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冰冷的铁门站一晚上,可不比蹲大狱滋味好受多少。三人好不容易挨到天色微明,原以为整晚无事,敌必已去,不料看见一僧一道时,两人居然远远的坐靠在墙边,想来是算定己方不敢轻动,这才放胆休息至今,以逸待劳,不由大为后悔,想早知是这样,不如索性也睡上一宿,强于整夜受罪。
全藏伸了个懒腰,起身道:“老衲若是为了一柄剑伤了你们的性命,也不算本事。”芮剑杰跟着站起,打了个哈欠,附和道:“大师这是慈悲为怀,你们还是尽快将剑交出,免得自讨苦吃。”楚木燃唱然吆喝道:“一代宗师抢人家东西,不要脸哟!”全藏向芮剑杰道:“你去给我牵制住他。”话音一落,已欺身上前,迫至朱梁二人近处,同时取下僧袍,向寒玉剑罩去。楚木燃拔拳阻拦,被芮剑杰一剑逼开。
全藏以僧袍裹拿宝剑,出手迅雷不及掩耳。二人防不胜防,眨眼剑已到了对方手里。但寒玉剑乃至寒之物,纵使有物罩手,依旧难御其寒。全藏一拿即松,“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三人都赞叹这宝物寒冷至此,一时都愣住了。忽然,朱子泊扑地抢剑。全藏单掌倏探,内力倒运,寒玉剑拔地而起。朱子泊扑了个空,全藏也不敢再行夺拿,僧袍长出,去卷宝剑。梁悔使一招“真龙无双”,隔空击剑。剑位一偏,全藏僧袍卷空,旋即金轮掷出。朱子泊望空抓夺,但金轮先到一步,凹面朝上,载着寒玉剑稳稳飞回全藏手中。
全藏不伤人命而夺得当世名剑,得意忘形,仰天长笑,但觉掌上寒意大盛,起初不以为意,继续畅喉大笑,很快便感到五指发僵,再也不敢小觑这口剑,僧袍卷出,缠了它荡在脚边,见那边楚芮二人斗得酣,振臂一抖,袍驭剑起,往二人中间一隔,止住斗势。芮剑杰见是全藏阻拦,退开两步。楚木燃见寒玉剑到了全藏手里,怒道:“快快还来!”挥剑疾劈。全藏避过,楚木燃再要上,被梁悔拦下,说道:“剑既已失,暂且罢手,来日复夺。”楚木燃道:“臭番僧抢人家东西,好不要脸,自然怕我们将事情传扬出去,肯定是要杀人灭口了,怎么还会放我们走!左右走不了,索性和他拼了!”全藏等他叫嚣完了,冷笑一声:“三位可以走了。”
其实三人都觉得他不大会放过自己,是以陡闻其词,颇感惊讶,却见他转向芮剑杰道:“道长毒死老衲同乡,须当以命偿命。本来道长有解药的话,老衲顶多取你一条臂膀。既然道长没有解药,那么医治之功道长分毫不占。请自行了断吧!”芮剑杰闻言失色,决然不曾想到,自己帮他夺剑,他却反要自己性命,颤声道:“这……这……大师,我……”全藏道:“道长为老衲守关,却非一人之功,何况老衲昨夜也救过你。道长助老衲夺剑,但剑岂能与人相提并论。”缓了缓又道:“你若能夺下寒玉剑,老衲便放你一条生路,否则就请受死吧。”芮剑杰握拳沉思,额角渗汗。三人也没想到,全藏不杀自己却要杀他,倒想看看结果怎样,遂都止步关注。
芮剑杰自知莫敌,忽道:“我要抢了!”突一剑刺出,却是虚的,剑锋半途倒回,自腋下穿过,扎进身后高墙,跟着掌按剑柄,腾身跃起,足尖一踏,蹿得老高,转眼将至墙顶。全藏两臂齐振,左手飞轮,右手甩袍,金轮与寒玉剑左右包抄,先他一步封了顶。芮剑杰上无去路,硬生落回。全藏左手已空,一掌拍出。芮剑杰尚未落实,避无可避,只得出掌硬接。两掌“砰”一交,轰隆一声,血箭经空,黄影穿墙而过。
墙的另一头比胡同深处更为黑暗,三人都不敢进去看芮剑杰死活。全藏大步而入,见三面围着铁栅栏,原来是进了一座大牢。只听右边角落里有人道:“好深厚的功力。”全藏听不出是赞是讽,寻声望去,确是一人倚墙坐着,说道:“莫非阁下也精通武学?”那人道:“精通不敢当,少许会点罢了。比起大师当然大为不如了,否则也不会坐困于此。”全藏受赞,心下得意:“你若有我那分功力,自可破墙而出。”想正好趁此机会卖个人情,说道:“阁下无端被囚,现在却可以脱身了。”
