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他可不是你腕上的手表。”卓胜蓝无聊地摸着防雨的斜挎包上的雨珠,干脆地说。“要他像机器从不思考,未免也太不切实际。”
“我在想他怎么会说出愿望这个词呢。”上司的语气着实没有多少疑问,这问题他问一下戈安洛斯就会回答,但或许戈安洛斯不会告诉他真正的答案,毕竟他们之间一直有一道一开始没有打通,便越来越难以弥合的间隔。
“是啊,他的经历与本该愿望毫不相干,真不知道他怎么想到的。”卓胜蓝嗤笑着说道。
“我也觉得好笑。他是不明白放下刀对付幽灵,幽灵的狡诈会让他吃苦头。”上司拉低帽檐,不动声色地说。凄厉尖啸的风吹得上司的话七零八落,卓胜蓝好不容易拼凑起了它们。
“如果你真的觉得戈安洛斯无知,你当初也不会留下吴仁这个跳梁小丑监视他……”卓胜蓝不顾冷雨贴面,紧走几步,争着说道。
上司回头瞪了卓胜蓝一眼,眼神极具威慑力。卓胜蓝对此免疫,仅是摇头:“现在尚虔棠代替了你给吴仁安排的位置,是出乎了你的意料了吗?”
“我不信任这个女人。”上司说。“除非她愿意和过去的自己诀别。”
卓胜蓝听了这话,放心地点头:“你不是为了目标失去底线的人,这也是我追随你的原因。”他随着上司走到悬崖边停步,看着对面如泼墨的崇山峻岭,雨洗涤着他们的薄衣。
“休息够了,开始做事。”卓胜蓝伸了个懒腰,“长喙鸟们应该还在树下躲雨,梳理羽毛吧。”
直到雨不再拍打尚虔棠的肩头,她才睫毛微颤拨动粘连睫毛的雨珠,睁眼看着被洗过的森林,因为眼眶里打转的水变形,泥土混着新鲜花草味绕着她的鼻翼。
尚虔棠无暇欣赏雨后的森林,只苦恼要走的这条路变得更泥泞不堪。所幸路程不长,不一会儿她就看见两边有倒塌的白色尖角栅栏,落叶和三叶草填满栅栏的空格,前面可以看见一座房子的尖角屋顶了。
不知是因为鞋沾上泥土而变重了,还是前方有了不明的声响,尚虔棠突然直起腰看着前方,等了几秒。果不其然,五个站成一排手执武器的人走到她面前,身上没有一点被雨淋湿的迹象,相比之下,尚虔棠则有些狼狈。
尚虔棠诧异地碎步后退,不敢靠近他们。他们看起来并不友善,哪怕是不久前拜托她去和于东说话的,称呼她为朋友的男人。此时男人俨然是其他人的头领,站在他们中间。
男人泰然自若,率先对尚虔棠说:“欢迎。”
“你们好。”尚虔棠似羔羊欠身,朝虎视眈眈的人笑着。
“正式见面,我是赫明,专门负责新人的去留。如果你没有通过考验。那么你知道下场。”男人正式亮出自己的身份。
“离预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她没有迟到。”一个扎单马尾,声音低沉的女人开口说道,她站在后排,视线刚离开手表,立刻像被下令监督尚虔棠的机器,死盯着尚虔棠的举动。
“宁晟呢?”赫明问。
“我不知道。再等等吧。”尚虔棠背手,回望着监视她的女子。“下雨前我就和他分开了。”
大概过了几分钟,赫明开始笑了,他笑起来时从脸到脖子肌肉一抖一抖地,好像在嚼东西的怪胎,表达什么情感都被嚼进去,直令尚虔棠心中有些不舒服。
“我没耐心等了。你弄丢了同伴,不是吗?”赫明向前几步说。
“没有吧?我以为他走到我前面去了。”尚虔棠把故作惊讶地说。
“你,”赫明声音提高八度,“你同伴走丢,你没有做什么吗?”
“……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会走失。”尚虔棠低头让头发遮住自己愠怒的脸,她对赫明刻意地道德攻击摆出无所谓的态度。宁晟失踪是为了让她入这个套?不,她看到其他四个人挪动脚步,面面相觑,明显手足无措的样子,他们对宁晟的失踪也没有准备,是赫明的应变能力够强。当然,伊芙才是给了她一套又一套的“惊喜”的幕后主使。
穷追不舍的,真是可恨。尚虔棠抿嘴心想。
“他只是一个十五岁男孩。”赫明显然也在思考如何走棋,说话有些缓慢。
“是的,但他比我还聪明。他的走失与否,也在考核范围内吗?”尚虔棠直视着赫明。顺着赫明走,说不定就中了他的计了。他两边聚集的笑面虎无理由地摆出傲慢的样子,手里握着精良的武器突突地刺激着尚虔棠的心。
忽然,赫明眼里真正有了一道精神的光芒,他想到了自己喜欢的方法。
“暂时观察你一段时间。”赫明侧过身,压低嗓子含混地说道。
一群人像个提前约定好似的包围了尚虔棠,他们始终两眼平视前方,面无表情,没有任何交谈。尚虔棠不喜欢这样的压抑,而造成压抑的本源,应该就是赫明,在场的其余四人甚至没有把眼神放在赫明身上。
雨后的森林起了雾,好像还在留念暴雨给它的面纱,路越来越宽,两旁出现了废弃的小屋。它们各有各的颜色和风格,杂乱无章,像零碎的脏布片。鹅卵石路青草萋萋,至少三个月无人打理。尚虔棠紧张的目光在屋子间和道路间搜索着,看有没有她的出路,踩在草上蹭掉鞋底的泥土。
单马尾拍了拍尚虔棠的肩:“走路小心点。”
“知道了。还有多久到终点?”尚虔棠拍开单马尾的手,乖巧地看着前面赫明的后脑勺。
“我们是来看这篇区域的维修屋有没有备齐,方便重建此地的过程中有补给。”赫明突然转过头说。
“那它为什么这么荒芜?”尚虔棠顺便问了一个在心里盘旋已久的疑问。
“起因是这片土地被一群不喜欢美好未来的幽灵强占去了。”
“这么看来,美好未来反而很弱势呢。”尚虔棠皱眉,将信将疑地说。
“它本来就很脆弱。”赫明不屑地说,“否则也不需要我们和侍女屋。”
这人……尚虔棠低头,手心出了一层冷汗,他的回答,给尚虔棠描绘美好未来的形象提供了思路。
“我看见侍女了。”秃头吹了一声口哨。
尚虔棠也看见了她们。在一座房屋背后的一泊漂着废油、散发恶臭的深潭面前,统一穿着黑色长裙的侍女们正在打水,全然漠视对岸盯着她们的人。
“下一处。”赫明踢倒一丛积满灰尘藤蔓——实际上是废弃的铁门。“分开巡查,尚虔棠,你和那两个女的一起,这次可不要走散。”
“收到。”单马尾带着一个娇小的女生分别站在尚虔棠前后。“我们爱好和平,希望你不要对我们抱有敌意。”
尚虔棠扫视她们一眼,哪位和平主义者会这样拿武器?她们一失手,尚虔棠就能失去行动力。这是一场识破了也难以脱身的骗局。
“怎敢。”尚虔棠双手抄兜,“我们走吧?”
