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崔宅,刘昱急入堂中禀报。不消片刻,崔大史从堂中快步走出。唐轩急忙迎上前去,拜伏于地,说道:“晚辈莽撞,生出祸端,凭白使数人失去了性命,实是罪孽深重!”
崔大史将唐轩扶起,轻叹一声,说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人生在世,皆有命数。”
紫裳将一个精巧的藤箱递与刘昱,说道:“劳烦刘管家将这些金银分与那几位水手的家人。”
崔大史轻轻点头,说道:“那几户人家,老朽都已抚恤,他们都无生计之忧。但蓝英雄贤伉俪有此心意,老朽就代他们收下。不然,蓝英雄也不会安宁。”说罢,将唐轩等人让入厅堂,又吩咐刘昱准备酒饭。
崔大史看着唐轩、紫裳,说道:“刘昱观人待物,眼力颇准,他又对老朽说,两位的相貌虽是变了,但两位的声音,特别是两位的眼神没有改变。老夫一见,果是如此。”
紫裳道:“去年我们初到镇上,行事有些不便,因此易容改变了相貌。”说着转过身,用手在脸上一抹,再转过身时,便变成上次来到古镇时的容貌。随后又一转身,又将相貌复原。
看着紫裳容貌变换,崔大史手捻须髯,微笑不语。贞子却是大奇,说道:“紫姐姐,你这是手品之术吗?你的手法,可比日本京都那些手品大师神奇多了!紫姐姐,你能教我吗?”
紫裳笑道:“可以呀,贞子小妹妹要想学,紫姐姐可以教你。”随后又将齐小蓝与贞子引荐给崔大史,但齐小蓝的身份并未说明。
此时,刘昱带人将酒饭摆上,众人边吃边谈。唐轩刚说几句,话头便被紫裳抢去。于是紫裳便将这一年中所经之事,简要与崔大史说了,涉及圣天之事则略去不谈,但对在东瀛及外洋所遇之事,则极力夸大,当说到不着边际之时,直听得唐轩暗自皱眉。
崔大史听了,说道:“蓝英雄贤伉俪吉人自有天相。蓝英雄在东瀛独自一人,力退十万番兵,当真与长坂坡上的赵子龙、张翼德一般神勇。”
紫裳道:“我们来时,见潮河水涨,业已改道,那个雾抬神寺已沉入水底。”
崔大史叹道:“老朽数十年来,从未见过如此大雨!从小满那日下起,接连下了三天三夜。蓟州的洪水下来,潮河在雾抬寺那里向东改道,刚好将寺庙沉在了河底。唉,此寺庙来得也神奇,去得也恍惚。”
紫裳道:“寺中的灵雾大师可是又去云游?那个无色小和尚呢?他去了何处?”
刘昱在一旁说道:“灵雾和尚与镇上的陈三爷两人很是相仿,都有些神神秘秘。灵雾和尚自去年云游,一去便未回寺。至于无色小和尚,为人很是机灵乖巧,也很会招揽收纳香火钱。雾抬寺出事后,镇上未见他的踪影。”
紫裳轻声道:“看来那个无色小和尚不是远走他乡,便是葬身水底了。”
吃罢午饭,刘昱将四人领到客房歇息。稍稍过后,刘昱便来到唐轩、紫裳的房中,说道:“蓝英雄,我家主人在书房相侯。”
紫裳看着刘昱,目光闪动,说道:“崔老先生可只是要拙夫一人前去?”
刘昱笑道:“我家主人指示小人把蓝英雄请到书房,并未让小人将蓝英雄贤伉俪请到书房。”
紫裳轻轻点头,笑道:“夫君快些去吧,崔老先生单独找你,定是说些紧要事情,莫让崔老先生等得急了。”
书房明亮雅致,一尘不染。崔大史请唐轩落座,刘昱献上茶后当即退出,房中只剩下崔大史与唐轩二人。
崔大史目视唐轩,眼中满含深意,说道:“去年在陈宅之外,一阵夜风将一片残纸从蓝英雄手中吹落到老朽近前。当时听蓝英雄讲,那片残纸夹在令尊大人的一个账册之中,那个账册能否让老夫一观?”
唐轩微微一愣,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小的账册,递与崔大史。
崔大史接过账册,将其打开,一页一页地翻看,脸上的神色,像是看着多年未见的熟悉之物。当看到那片残纸时,崔大史神色凝重,将其拿起,在眼前反复样看。
唐轩心道:崔老先生见到这件遗物而又这般神态,莫非他真与那件往事有些关联?
崔大史合上账册,递还唐轩,说道:“宣宁唐仲廉与蓝英雄如何称呼?”
唐轩心中一惊,忙道:“唐公仲廉,正是晚辈先父。”
崔大史道:“蓝英雄改变相貌,而又隐姓埋名,可有什么难言之隐?”
唐轩轻叹一声,于是便从被李怀宗陷害说起,将这三年来的遭遇,简要与崔大史说了。但哈斯其其格的媚骨之惑、与脱不花的红囊之夜、与高娃汗妃的军前相拥及正统太上皇的血诏之事,都略去不谈。
崔大史听了,眼中露出惊奇之色,说道:“不想你竟然遭遇了这等奇事、险事,便是秦先生说的那些话本中的故事,也没有这般离奇!”
