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吵闹从帷幔纱帘里漏出,屋内台烛之光就着檐下长灯的火繖流苏,一起擎上半空,染得齐府头顶一片柠黄金灿,宛若星火,跟月夜相融后,形成一条分明的界限。
裴璟找到了在屋外的韩轲。
他坐在低矮的台阶上,脚下歪斜着白陶酒盅。
“怎么韩大哥的酒量现在反倒不如我了。”裴璟靠在台阶旁侧的石灯上,嘴里吐出混着酒意的热气。
韩轲回头看向裴璟,“烈武门弟子可还尽兴?”
“至少表面上是的,半坛酒下肚,什么都忘了。”
“但酒是会醒的。”韩轲将酒盅打了个转儿。
“至少今晚不会,明日之事明日再去牵挂。”裴璟紧挨着韩轲坐了下来。
“你的酒量还不够。”韩轲看清了裴璟微醺的脸庞,秀白的皮肤下透着红光。
“这还不够?”
“应付得了今晚,可还是应付不了大婚之日,那天人更多,酒更浓。”
“听说没有一个新郎官可以清醒的摸到自己媳妇床头。”
“没有。”
“那也是好事,至少对妻子来说,她不用应付一个烂醉如泥,不省人事的丈夫。”
“你准备好了?”韩轲问道,裴璟虽然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可在韩轲眼中,他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虽然心思城府已经非常老练,但仍然难以想象他身穿喜服长褂的模样。
“当然没有,不过我已习惯了,自从父亲死后,我所经历的每一件事,每一个选择都没有准备,而且也从没人在意我到底是否准备好了。”裴璟仰头看着朦胧金边镶嵌的夜空。
屋内大厅传来了争吵打斗和杯碟碎裂的声响,两人凝神一听,直到笑声此起彼伏后,方才平心静气下来。
江湖中人吃醉后打打闹闹也是常有的事情。
若是第二天没几个鼻青脸肿的醉汉,证明这酒吃的并不痛快。
裴璟接着试探道:“大哥从日泉镇回来后,就颓丧了许多。”
“也许只是累了。”
“我们都身负着未竟的事业,没有时间去累。”
“你爹在世的时候,雁栖门还没有今日的风光。他的事业,你不但承接得很好,而且已经赶超许多。”韩轲的神色落寞了下来,“而我,我甚至......”
“大哥你放心,我会帮你,正如你尽力帮我一样。”裴璟诚恳道。“雁栖门眼下树大招风,前后树敌颇多,正该偃旗息鼓,休养生息一阵,这个时段,我会全力帮你打出旗号,招兵买马,重振朝夕门。”
韩轲怔了一怔,没有回答。
“我此举当然也是为了雁栖门今后能有个真正可以依靠的盟友,大哥你是聪明人,自然能明白,可这也是我真心实意的想要帮你。”裴璟直言道。
韩轲当然明白,届时朝夕门便可帮雁栖门转移视线,分引仇恨。
天底下利弊得失存乎一体,怎会有人平白无故,不求回报的帮助你。
况且自己帮裴璟,帮雁栖门,本就是为了借助他的力量,又如何鄙夷对方同样目的不纯呢。
“从头至尾你都知道我的目的,我的私心,现在你还愿意帮我,我很感激。”韩轲道。
“君子论迹不论心,没有你,雁栖门不会有今日,我们之间不该谈利用,而是智者互惠,况且......”裴璟顿了顿,接着说。“况且,如果我们结为兄弟,立下誓约,今后也不会生出猜忌。”
韩轲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和痛楚,他反应过来后,连忙别过头去,也不知裴璟是否察觉到这个微妙的变化。
裴璟见韩轲犹豫,急忙道:“小弟唐突了,这等要事,还是该有一个正式场合,祭天拜地。”
“不,不,璟弟误会了,我怎会是那些拘泥礼仪之辈,两人情义相通,撮土为炉,亦可结誓,插草为香,便可为盟。”韩轲郑重道。
裴璟不住点头,心潮澎湃,他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可下一步如何做却无从知晓。
韩轲也站了起来,他笑着道:“我俩各自磕头拜礼,啜饮血酒,交换信物,然后跟我念好誓词即可。”
裴璟摸了摸周身,也没个什么合适物件。
他脸上一沉,悄声道:“大哥,虽说咱们不拘一格,可这齐府却不是个结拜的好所在。”
“此话何意?”
