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梦臣又问:“如果殿下亲自做钦差大臣,掌管朝廷拨付的赈灾粮饷,将会如何处置?”
“当然是殚精竭虑,确保每一分每一厘都是落到百姓手中。”
邵梦臣微微笑道:“因为殿下贵为东宫,富有天下。民富才能国强,才能天下安,殿下才能稳居高位,自然会以天下百姓为重。如果殿下只是出身贫寒,家徒四壁的穷苦小官员,若是突然见到这数十万、百万两的银子,能做到绝不动心,洁身自爱吗?”
“难道不应该吗?”太子凛然道:“‘食君禄,忠君事’,若我做父母官,更应战战兢兢,日夜忧思只为上能报效朝廷,下能安抚百姓。”
“殿下能毫不顾忌,斩钉截铁地说出这话,说明殿下——”邵梦臣默了片刻,叹道:“真的不知何为民间疾苦,从未亲身体会饥寒交迫的滋味。”
太子眉头微蹙,微现愠怒之色。
邵梦臣目光却如古井无波,坦然地与他相视。
二人对视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太子先移开了目光,道:“状元公此话何意?”
“殿下身为皇子,生长在皇宫中,自小锦衣玉食,出则轿马随行,入则姬妾侍奉,受王侯重臣朝拜,入耳之言皆经粉饰,又怎能知百姓之苦,为官之难,人心之恶?”
邵梦臣缓缓叙道:“微臣少年读书时,每日鸡鸣则起,三更天方歇息,一年下来,笔头写秃了十几根。
“夏日酷暑难熬,蚊虫叮咬,常夜不能寐,便挑灯夜读达旦;冬日时砚台凝冰,笔头结霜,微臣手足皲裂,难以屈伸,亦不敢稍有懈怠。
“如此十余载,得祖上庇佑,蒙皇恩浩荡,方险得此功名。
“‘十年寒窗苦读’于殿下,不过是过耳之言,悬梁刺股、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只是书中典故。岂知这是天下读书人为求学考取功名,皆是如此过来的。
“况微臣父母行商,尚能稍资微臣纸笔之费,若是家中贫穷之人,只能以炭充墨,稀粥代饭,为筹集上京赶考路费,借便亲友,受尽无数白眼。如此这般煎熬,而大部分人最终只会名落孙山,庸庸碌碌一辈子。
“即便侥幸中了功名,做了父母官,只领朝廷俸禄,两袖清风,别说人情往来,便是手下的衙役都不够打点,平时有事使唤不动,反受他们冷嘲热讽,每日案牍劳形回去,面对家徒四壁,再看看老母贫妻和幼儿,再想想心中无法实现的志向,任谁都会反思这十年寒窗苦读到底是为了什么?”
太子神色诧异:“普通人的生活,竟有这样难?”
“只增不减。微臣所见所知,也不过冰山一隅。”
太子凝眉默然。
邵梦臣继续娓娓道:“若是此时,有人带上钱财来求你办件事,只要在一张文书上轻轻盖上官印,大把的银子就到手了。
“有了银子,所有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差役办事殷勤了,家人吃饱穿暖了,能买想看的书籍,也能在亲友面前扬眉吐气。
“请问此时若是殿下,还是能坚守本质,毫不动心吗?”
太子愣住了。
他自诩要爱民如子,可却从不知百姓是如何生活的,邵梦臣所说都是他从未想过的另一面,如此想来,竟觉得有些道理。
他沉吟好一会,道:“难道这天下为官者,都是为了前程富贵,不思如何定国安邦吗?”
“这倒未必,年少时,谁不是不是一腔热血为报国家,青史留名。可若不懂的审时度势,不会人情练达,结果遭人排挤贬黜,纵有忠义之心却也报国无门。”
邵梦臣轻叹一声,又道:“而若要趋附时势,便要人情往来,便要上下打理,还要装点门面,而这桩桩件件,都少不了银钱开路。”
“所以,”太子垂眸喃喃道:“千古来,官吏贪污总是难免。”
“殿下不望远处,只观眼前。”邵梦臣停顿片刻,忽微微冷笑,“据闻太师府邸后的园林造型风雅,奇花异卉,亭台楼榭,假山碧溪,应有尽有,似乎是仿西晋时金谷园所作。想来太师位至三公,平日皇上赏赐又多,是倾其所有才能令古迹重生吧!”
太子自然听出邵梦臣话中反义:太师虽位极人臣,但一年按俸禄至多也就千两白银,而他后园建造费用少也要十万两。
何况他平时还经常资助门人学生,逢年过节与王公大臣的礼物往来,哪个不要数万两的开销。
但他自来极尊崇太师,见邵梦臣如此暗讽,不由得恼怒道:“老师这一生为朝廷,为百姓,呕心沥血。他为官正直,从不徇私,且桃李满天下,有门生或倾慕者送礼,收了也理所因当,岂能说是贪赃贿赂。何况朝中其他老臣更为过分,连个御史都能巧立名目,以权谋私……”
可他越说声音越小了——即便是学生门人送礼,谁知到底是为了表达崇敬之情,还是为了疏通办事。
想来还是后者居多。
自己还举他人例子,不正说明自己也承认太师收受贿赂了。
太子见邵梦臣始终微笑,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珠似乎能直接看到人心里去。
许久,他长叹一声,道:“难道就真做不到不贪吗?”
“做不到,因为所有人都贪!”
邵梦臣道:“穷困者贪财,位卑者贪权,富贵者贪名望,高位者贪稳固。只要心有所求,便生贪欲。而也正因为有所求,有所欲,才能为殿下所用。”
太子默然,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点了点头。
邵梦臣也饮了口茶,将飘远的话题扯回来:“微臣以为太师说宋川年轻,经验不足,并非指其办事经验不足。而是因为作为钦差大臣巡抚各地,当地官员都会是尽心招待奉承,贿之以重礼。
“宋川出身贫寒,自是穷怕了。便如微臣方才所说,两厢境界对比,再酒酣耳热被人一劝,难免失足。而按我大梁律法,若被查出在赈灾之事上出了问题,是罪无可赦的。所以太师不令殿下重用宋川,其实是爱护学生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