唐轩道:“这些事起先未与老先生说起,是怕连累了老先生。但今日老先生垂询,晚辈若不如实回答,又怕引起老先生的误会。好在屋中并无旁人,刚刚晚辈这些话,老先生便当晚辈未说。”说着看着崔大史慈和的双目,又道:“去年在陈宅夜宴之上,那些对晚辈的恶意诋毁,晚辈可以对天明誓,那些事一件也未做过。晚辈无论在官场,还是在江湖,从未讲过一句虚言,做的每一件事,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崔大史眼中满是慈爱之色,说道:“我知道人的嘴可以说谎,但眼神不会,心更是不会。我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
唐轩大是感动,眼中不觉潮润。
崔大史脸上露出伤感之色,轻声道:“仲廉公乃是我的远房表兄,以前他来此地贩运货物,便住在这里。我兄弟二人虽是年岁相差很多,但甚是投缘。刚刚听你所言,我那表兄已不在人世。唉,我兄弟二人,已是二十九年未见面了!”
唐轩轻声道:“先父离世已近五载。”说罢,在崔大史面前跪倒磕头,说道:“小侄见过表叔大人!”说着眼中流下泪来。
崔大史将唐轩扶起,脸上又现凝重之色,说道:“有一件陈年往事,表叔须与贤侄说起。那件事在去年陈宅夜宴之上虽是多人提及,贤侄早已听过,但表叔还要将那件事与贤侄从头讲起、细细说来。”说着双目看向窗外,眼中满是追忆之色,又道:“那是二十九年前小满那天午后时分,我从宝坻县城返回,刚到镇上,便见镇上行人一阵惊乱,四散奔走,有人见到我,便说太平客栈门前杀人了。当时那客栈方向,已腾起浓烟。我急忙跑上前去,见十余人在围攻一个身穿蓝衣、蓝巾蒙面的女子,地上满是鲜血,躺着数人,一动不动。客栈三间客房已燃起大火,镇上之人早已躲进家中。我隐约听到,一间起火的客房中,有婴儿的啼哭之声……”
说到此处,崔大史看着唐轩,眼中又现慈爱之色,续道:“我听到起火的房中传出婴儿的哭声,心中甚是焦急,又见客栈门前刀光剑影,无法上前,便绕到屋后,从后窗跃进屋内。我年轻之时,也曾习练武艺,身体也颇灵便。进到屋中,见屋内多处起火,床榻之上,一个婴儿正在大声啼哭,大火已经烧到那婴儿的近前。我急忙上前,将那婴儿抱在怀中。当时后窗也已燃起大火,我抱着那孩子,从大火中一跃而出……
“我抱着那孩子跑到客栈前方。那孩子到了我怀中,便再也不哭一声。在客栈前方,见那些人围攻蒙面女子甚急。当时我想:这孩子定是那女子的孩子。不然,那十余人见房屋起火,不会丢下他们的孩子不管。我见那女子在十余人的围攻中,左突右冲,终是不能走脱,又见她身上已是两处带伤,鲜血染红了蓝衣。随即又想:若是那女子发生意外,那些凶徒定然不会放过孩子。于是急忙跑回家中,将孩子送进内宅,放下孩子时,见他手中抓着一片残纸……”
崔大史说到此处,唐轩看着手中这片残纸,泪水不觉又从眼中滴落……
崔大史续道:“我将那片残纸收好,又将身上的衣服换下,急忙出门,召集左邻右舍,前往客栈救火。便在此时,听到客栈方向传来几声巨大的声响……等到了客栈,见现场依然满地鲜血,多人倒地,一片狼藉,但那些凶徒与那蒙面女子都已不见。又见雾抬寺的灵雾和尚,正在那些尸身前反复样看。抱走孩子之事,我不敢声张,唯恐那些凶徒仍在附近,只是试着询问灵雾和尚见到了什么。那和尚心机很深,只说了一句‘该去的,都去了;不该去的,便不再回去。’等扑灭大火,处理完报官那些事情,我回到家中,急忙到内宅去看那孩子,见他已是睡下。听说他到了家中,不哭不闹,甚是乖巧,喝了半碗米汤,便甜甜睡去。我见他熟睡的模样,觉得他甚是可爱……
“我将那孩子抱入家中,只有你表婶和她一个贴身丫鬟知道。便是如此,我仍是严令她们不得向外透出半点风声。因为镇上那个陈三多与江湖中人来往,为人阴骘,品质不佳,向来与我不和。他若是知道此事,定然会传扬出去,到时那些凶徒定会闻风而至……当时我在想,那名蓝衣女子定会来镇上寻找这个孩子。我在镇上时常替众人操办一些事情,也算镇上的头面人物,她若来到镇上,多半会来找我,到时再将孩子还她。谁知,过去三个月,也未见她的踪影,反倒是一些江湖人物,时常到陈三的家中。”
唐轩心道:那年七月十五午夜,蓝裳已在城堡石楼之上离奇失踪。
崔大史续道:“快到处暑时节,正值仲廉表兄来到家中,他成家多年没有子嗣,为人最是忠厚。我虽舍不得那孩子,但想到他在镇上终不是长久之事,便与仲廉表兄商议……仲廉表兄见了那孩子,甚是欢喜,抱在怀中,久久不愿放下……等他趸齐了货物,便带上那孩子,悄悄离开了这里。那片残纸上的字迹,我想也许与那孩子的身世有些关联,便交与了仲廉……”
崔大史说到此处,看向窗外,轻叹一声,说道:“去年在陈三那里,乃是我生平第一次说谎!”
唐轩泪流满面,在崔大史面前深深拜倒。
崔大史将唐轩扶起,说道:“那夜在陈宅,那些人说的那些话,贤侄也都听到。贤侄为人忠正,武艺高强,今后该往何处去,路该如何走,都要做好打算,千万不要生出差错。”说着深深凝视唐轩,又道:“也许贤侄要做出一番风云变色的大事,万千人的性命会握在贤侄的手中!”