“齐府人情冷淡,我这岳丈私利极重,免不了干了许多背信弃义之事,我们在这里结拜,还不诋毁了我们知己手足之情,极为不妥,极为不妥。”裴璟摇了摇头。
韩轲看向四周,心情沉重,支支吾吾道:“是,是,璟弟说的是,在齐巢仙的地界结拜,本就是笑话一桩,难免亵渎了我等情谊。”
“离大婚还有几日,我们不妨另寻别处,但眼下大哥这声称呼,小弟便提前叫了。”裴璟说完,朝着韩轲拜了一拜。
韩轲扶着裴璟双手,回答道:“反正你也已经叫了很多次了。”
裴璟眼珠子转了几转,不怀好意道:“大哥,既然我们已是兄弟,那么小弟有一事相求。”
韩轲窃笑了一声,“兄弟直言。”
“我想,我想......”裴璟原本发红的脸颊霎时变得更加红润。
“我想去见见,那个,我那个未过门的......”裴璟将头一低,话已到头。
韩轲一惊,故意叱责道:“你这个轻薄浪子,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大哥误会了,你想,成亲当日,我必然会喝得烂醉,到时哪有功夫跟她说说话。”
韩轲语速慢了下来,“你,哎,你又不是醒不了,等第二天,有多少话说个够,如果一天不够,你还有一辈子可以去说,我只怕过个三年五载,你有话也不会同她说了。”
“那可不同!我和她算不上什么情投意合,你情我愿,只在选亲那日匆匆见过一面。成亲之后她便是我的妻子啦,但现在还...我不想就这么因媒妁婚约娶她,而是想,想见见她,说说话,心里想着两人是两厢情愿,才结为夫妇的。”裴璟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可话愈发真诚倾心起来。
韩轲心道:“没想到这个杀伐果断的小掌门,竟然还有这些男女心思。是啊,多少糊涂夫妻直到结婚当日,才算认识彼此。他们能有这么一个机会,相互谈心了解,最后哪怕性格天差地远,也勉强算一对是明白夫妻了。”
裴璟又晃了晃脑袋,上手拍了拍额头,喃喃道:“我,我喝醉了,胡乱想些东西。我有这心,她未必有这意,说不定,她对这桩婚事极为懊悔,郁闷不已,夜夜啼哭......”
“不,你方才说的对,不管她恼与不恼,愿是不愿,总该你亲眼去见,亲耳去听,她要是极为不悦,你便道明原委,诉说无奈,可她要是和你一般心思,正好一拍即合,算是两厢情愿了。”韩轲将手搭在裴璟肩上,想为他增添一分勇气。
“哎,今天豁出去陪你疯一疯,大哥带你去,这齐府虽然宏伟,护院子弟甚多,但终归只是个富庶私宅,决计不会像江湖门派境内那般森严防备。”
裴璟面露感激,紧紧握住韩轲的手。
随后,趁着夜色,韩轲带着裴璟,照着他所说方位路线,纵起轻功,翻墙越舍而去。
“你这小子,去哪里打听到的位置。”
“哎,这等小事,偷偷找个机灵的下人,塞点银子不就好了。”
两人邂逅避让几伙巡逻弟子,沿着齐府中枢大道,顺着穿府江流往东,越过主路,到了一处庭院之外,跳上墙头。
除了主宅和幽静小路亮着灯火,其余房舍都已暗沉。
“梅园往东第二间院子,该是这里了。”裴璟小声道。
“若是让齐巢仙知道自己的爱婿偷着见自己女儿,视传统礼数为无物,会不会就此气得撒手归西。”韩轲揶揄道。
“哎,若是这样,那就好了。”
“你可真是孝顺。”
两人左顾右盼一阵,等到远处巡逻弟子的火把再暗了一些后,韩轲便提着裴璟翻进了院墙,藏于阴影之中。
“这里没有其他护院,你自己进去吧,我在外面替你把风。”
黑暗之中,裴璟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俏皮道:“大哥你还是陪我进去吧,万一里面有武功高强的家丁看护......”
