸突然和幻觉中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一样诡异。
他毛骨悚然,不敢再看,起身付账。
到底咋了,古里古怪。
我们回去吧。
他尽量掩饰。
不去网吧?
太晚了,改天,我现在很累,很想休息。
好好好,依你。
他们走近古桥,他又毛骨悚然,脚底发软,有些露怯。
朋友再也忍不住,急问:究竟咋了,当我是朋友就说。
他迟疑半晌,终于咬一咬牙,和盘托出。
幻觉而已,不过你竟看见我上吊,还挺有趣,哈哈。
你笑得出?
走,我们去那间石屋瞅一眼,都说是幻觉而已,你自己也心知肚明呀,怕啥。
他别扭的被朋友拉去石屋。
屋中空空如也,除了蜘蛛网和荒草没别的。
费劲的细看之下还是有别的,就一把勉强看得出形状的椅子。
幻觉而已,你如果无法释怀,改天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
张元慌忙摇头:我最讨厌心理医生,没毛病都给你说出毛病来,既浪费生命又浪费钱……唉,幻觉而已,多休息应该就会好。
不仅要多休息,也要多锻炼,改天我陪你去健身。
他们一前一后离开石屋走上古桥,朋友在前,张元在后。
突听朋友摇头晃脑,拿腔拿调的唱出一句京戏:
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将兄吊起来。
张元脑子轰的一炸,脚彻底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