唐轩擦去泪水,说道:“小侄曾与义兄秦渊说过,为了一己之荣耀,置万千人性命于不顾,非君子所为。那种事,小侄便是到死,也不会去做。”
说着唐轩将手中的残纸重又放入账册,谨慎放入怀中,说道:“小侄还说过,便是与圣天真有干系,为了天下不再有弥天的血雨,不再有无边的杀戮,也定要将圣天在我手中散去!”
崔大史轻轻点头,说道:“贤侄厚德仁心,实是天下之幸!”
回到客房,紫裳迎上前来,笑道:“怎么去了这般许久?唐大人眼睛红润,可又是哭了?”
唐轩忙道:“没有,没有,只是与崔老先生说了一些家常闲话。”
紫裳上前一步,扑入唐轩怀中。唐轩急忙向后闪避,紫裳娇嗔道:“干什么?不许后退!可要逃避本座樱唇心脉测谎之术?”
身后便是墙角,已是退无可退,紫裳笑道:“看汝还往何处逃窜?”说着直扑向前,紧紧靠在唐轩前胸,樱唇深深吻住唐轩双唇。
很久,很久,紫裳一脸疑惑,伏在唐轩怀中,说道:“心脉安顺调和,全无一丝波动,而双唇又甘畅自然,温婉平舒,真不似说谎!”说着将唐轩拉回床边,坐了下来。
唐轩静静说道:“紫姑娘,我想与你商议一事。”
紫裳妩媚一笑,说道:“有事只管与本座报来,本座与汝做主。”
唐轩道:“等到了京城,太上皇交办的事情有了着落,我想带你去一趟蒙古。”
紫裳笑道:“去蒙古?可是去会那个美丽的性子大姐姐?”
唐轩道:“我想带紫姑娘去那魔云城堡。”
紫裳脸色微微一变,说道:“唐统领可要故地重游?”
唐轩道:“城堡中有一座石楼,石楼中藏有一件密室。蓝……蓝裳的秘笈,便存放在那密室之中。我想将秘笈取出,送与紫姑娘。”
紫裳目光闪动,说道:“记得去年冬日,唐大侠在大雪纷飞之中,在本座的故居之前,曾经言道:‘那蓝裳的秘笈,是为了留给自己的徒弟。在那秘笈之侧,还有一封蓝裳留给她徒弟的短札。’而如今我们去取,名不正、言不顺,岂非有违侠义之道?岂非有损唐大侠侠义之名?”
唐轩脸上一红,支吾道:“此事我想了很久,蓝裳那徒儿小……小蓝,恐怕已难以找寻,既便……既便就是找到,蓝裳那傲天之术,他……他也不一定学会。而紫姑娘你天赋禀异,通晓术数,若是得到秘笈,定会将蓝裳的傲天之术发扬光大。到时……到时,再上奏朝廷,选派巧匠,你将那些奇术传授他们,用于兵事民生,我大明定会富民强兵,永保康泰……”
紫裳连声说道:“不可,不可,想本座行走江湖,何等光明磊落、肝胆照人,这等名不正、言不顺的苟且之事,本座如何做得?”
唐轩轻声道:“国事、民事为大,这个人……个人名节,可暂放一旁。”
紫裳猛地扑入唐轩怀中,将唐轩压在床上,两人又是深深吻一起……
很久,很久,紫裳一脸笑意,说道:“心脉波动起伏,如揣狐兔,而双唇又瑟簌颤栗,潮冷不舒,心中定是存有大谎!”
夏日的早上,东天早早散去了红艳,白日早早升上了蓝天。
唐轩在马上回望身后古朴的小镇,温润的眼眸中闪过别样之情。
紫裳笑道:“记得去年在霸州拒马河畔,唐大侠曾吟下‘只待南夜水,洗去梦里尘’的诗句。不知唐大侠的梦中之尘,可被这古朴小镇上的宁静之水洗去?”
说话之间,见前方岔道之上,走来一名年近七旬、面貌清癯、身材矮小的老者。那老者头上戴着一顶青竹斗笠,身背一个精巧的竹篓,沾在鞋上的泥土,依然潮湿未干。
紫裳见那老者低头走上大路,便跳下马来,迎上前去,双手抱拳,用芦台土语笑道:“陈三爷别来无恙!”
陈三爷抬头一见紫裳,又见紫裳身后的唐轩三人,微微一愣,说道:“说好芦台话,再把宝剑挎。行在江湖上,鬼神都不怕!这是镇上谁家的姑娘?女大十八变,竟是变得这样标致,连老朽也都认不出了。”
唐轩道:“紫姑娘,我们还是及早赶路,不要生出无谓的事来。”
陈三爷翻翻眼睛,说道:“紫姑娘?老朽在镇上住了数十年,没听说镇上有那家姓紫。”
紫裳脸色一沉,说道:“夫君你好生不通世故人情!我们在人家家里吃了喝了,在路上遇到人家岂能连个招呼都不打?”