那人沉默片刻,说道:“大师好意,在下感激不尽。但在下并非无端被囚,所以不能出狱,倒要请大师留下做个见证。”全藏心想这人倒是奇怪,什么地方不能赖,偏偏赖在牢里不走,还要请自己留下做什么见证,过去看了看芮剑杰,确信已死,转首道:“你不走,老衲可要走了。”那人道:“大师一走,可要陷我于不义了。”全藏奇道:“老衲走便走了,怎还陷你于不义?”那人自草堆下取出一口刀来,通体鲜红,说道:“这口祖传的宝刀与我从不分离。在下被擒之时,求那人容我带刀入狱。那人不仅武功奇高,而且似乎面子也很大,居然同意了。他一同意,旁人竟无异议。这么一来,在下现在纵然能够逃脱,却也不能了。如今墙壁给大师打出个洞来,大师一走,人家定会怀疑是我挖的。”全藏傲哼一声道:“老衲要走便走,管你什么义不义的。”那人仗刀拦住洞口,说道:“要走可以,请将剑留下。”全藏道:“阁下也看中了这口剑?”那人道:“在下使刀不使剑,要来何用。只是这剑非你之物,还请还与他们。”全藏道:“阁下怎知这剑不是老衲的?”那人微微一笑:“隔墙有耳。”全藏怔了怔,说道:“好俊的耳功。”
这时三人已经进来。楚木燃见梁悔捂着胸膛,似要作呕,说道:“昨晚没有好好吃饭,现在不舒服了吧。”梁悔心想,他于这个倒是记得牢,定神吐纳了一阵,觉得好受了些,再看二人,已是刀轮对撞,铿锵铮鸣。全藏劳累一晚,有些力怯。但那人要立时取胜却也不能,便道:“几位不想追回宝剑了吗!”楚木燃应道:“当然要追回!”挥拳上助。朱子泊也是倏一指点出。只有梁悔呆立在一旁,有些茫然。
凌晨时分,众囚尚自熟睡。洞穿墙壁的瞬间虽然醒得几个,却也只是少数。此刻斗势隆重,金鸣刺耳,囚徒们陆续惊醒。他们固然不喜被搅了梦乡,但能在枯燥乏味的牢狱日子里看到这等精彩的打斗,不由精神振奋,倦意尽去。斜对面牢房里坐着的两个死囚,重铐加身,衣带血渍,神情颓然,但眼中关切之意不输于任何人。
斗过百招,朱子泊不慎中轮,臂上挂彩。但那使红刀的却趁势削断了僧袍,寒玉剑跌落在地。朱子泊拾起就是一刺,全藏险些中招,眼见自己掌力初时尚强,现下却已弱了许多,显是昨夜劳累过度所致,心忖宝剑既已得而复失,再斗下去也讨不了好处,当下虚劈一轮,闪到墙外,喝道:“后会有期!”扬长而去。
楚木燃一个劲责怪呆立已久的梁悔,朱子泊倒剑向那人行谢。那人不置一词,缓缓走到梁悔面前,看了看手中的刀,平静的说道:“一别十年,你我都已相貌大改。你眉毛浓重,若非细看,眉心处的红点根本瞧不出来。啊,你那位大哥呢?他的后颈上应该也有一颗红点。”梁悔想起当年面对人肉的情形就倍感恶心,但眼前这人十年前不过还是个孩子,刚才又相助夺剑,也就不怎么怀有敌意,说道:“我与我哥早已离散,至今杳无音讯。在下梁悔,不知尊姓大名?”那人笑道:“无名无姓,你就叫我蔷薇客吧。这里不是你们待的,我也不请各位坐了,就此别过吧。”
三人正要出去,斜对面牢房里的一个死囚忽然道:“朱子泊!”语气颇带恶狠。朱子泊决计没有想到关在京城大牢里的囚犯当中居然还有认识他的,但惊奇之意仅仅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他闻声即知唤他之人正是其师萧让,当即寻声冲去,却撞在了铁栅栏上,隔着走廊唤道:“师父,原来你真的出事了,被抓到了这里!”萧让苍声一笑,讽道:“承蒙你这位诚实君子所赐!”朱子泊一怔,旋即想起那张考题,忙道:“我没有……”知辩亦无用,席地一坐,复道:“既然师父不信,弟子就陪师父坐牢!”梁悔道:“兄弟,不可意气用事!”萧让道:“姓梁的,你也来了。萧某不知你与他是否是一丘之貉,但愿不是。如果真的不是,莫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了。”
旁边那个死囚终于说话了:“萧兄弟,不要把话说绝了,出卖我们的或许真的另有其人。”两人都处在黑暗之中,朱子泊隔得远,辨声不辨貌,问道:“是皇甫叔叔吗?他们为何连你也抓来了?”皇甫端道:“你可还记得林冲误入白虎节堂一事?”朱子泊道:“记得。难道……难道你也误入了白虎节堂?”皇甫端道:“不错。不过不是持刀入堂,而是牵着马进去的。有意思吧?”朱子泊一怔恍然:“是了,当年是邀林冲比刀,这次定是邀你去比马。”皇甫端道:“有其父必有其子!”