“你有贼心没贼胆是吧,你去见未过门的媳妇,把我拉上算怎么回事。他们齐家仇人再多,也犯不着派人守在自家千金床前。”
“好嘞,那就辛苦你了。”
“滚滚滚,天亮前,你就得出来。”
“你可真看得起我。”
韩轲一把拉住裴璟叮咛道:“你小子千万别借着酒劲把事给办了。”
“你,你胡说什么呢!?我...我只想.......”
韩轲不耐烦的一脚踹出,裴璟在草坪上滚了两圈,发出一声闷响。
他慌忙起身,蹑手蹑脚地靠向主屋。
裴璟站在门前,咕哝道:“我还是正大光明敲门为好,她若碍于礼节,不肯见我,那便罢了。”
他伸出手来,正欲敲门,忽地屋内灯光一灭,吓得裴璟一激灵,他脚下一滑,迎面撞进了屋内。
“谁?”一阵清脆圆润的女子声传来。
“我,我是......”裴璟连忙爬了起来,屋内女子的脂粉浓香令他说不出话来。
一道微弱的烛光亮起。
裴璟紧张得背过身去。
“哪里来的小贼!”
裴璟只觉身子一轻,似乎被人提了起来,他急切道:“我,我是雁栖门掌门,裴,裴璟。”
“啊!”一声轻呼。
裴璟又摔了下来。
就着烛光,他抬头看去,一名蛾眉螓首的妙龄女子看着自己,她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眼眸更是千波流转,万般惊诧好奇。
“你是齐天娇,娇妹妹?娇姐姐?”裴璟口干舌燥,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少年一时间开始胡言乱语,唇不对脑起来。
“你喝醉了?”齐天娇捂着鼻子。
“没,没醉,我清醒得很。但,确实靠着酒壮了壮胆,不然也不敢来见你。”
“噗~,你堂堂一派掌门,怎地半夜闯我闺房?嗯?只是要见我一眼?”
“我还有话要同你说。”裴璟攥着衣角,鼓足勇气。
“只是说话?”
“我......”
“哈哈哈~~。”
裴璟听着她银铃般的笑声,面前女子的脸也红了起来。
“原来,你真的不会武功,我刚才要是一用力,你非得摔出屋外。”齐天娇将他扶了起来。“你可轻声一点,若是,若是被下人听见有男子在这儿......”
裴璟点头不已,他原以为自己莽撞举动会将对方吓得不知所措,谁料齐天娇性子竟然如此洒脱豪迈。
她刚才本就准备上床入睡,也着实被裴璟贸然前来吓了一跳,但齐天娇自幼习武,性格不比寻常女子那般害羞扭捏,对刻板礼数教条也没放在心上。
“说吧,你来找我做什么。”两人坐了下来,齐天娇把烛台放在桌上,以指作梳,将原本凌乱的头发又盘了起来。
“我想问你。”裴璟吞了口吐沫,“你对这桩婚事可曾后悔。”
“后不后悔,我也没得选择。”齐天娇黯然道。
裴璟听后心凉了半截,“我对不起你,今后......”
“今后你便要加倍对我好,疼我,护我,爱,爱我。”齐天娇脸色一转,嗔笑道。
“你?”裴璟一时语塞。
“我知道你是为了借助齐府的势力才定下这门亲事,而我爹......”齐天娇将发梢挽到耳后。“但你今晚偷来找我,则证明你待我总是有心,近来,我也听说了你的事,你年纪不大,却能短时间将雁栖门发展壮大,而且还不懂武功,比起那些打打杀杀的无脑武夫,可好不少。”
“我还道你想嫁一个武功高强的大侠。”
“当然,哪个女子不像嫁一个这样的丈夫。”
“我既不是大侠,而且半点武功也不会。”
“嘿嘿,但你以后会是的,我相信,相信,自己的夫君......”齐天娇准备握住裴璟的手,虽然她性子爽朗不羁,可此时也难免羞涩起来,犹豫不定。
裴璟见状,心念一动,反手握了上去,两人均是羞得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