陈三爷眯起眼睛,说道:“两位何时到过寒舍?还在寒舍用过酒饭?老朽怎么不记得了。”
紫裳笑道:“陈三爷你老人家真是贵人多忘事,去年小满那天,我夫妇二人曾到贵府叨扰。记得当时还有锦衣卫孟小大人,有隆盛镖局赵小英雄,有雾抬寺的灵雾大师,有黑云观的澹台大英雄等等好多成名人物……陈三爷可还记得,我家夫君曾与澹台大英雄在酒后比武……”
陈三爷脸色一变,说道:“那蓝氏夫妇乃是京城锦衣卫陈弢陈大人的至交好友。听镇上人说,他们夫妇二人坐船去了北海,坐的乃是我大史兄弟家的三桅海船。听说他夫妇二人在海上遇到了风暴,再也没有回来。这件事老朽还特地与陈大人说了,陈大人伤心不已。”说着上下打量二人,说道:“你二人看来虽有几分英武之色,但与陈弢陈大人的至交好友蓝家夫妇相比,却是相差甚远。再者,若是冒充锦衣卫大人的好友而到处招摇,那可是要吃官司的。”
紫裳笑道:“陈弢陈大人便是我夫妇二人的至交好友。陈大人可有一位艳若牡丹、神勇无敌的三夫人?可有一位淡雅如菊、清秀文弱的五夫人?若非通家之好,如何知晓陈府的这般细节?”
陈三爷眼珠一转,说道:“倒也有理。”
紫裳道:“我夫妇二人虽在黑水洋上遇到风暴,致使断缆崩舟,落入海中,但被东海龙王派巡海夜叉救入龙宫。龙王说我们夫妇的相貌太过显眼,便施法为我们改变了容貌。”说着回身一指齐小蓝与贞子二人,又道:“龙王他老人家又派两位龙女将我们送上岸来,专程到宝坻临海之地来寻陈三爷。”
唐轩心道:这妖女又在信口胡言,她也不怕带坏了两个孩子!
陈三爷脸色又是一变,随即笑道:“老朽供奉龙王他老人家甚是殷勤,每日三炉香,一瓶酒,不敢有一丝怠慢。老朽这般虔诚,可是感动了他老人家,派两位龙女殿下专程给老朽赐福?”
紫裳笑道:“听说近日有人向龙王告状,说陈三爷在二十九年前,在往返即墨的途中,都曾做下了……”
说着紫裳语气一顿,双目紧盯陈三爷,见陈三爷瘦小的身躯微微一颤,紫裳大声说道:“都曾做下了对不起妇孺之事!”
陈三爷脸色大变,身躯剧颤,险些一跤跌倒,说道:“老朽家中尚且有事,这就与各位别过。”说罢,脚步慌乱,头也不回,向镇上走去。
唐轩眉头微皱,轻声道:“紫姑娘,年轻人便要尊老护幼。陈老先生一把年纪,你这般调笑,岂非无礼至极?”
紫裳冷哼一声,说道:“这位陈三爷与那位时老太医一样,活得越是久长,在这世上危害就越大。”
唐轩道:“人不可有诛心之论!”
远山含黛,近水凝碧,一座雄伟的大城耸立眼前。
紫裳在马上颇是兴奋,扬鞭一指,说道:“此城九经九纬,前朝后市,左祖右社,当合周礼!”
贞子眼中满是惊奇之色,说道:“大明的京城,可比我们日本的京都大多了。”
齐小蓝轻声道:“朝廷的狗皇帝与圣展泓那个恶贼都在此城之中。”
唐轩看着眼前的大城,轻叹一声,心道:终是来了,这个曾经最为牵挂的地方!
紫裳道:“唐大人梦萦魂牵,终于到了履公之地。此刻心中定是想做那正三品的唐轩唐大人,而不想变成那个唐蓝唐大哥了。但城中颇多熟人,恐生出不便,因此还是……”说着从马上轻飘而起,飘落到唐轩马上,抬手往唐轩脸上一抹,笑道:“这下成了,如此老成的样貌,足以与唐大人正三品的高位相配相谐。”
唐轩惊道:“紫姑娘,你又把我易成了什么模样?”
紫裳从囊中取出那面精巧的铜镜,递到唐轩面前,笑道:“唐大人稍安勿噪,面貌并未改变,就是太上皇见到了,不但能够认出,更会夸奖唐爱卿老成干练。”
唐轩见铜镜中自己的相貌并无太大的改变,只是面色微紫,颔下多出黑色短须,年纪像是大上几岁,确是比本来的相貌,显得沉稳持重。
紫裳收起铜镜,飞身返回坐骑,说道:“手法如何?唐大人可还满意?”
唐轩轻轻点头,说道:“还是紫姑娘想得周全。我们这就进城,找个客栈住下,再计议那将办之事。”
紫裳道:“去客栈做什么?我们应当径直前往镇抚司,锦衣卫指挥使不该入住镇抚司吗?”
唐轩轻声道:“紫姑娘又在胡闹。”
紫裳从囊中取出陈弢送给的那块令牌递与唐轩,说道:“唐大人到京城查案,这玩意儿保不准能有大用,最不济也能唬上几顿酒饭。”唐轩接过令牌,放入怀中。
紫裳猛地一拍大腿,笑道:“看本座这记性,居然把更为紧要之物给忘了。”说着又从囊中取出一块令牌,说道:“此件饱含深情之物也应珍藏在唐蓝唐大哥身上。到时,唐大哥取出一观,也好聊慰相思之情。”说罢,催马上前,亲手将令牌放入唐轩的怀中。
唐轩看得真切,听得清楚,被紫裳强行放入怀中的正是圣夜心留下的那块令牌,不由轻轻一声叹息。
紫裳微微一笑,又道:“唐大人可还记得,那个夜里与雨儿一起出了古洞,本座说过的一句话?”
唐轩道:“那个夜晚,紫姑娘说了许多话,不知……不知是哪一句?”