高俅被当街焚死,案子察到现在毫无端倪,全城皆晓,百姓暗喜。高俅既已不在,朱子泊听他这么说,立知主使之人定是高纯无疑,心道:“我虽遭不白之冤,但高纯面具已破,大家都晓得他的为人了。”想到这一点,登感欣慰,放下寒玉剑,除下珍丝雪绒手套,说道:“楚道长,晚辈武功低微,决心留在这里陪伴师父,剑和手套你都拿去。两位快快走吧!”梁悔要他一起走,朱子泊执意不肯。梁悔久劝无效,发觉有人朝这边走来,料是狱卒前来察狱,只得和楚木燃出了牢房。
三个狱卒发现牢里多了一人,墙上还有个大洞,都很奇怪。其中一个问道:“喂,小子,没事跑到牢里来做什么!”另一个道:“洞是你挖的吗?好大的胆子!”第三个道:“我看定是要饭的,讨不到钱,到这里来混饭吃。”三人开了牢门,要赶他出去。蔷薇客道:“他是来陪我解闷的。”三人见他帮他说话,态度陡变。其中一个道:“这位牢里的爷,没想到你和大金国的使者交情这么厚。这次我们是来放你出去的,这位专程来陪你解闷的爷也用不着待在这鬼地方了。”另一个道:“我们那位马大人算是白死了。”朱子泊心道:“他与金使交厚?”笑道:“恭喜兄台出狱。”蔷薇客道:“你还想留在这里?”朱子泊道:“正是。”蔷薇客向狱卒道:“我这位新结识的朋友喜欢尝尝坐牢的滋味,还请三位善待。”三人听得目瞪口呆,唯唯称是。
朱子泊待蔷薇客和三个狱卒走后,告诉萧皇二人,他们将和花耀一起于午时三刻斩首,又问花耀现在何处。萧让没好气道:“我们被斩首,你最开心不过!”皇甫端劝了两句,又道:“原来花耀也被捕了。”此后三人之间便是沉默。
良久,皇甫端忽然道:“孩子,你还是快离开这里,告诉公孙不败他们千万别来劫狱或者劫法场。这很可能是高纯的计谋!”朱子泊闻言一凛,心想皇甫端和萧让知道了高纯的阴险,其余的人却还蒙在鼓里,起身要走,却又无奈道:“可是大家都不相信我了!”皇甫端一时也没主意,只是劝他快走。朱子泊坚持道:“除非师父相信我!”皇甫端只能又去劝萧让。萧让始终不发一言。
转眼正午将至,几个狱卒来将萧皇二人提了去。朱子泊只得出了大牢,前思后想,最后还是决定去法场。他来到菜市口时,那里已是人满为患,挤不进人群,忽听里面有人喊道:“午时三刻已到,开刀问斩!”辨出说话的是高纯,心想原来他就是监斩官,拼命往里挤,同时大喊:“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刀下留人!”这一喊如雷贯耳,却是出自他人之口。只见一枚刻刀应声飞出,一名挥刀欲砍的刽子手登时喉间冒血,大叫一声倒了下去。刀下垂首而跪的皇甫端心道:“不好,果然来劫法场了!”余光扫处,边上站在萧让背后的刽子手也已倒下。再看前方,人群大乱,不少客商贩子纷纷解衣摘帽,亮出刀剑。
一个长须道人当先跃上,挑断了皇甫端身上的绳索,正是樊瑞。同时公孙不败也抢到萧让身旁,挑断缚绳。远处一个紫衣道士,步踏如风,剑挥如电,正是西门中天。眨眼即近,身后十二名被捕武举身后的刽子手倒成一排。乐和跟在后面挨个砍断绳索,明显慢了许多。两边守护法场的官兵登时蜂拥而上。南长生、侯吐嫣、金慕花、陈勾四剑一处,挡住一边;董辰绢、安道全、金大坚、凌振四人一伙,拦在另一边。
五人正要寻一边突围,却见乐和砍断最后一名被捕武举身上的绳索时,那武举突然自怀中摸出一柄短剑,刺进了他的胸膛。公孙不败、西门中天和樊瑞俱感震惊,一时都愣住了。皇甫端道:“果然是个陷阱!”抢上前去将那人打倒,揭开带着血渍的囚衣,露出一身官服。既然有一个武举是假的,那么另外十一个多半也是假的。皇甫端这么想的时候,尚自俯身低头。那十一个“武举”都已亮出了短剑,离他最近的四个挥剑向他头顶斩去。公孙不败和西门中天幸已缓过神来,抢到他身旁,将那四个假冒的武举刺倒。远处五个见二道武功高强,没敢再上。但三人气愤已极,赶过去将五人料理了,却闻身后连起两声惨呼。待回过身来,只见三个服色各异的道士一字开列,三柄青锋,两口带血,鲜血滴处,正是萧樊二人横尸所在。