紫裳嗔道:“本座说的话,唐大人从未放在心上。要是那甜美可爱的雨儿,一声声轩哥哥的叫着,那每句话都能深深印在轩哥哥的心里。”
唐轩看向大城,轻声道:“雨儿也在城中……”
紫裳大声说道:“本座那夜曾说‘我有一个远房亲戚也在京城,已是多年未曾走动。此行前往京城,正好顺便去看看他。’”
唐轩忙道:“记起来了,紫姑娘确是说了这话。”说着脸上露出疑虑之色,又道:“紫姑娘是说我们不住客栈,而是住到你那亲戚家中。我们此行……可别牵连了人家。”
紫裳眼中闪过笑意,说道:“我那亲戚最是豪爽好客,再说他孤身一人,并不怕我们牵连。”
四人下马进城,京师的戒备,并无想象的那般森严,很是出人意料,看守城门的军卒只是草草看了四人的照身,便摆手放行。
唐轩向城上看去,见上面张贴着众多告示,但不是被雨水浸的模糊不清,便是时日较多,上面的字迹看不真切。
进到城中,贞子东张西望,无论看见什么,都是显得新鲜。紫裳在前面领路,穿街过巷,像是对京城甚是熟稔。走了近一刻钟的光景,前面是一条大街,街上商铺云集,甚是繁华热闹。
紫裳道:“京师美食天下闻名,我们到那街上买上一些。”
四人刚到街上,只见前方一辆马车飞驰而来,街上行人纷纷闪避。到得近前,见乃是一辆六匹马拉驰的厢车,又见拉车的六匹马神骏异常,这辆厢车雕花镶玉,甚是华美。更为新奇的是,车辕之上驾车的竟是两个和尚。
此时,路上之人纷纷议论。有人说道:“这世道真是变了,出家人居然坐着这样华贵的车马,竟如王侯一般在城中招摇。”另一人说道:“兄台年轻,看来不谙先皇之事。当年神道天师同样也是出家人,同样也驾乘这等华贵的车马。”又一人说道:“车中之人本就尊贵如公侯。人家刚刚受到圣上的册封,便如当年那神道天师一样。”又有一人,一袭锦衣,肋下悬剑,一副富家武生的装扮,看着远去的车马,轻轻摇头,叹道:“铁镜大师圆寂不久,他的弟子便受了皇封,更在京师这般招摇,看来领袖武林千年的少林,不久长矣!”
唐轩、紫裳对视一眼,心中俱是震惊。紫裳道:“没想到少林铁镜竟是圆寂了。那个老和尚倒是有些真本事,人也不错,不愧武林泰斗之名。”说着冷冷扫了一眼那些说话之人,又道:“人家和尚骑匹好马、坐辆好车怎么了?一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要是换了他们,恐怕比这还要招摇狂荡!”
唐轩轻声:“紫姑娘不好乱讲,出家人本就不该如此。”
贞子看着街边的各色小吃,说道:“紫姐姐,我有些饿了,但好吃的太多,我分辨不清。紫姐姐你看,我该买哪些东西呀?”
紫裳白了唐轩一眼,随即笑道:“京师的桂花糕和茯苓夹饼很好吃,姜丝排叉与蜜麻花也很不错,就让小蓝姐姐给你买去。”说着抬头一瞧,笑道:“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说话之间,抬手一指,又道:“唐大人,你往那里看。”
唐轩顺着紫裳的手指看去,只见前面不远之处,有一家很小的店面,店面招牌之上,写着“宣宁豆花”四个大字。
紫裳笑道:“这家小店,定是唐大人的同乡所开。今日本座就陪同唐大人去那店中会会乡亲,说说乡情,品品宣宁的豆花,看看是何味道。再者,自从在东瀛老先生那里吃了豆花后,已过了大半年,还真想再吃一碗。”
见唐轩站着不动,眼中闪出犹疑之色,紫裳笑道:“莫非唐大人真是勾引番兵攻打故土的汉奸?不然,为何迟迟不敢前去同乡开的小店?”
此时,齐小蓝与贞子已将小吃买回。紫裳道:“贞子妹妹,前方那家小店的豆花很是好吃。你唐叔叔也饿了,我们陪他去吃上一碗,好不好呀?”
贞子一脸兴奋,说道:“好啊!我们这就前去。”说着便要上前去挽唐轩的手臂,忽又想起唐大侠最怕异族女人,又急忙退回。
紫裳道:“宣宁那么大,哪里就能遇到熟人?再者,即便以前认识唐大人,但此刻唐大人紫面短髯,貌厚容深,他也不一定认出。退一步说,他既便认出了唐大人,而又说出不友善之言,唐大人大可取出陈大人的令牌,以京腔京韵,拒不相认,并将他厉声喝退。”说着展颜一笑,又道:“唐大人离乡日久,思乡情重,我们前去吃上一碗宣宁的豆花,只是为了消一消唐大人心中的乡愁。”
店铺不大,只有五张小桌,店内全无一个客人。那店老板正坐在桌前,呆呆地发愣。见多人进店,那老板周身一颤,当即面露喜色,急忙招呼,一口宣宁乡音,甚是纯正。
唐轩看见店老板,心中大震,上前一把将他抱住,大声说道:“杨发兄弟,你怎在此处?”
杨发先是一愣,仔细看过唐轩,随即跪倒在地,哭道:“唐大人,原来是你!这些时日,真是想煞小人了!”
唐轩扶起杨发,眼中流下泪来,说道:“杨兄弟,你为何不在太上皇身边而开了这家小店?梁日呢?他在何处?”