皇甫端悲愤至极,待要上去拼命。公孙不败认得是老对头仇峻锋、严淳颉、莫英俊,知三武功不弱,一旦跟他们耗上了便极为不利,连忙拦住皇甫端道:“突围要紧!”严淳颉高喝一声:“想走吗!”三道一起追了上来。西门中天道:“师兄先走,由我断后!”也不等公孙不败应声,挥剑迎上。公孙不败知他武功高强,“九龙”之最,料想一时无险,便与皇甫端一起向董辰绢四人那边杀去。
六人会到一处,董辰绢一枪刺倒一个扑上来的官兵,问道:“见到耀儿了吗?”公孙不败道:“没有。”凌振道:“不是说三人一起被斩首的吗?”顺手炮筒砸死一人。安道全道:“纵使樊瑞消息有误,高纯信上所言也该不差。”皇甫端想起樊瑞已死,悲愤又起,问道:“什么信上所言?谁的信?”金大坚一边刻刀连掷,一边道:“高纯昨晚来信,说他今日监斩,要我们前去救人。”皇甫端愤恨道:“你们全都上了姓高的当!”不及细说,见拐角处闪出两队官兵,为首的却是卫大成。六人本来快要杀出包围,被这股生力军一冲,登时散了。除了公孙不败、安道全、皇甫端尚在一起,其余三人都落了单。
凌振开了一炮,炸伤炸死了十余人,来不及弹药上膛,刀枪四至,只能以炮筒乱砸乱劈,炮筒虽重却短,砸死了几个官兵,自己也中了一枪,过不多时又挨了两刀,旋即刀枪架在脖子上,口中骂骂咧咧,无法再动弹。
金大坚刻刀连掷,官兵难近其身。偶尔几个冲到他近前,不及刀落枪出,便被他金印砸个脑颅迸裂。高纯坐在太师椅上,心想今天虽是大功一件,但死伤多了总是不好,拿起桌上宝剑,一个跟斗向他翻去。金大坚察觉侧后方有人袭到,转身见是高纯,惊诧间想起刚才皇甫端所言,便不敢手软,一枚刻刀疾射过去。高纯抽剑斜撩,挡开飞刀的同时正好掠向他的面门。金大坚以金印去隔,但剑锋半途一抬,剑尖划过,眉心处一道极深的口子,血渗如瀑。高纯落在他面前,伸手一推,金大坚直挺挺倒了下去。
高纯轻而易举杀了金大坚,但见董辰绢一对绿沉枪极其威猛,自料绝非对手,便假装上去帮她御敌,寻找偷袭的机会。可是他没想到朱子泊已到了近处,待他一剑刺出,将自官兵手上夺下的一杆枪投了过去,同时呼道:“小心!”他投枪的本事实在有限,根本无法击中对方,却将董辰绢的视线引到了高纯身上,眼见寒锋向自己腰间刺来,惊诧一闪即过,猛然记起刚才皇甫端的话,左枪撑地一扭,身子便转了过来,右枪就势横砸。剑枪相撞,高纯虎口震麻,兵刃脱手。
董辰绢双腿能够站立却不能行走,见高纯疾步退却,右枪落地一撑,身形如风般迫追上去,只一下便到了近前,人未落地,左枪已起,当头砸下。这一砸势大力沉,枪影笼罩全身,万难避闪。高纯没了剑,举手隔挡必定折筋断骨,依稀感到了死亡的迫近,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董辰绢则已略有所察,却又不敢相信,如果自己的儿子与他合谋,是个叛徒的话,那真是件极其丢脸的事,不禁心头泛苦,愣在当地。高纯连声高呼,示意朝她放箭。花耀既然能射中枪杆,就能射中她本人,但他并没有射人,显然尚顾母子情分,不忍下手,当下把手一指,喝令弓箭手向南长生、侯吐嫣那伙人放箭。高纯见他不服从命令,勃然大怒,但随即想到了原因,见董辰绢眼眶湿润,似有些愣神,心道是个好机会,随手一抓,正是那枚羽箭,倒握着照她脑门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