杨发擦擦眼泪,说道:“我表叔和太上皇一起进了宫,现下仍是照看太上皇。我表叔……我表叔,他净身做了太监。”
唐轩听了,心中又是一惊。
杨发又道:“我表叔想拉小人一起入宫,只是……只是小人还未成亲,还没有儿子,才没一道净身。太上皇他老人家也没怪罪小人,只是要小人留在京城,不要回乡。还说……还说不会忘了小人北什么护驾的功劳。小人便按太上皇的吩咐留在了京城,把太上皇赏给小人的一个珠子当了,开了这个小店。”
紫裳走上两步,看着杨发,直看得杨发满脸通红,慌忙避开紫裳的目光,说道:“唐大人你们快坐下,小人这就给你们去盛豆花。”
紫裳笑道:“杨将军请慢。”
杨发眼中闪出惊喜之色,颤声道:“这……这位小姐也能看出小人……小人能做将军?唐大人在城堡中,就曾说小人将来能得将军之位。”
紫裳道:“杨将军面貌周正,眉浓目朗,身体健硕,一派英武之相,一看便知乃是习武之人。若再投身军旅,定有威势统带兵卒。”
杨发脸色更红,说道:“小人曾与唐大人一起习武,擅使一口长刀,会使短柄火铳,在……在蒙古曾一人大战三个色目人,就连……就连胡义、章忠都夸赞小人武艺高强。”
见紫裳一脸疑惑,杨发忙道:“胡义与章忠都是太上皇身边的太监。”
紫裳眼中满是钦佩之色,点头说道:“既然大内高手都夸赞杨将军,杨将军的武功定是高强!”
贞子纯净的目光中闪出疑惑之色,说道:“紫姐姐,什么是太监呀?”
齐小蓝脸上绯红,轻轻一拽贞子,轻声道:“有些事,不要乱问。”
紫裳道:“太监就是皇宫中侍奉皇帝、娘娘的人。贞子妹妹,以下要听蓝姐姐的话,不要乱问了。”
贞子喃喃道:“我们日本皇宫中为什么就没有太监侍奉天皇陛下呢?”
见杨发仍是满脸通红,神态拘谨,紫裳笑道:“杨将军,你可知我是何人?”
杨发不敢去看紫裳满是笑意的面容,说道:“小人不知。”说着看向唐轩,又道:“这位穿着紫衣裳的小姐,比摔了唐大人一跤的那个番邦女将军还要好看。”
紫裳笑道:“那个好看的番邦女将军是如何摔的唐大人?”
杨发忙道:“那都是因为14、15二人,那个生得象羊乳一样白嫩的女将军,她将唐大人叫到面前,然后便……”
唐轩轻咳一声,将杨发打断,说道:“过往死生之地,紫姑娘不可随意调笑。”
紫裳笑道:“唐大人下令不让说,我们就不说。”
杨发连声道:“不说,不说,唐大人不让说,小人和谁都不会说。”
紫裳又是看向杨发,杨发急忙将目光闪开。紫裳笑道:“与杨将军一同名震蒙古番邦的唐大人,便是本座的夫君。”
杨发听了,周身一颤,连忙跪倒磕头,说道:“小人拜见夫人。”
唐轩将杨发扶起,轻轻叹息一声。
杨发一脸新奇,说道:“唐大人为何……为何还要称呼夫人紫姑娘?小人还是第一次听到……听到男人这样招呼自己的婆娘。”
紫裳笑道:“杨将军就是快人快语,真乃统兵之将才!”说着轻轻一推唐轩,眼中满是蜜意柔情,说道:“便是五十年以后,唐大人仍是会叫我姑娘……”说着又对杨发说道:“杨将军,可还知晓蒙古方面的讯息?”
紫裳话音一落,唐轩也看向杨发。
杨发略一沉吟,神色颇显紧张,说道:“唐大人走后大约一个月,小人在太上皇的大帐之外,曾听那个叫傲云的番将说起……说起……”
紫裳笑道:“那番将傲云说了什么?可是说起那位郡主千岁?”
杨发一脸惊奇,说道:“小人还未说出,夫人是怎么知道的?”
紫裳道:“杨将军快些说罢,唐大人都等得急了。”
杨发道:“那傲云说,郡主回来了,就拿刀砍人,接连砍伤了十几个也先大帐前的军校,还砍伤了一个叫什么阿什么院的番将,也先下令,将郡主绑了……”
唐轩心中一疼,暗道:也许她心中并未怪我!
紫裳道:“后来呢?后来郡主去了哪里?”
杨发摇头说道:“后来的事,小人就不知了。傲云与小人说了这话不久,他和另两个番将就不知去了何处。后来的番兵番将,便没和小人说过话。”
紫裳道:“太上皇他老人家可曾说起过唐大人?”
杨发道:“太上皇很少走出内帐,小人的表叔武艺又不甚高强,都是他在内帐侍奉太上皇,小人身带唐大人送我的小火铳在外帐守候。一年中,小人只听过一次太上皇说起唐大人。”
紫裳道:“太上皇可是十分惦记交给唐大人去办的那些事情?”
杨发摇头说道:“这个小人就不知了。小人只是记得唐大人走后不久,太上皇曾自言自语说:‘此时,唐卿可是平安到了京城?’”
唐轩心中大震,深深自责,深感自己误了太上皇的大事。
杨发道:“唐大人给小人的那个小火铳,在小人随太上皇从蒙古回到京城之时,被锦衣卫收走了。”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跑进里间屋内,片刻之后,又跑了出来,将一个小布包递与唐轩,说道:“小人发现,唐大人送给小人装着小火铳的革囊中有一个布包。小人打开后,见是一些破碎的玉片。只因是唐大人的东西,小人不敢丢弃,一直好好保存,就等着见到唐大人时,好还与唐大人。”
唐轩将手中的布包打开,看着这些玉碗的碎片,与脱不花分别时的情景在眼前浮出,耳边仿佛响起脱不花那清甜的声音:“刚刚的那碗交杯酒,竟被地牛儿搅合了,等我回来定要补上……”
贞子眼中闪着清纯之光,说道:“这些碎片与火铳放在一起,可是暗器吗?”
紫裳道:“这些破碎的玉片虽说不是暗器,但它伤起心来,比任何暗器都要厉害!”
贞子一脸惊异之色,说道:“原来这些碎片这样厉害!”
齐小蓝站在一旁,若有所思,脸上现出绯红。
唐轩用手中这泛黄的锦帕将破碎的玉片重新包起,放入怀中。说道:“杨兄弟,你与梁日可是时常见面?你可知太上皇在宫中的情景?”
杨发道:“这半年来,小人表叔只到这里来过一次。他说太上皇在宫中倒还安稳,有一个叫什么樊仲的人带着很多侍卫保护太上皇。小人表叔说,那人武功很高,那么高的大殿,他能飞上飞下。”
唐轩道:“杨兄弟,你可进宫见过太上皇?”
杨发道:“小人心中时刻想着太上皇,总想到宫中去看他老人家,但小人胆小,不敢一个人前去。后来小人表叔来到这里,小人想随他一道跟进宫里,但小人表叔说,除了他们几个人外,外人谁也不许私自去见太上皇。谁要去见太上皇,要圣上下旨才行,就像在蒙古时一样。”
唐轩从囊中取出几锭银子,放到桌上。
杨发看到银子,眼中一亮,忙道:“唐大人你老人家拿出这些银子干什么?”
紫裳笑道:“这点儿银子,唐大人送与杨将军,让杨将军好好在这里开店,等候太上皇与你梁表叔的消息。”
杨发脸上一红,说道:“这哪里使得?小人未曾孝敬唐大人,又如何能使唐大人的银子?”
紫裳道:“你与唐大人在蒙古那个城堡中一同受过苦难,那是一份真挚的情意。再说,这点银子也没有多少,杨将军就不要客气了。”
杨发哭道:“在那阴曹地府一样的城堡中,唐大人教导小人做人做事,还与小人一起都挨了很多打。特别是刚到城堡那天,唐大人为了救那个与番邦女将私奔的14,被郡主捉到那个高高的石楼上抽了一顿鞭子,转天唐大人身上的鞭痕,直看得小人心中打颤,那鞭痕……那鞭痕,就像粗大的色笔,画在身上一样。”
唐轩脸上一红,干咳一声,说道:“杨兄弟,那些往事不要再提。”
紫裳笑道:“唐大人身上的鞭伤那么重,重的就像粗大的色笔画上去的一样,可曾有人医治?”
杨发摇头说道:“好像没有,过了几天,在那个摔死小5的洗澡石屋中,小人偷偷一看,唐大人身上的鞭伤,就好得差不多了。”
唐轩又是一声干咳,说道:“杨兄弟,你先在这里安心开店,我会随时都来找你。”
杨发道:“唐大人你们住在哪里?小人若是有事,到何处去找唐大人、唐夫人?”
紫裳道:“我们前往我的一个亲戚家中,他的家在王恭厂附近,确切住址我也说不清楚。等我们到了那里,知晓住址后,再前来告知杨将军。”
杨发道:“我这就给唐大人、唐夫人和这两位小姐去盛豆花。”
唐轩道:“不吃了,我们这就告辞。”
杨发一脸不舍之意,说道:“刚来,也不吃上一碗豆花就走了。”
紫裳道:“为何店中全无一个客人?”
杨发脸色又红,说道:“小人种地是把好手,而后在蒙古练武,武功又很高强,但做豆花的手艺却不甚好,每天的客人就不是很多。”
说话之间,唐轩等人已走到门外,杨发跟着送出,紫裳向门前一指,说道:“这里有四匹马,我们进城了也无需再骑,更是无人饲养,就送与杨将军。杨将军若是无处存放,便牵到集市卖了。”
杨发道:“四匹马能值不少银子,卖马后的银子小人给夫人存着。”
紫裳笑道:“杨将军真是忠实之士!卖马后的银子也送与杨将军了。”
四人离开杨发的小店继续前行,又转过一条横街,见前面一群人正围在一座楼前,像是在看着什么,人群中不时传出阵阵的笑声。
走到近前,唐轩抬头一看,见是一座戏楼。又见戏楼门前宽大的石阶之上,站着一名老者与两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其中一人眉清目秀,看去颇是眼熟。
紫裳一拽唐轩,又向戏楼墙上一指,唐轩顺着紫裳的手指看去,只见戏楼高大的墙上,贴着数张醒目的戏报。唐轩依次看去,见第一张戏报上写道:戏目:水升天,主唱:夜一花,戏票:甲、乙、丙座,钱,三百文、二百文、一百文。
唐轩再往下看,见第二张戏报上写道:戏目:定军山,主唱:牛靖边,戏票:甲、乙、丙座,钱,六百文、四百文、二百文。
便在此时,只听石阶上的那名老者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说道:“想当年,在老夫年轻之时,武林中的年轻人,甚讲规矩,不像当今江湖,年轻人不讲武德……”
听了这话,唐轩猛然想起一人……想起初到城堡那日,那位美丽的姐姐讲的那个传闻……
唐轩注目向那老者看去,见那老者年近六旬,中等身材,面色红润,一袭蓝袍又是显得颇为年轻。
紫裳道:“唐大人可知此人?”
唐轩道:“三年前听人说过,此人乃是混元神鞭门掌门人牛靖边,曾独创‘牛氏七连鞭’的绝招神技,为人传颂一时,后被那个‘风尘遮目’冷风尘打败。不想此人竟然改行唱戏了。”
紫裳道:“看戏报上的票价,这位牛大师居然还成了京城昆剧的名角。”
此时,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一人大声说道:“牛大师可是又在说与三保船队下西洋、会斗西洋武师的旧事?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牛大师说了至少有一百遍了。像这样用嘴干说,哪如将大战西洋武师的故事编成一出大戏,在戏台之上演出为好。若是那些故事不够精彩,就将牛大师与‘风尘遮目’那场大战也编入戏中。”
牛靖边听了这话,也不恼怒,笑道:“老夫刚刚说过,当今江湖,年轻人不讲武德。若是再将其所作所为搬上戏台,大加宣唱,那岂非更要武风日下,一泻江河!”
牛靖边身边那名眉目清秀的少年向前走上一步,说道:“假做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一华严。家师与‘风尘遮目’那场大战,阶前各位先生有谁亲眼见过?各位先生还不都是道听途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家师转入梨园,并非退出武林。家师在戏台之上,时刻宣扬侠义心怀,时刻鼓吹武德正义,使世风日下的江湖,使武德大衰的武林,都是大见起色。那位‘风尘遮目’自从看了家师的两出戏后,痛哭流涕,心愧欲死,拜倒家师面前,非要家师收他为徒,却被家师婉言回绝。冷先生此刻正在京师,各位若是不信,大可找他问询。”说罢,踌躇满志,退回牛靖边的身旁。
牛靖边手捻须髯,看着众人,微笑不语。
紫裳又道:“唐兄再看看牛大师身边的那个少年是谁。”
唐轩仔细一看,这才认出,刚刚高谈阔论、口若悬河的那个少年,竟是雾抬寺的无色小和尚。只见他头戴一顶四方平定巾,身穿一件崭新的蓝布袍,此刻正眼含笑意,看着阶下的众人。
唐轩道:“雾抬寺沉入水底,乃月前之事,没想到他还俗如此之快,而且还来到京城戏楼,拜在牛靖边的门下登台唱戏。”
紫裳笑道:“这个无色小师父有些意思,今日不便,改日一定找他好好说上几句。”
便在此时,人群中一人笑道:“夜一花为何没有出来说谈?她出演的这出新戏《水升天》中是何等水流使人升天欲死?是城外永定河奔涌的河水?还是她身下那股幽幽的清泉?”
无色平静说道:“此刻,夜师姑正在房中会客。”说着看了说话那人一眼,又道:“云何摄心,我名为戒?如不断淫,必落魔道。”
忽然,闹市之中,传来一阵哀婉的箫声,瞬时掩过街上的一切喧嚣……那低逥婉转的箫声,像是穿过了街上每个人的耳际,而后飞过鼓楼,飞出九城,飞入蓝天,散在天涯……
紫裳道:“其实最该改行唱戏的就是那位‘远路箫声’。抚琴弄箫,只能使心中更苦。纵情一唱,也许才是忘却痛苦的最佳之法。”
贞子眼看戏楼,说道:“紫姐姐,这里是演狂言大戏的地方吗?”
紫裳回身道:“这里的大戏,生旦净末,人物鲜活,可比你们东瀛的狂言文乐好看多了。”
贞子一脸兴奋,说道:“这里的戏这么好看,那我们什么时候看呢?”
紫裳道:“等我们安顿下来,就让蓝姐姐带你来这楼中看戏。”
四人离开戏楼,向前刚走不远,便听街中传来鸣锣开道之声。
紫裳笑道:“不知朝中那位大人驾到,品级可是及得上我们的唐大人?”
说话之间,大队车帐已到近前,只见车帐之中,一顶红顶绿呢八抬大轿轿帘大开,轿中端坐一人,白面黑须,双目有神,举止端宁,正是大理寺正卿张昆孝。一人身材高瘦,走在轿旁,双目四顾,神色阴骘,正是杨金。
紫裳道:“官衔牌上写着此人乃是大理寺正卿。记得唐大人曾与本座说过,现任的大理寺正卿曾任宣宁知府,虽说以前品级比唐大人高上许多,直接管着唐大人,但那是过去。现如今也只是与唐大人同朝为官,一殿为臣,皆是正三品的一列同僚。”
紫裳说话,杨金像是听到,虽是走了过去,却回头看了过来,恰巧与唐轩目光相对,杨金周身一颤,当即转回头去。
紫裳道:“刚刚回头的那人,唐兄可是识得?”
唐轩道:“他叫杨金,曾在宣宁府衙做过书吏,是张昆孝的心腹。”
紫裳道:“我看他的神色,像是认出了唐兄。”
唐轩将杨金曾向那太监樊志举报自己而被樊志斥责之事与紫裳说了。随后看着远去的车帐,又道:“有了上次的教训,他既便就是认出了我,也不会再去胡乱说了。”
紫裳笑道:“那位樊公公当与这位张大人一样,都是会做官的老油条!为官之道,就是不该看见的,一定不能看见;不该知道的,一定不能知道。此乃至关重要的座右之铭,唐大人可是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