“侍女站在医院大厅随时待命。医疗器械还没有拆开。”单马尾一边说一边在本子上记录。“医院标志浅了,该用鲜红的漆加粗。”
“这里是个捉迷藏的好地方。”尚虔棠在后面和搬东西的娇小女生咬起了耳朵。
“你们做什么?”单马尾猛地用笔指着尚虔棠。
“啊,不用这样紧张!”尚虔棠笑着上前握住单马尾的双手,不让单马尾挣开。“这里太空旷了,连病床担架都没有,不如让他们加上?”
“也好,算你的名头申报上去。”单马尾提笔。
“不必了!”尚虔棠说,“二楼、二楼还没去看,说不定二楼有。”
“那你一个一个看吧,我来看你,”单马尾收起本子说。“过会儿楼下集合。”
“突然这么不信任我……”娇小的女生委屈地垂目,继续搬着箱子。
尚虔棠哼着歌,和单马尾一前一后,一间一间地看着老旧发霉的房间,污浊的空气让人难受,因此尚虔棠查看的动作很快。
到了最后一间,尚虔棠说:“有病床和担架诶。我看看箱子里装的什么。”她走进去关上门,带起了更污浊的空气和灰尘。
单马尾咳嗽着揉眼,面目狰狞地推开病床的房间:“新人,看完了吗?”
无人应答。
单马尾打开门冲进房间。看清了房间的全貌。这间房间和隔壁是打通的,隔壁有一个没有护栏的露台,一堆针筒在地下乱滚,而前面是对面房屋的平台。
“她跑了,小妹,开枪!”单马尾叫喊着,跳到对面的平台,却看见在大厅的娇小女生睁着泪眼,靠墙坐在地上,箱子放在大腿上,喉咙上刺入了一根针筒,渐渐快要失去人形。
单马尾女生跳了下去,侍女抱起灵魂说:“是那个和你一起上楼的人干的。她跑了。”单马尾随着侍女眼睛看着的方向,拔出娇小女生的枪追了出去。
“唉……”尚虔棠坐在大厅隔壁的房间的座椅上叹气。这里不是躲藏的地方,她还要找下一个藏身处。她从医院后门走了出去,熟悉的沉重感扑面而来。
尚虔棠不会忘记她散步时起听到的那些绝望的尖叫,那些看她的不怀好意的眼神,那些如雨洒落的血滴,那些黏滑的血泊,这些对挖掘兽性,压抑质问道德的不详景象,她随波逐流,加入了他们……尚虔棠抿嘴一笑。她早就加入他们了,甚至现在可以充分地说,从未离开过。
尚虔棠辗转躲了三个维修屋,每一个在屋里的侍女都很寡言,仿佛空气一般。尚虔棠希望她们能说出她自己的行踪,迷惑单马尾。
但在第四间屋子,她一低头,就看见了蹲着的秃头。尚虔棠心头一紧。
“是你。喝不?”秃头回头,摸着胡子,拿起包里的一瓶酒递给尚虔棠。
尚虔棠看着酒瓶,它不透明红铜色的瓶身只手就能握住。她微笑着接下道谢,手在中途碰到存放工具的支架,酒瓶砰地一声落在地上和支架上。尚虔棠连忙道歉。
“没事。”秃头说,“我把支架搭好就行了。你要来帮忙吗?就把这个支架移出来一点。”
“哦?”尚虔棠低头看着支架的滚轮,满口答应。吱呀吱呀声过去后,秃头熟练地组装好了工具架。
“倒数三下,推回去。”秃头指挥着,手摸到了沾到酒的地方,他一不留神,同样沾了酒的滚轮在水泥地上滚了很远,一堆工具又落了下来,尚虔棠又道了一声歉,捡起几个螺丝钉。秃头嘿嘿笑着,和她一起捡了起来。
趁着秃头在收拾东西,尚虔棠沉下脸,把酒瓶碎片踢在门前,悄悄地出门,且不再返回。
不一会儿,赫明跨门而入,提起秃头的臂膀,用幽冷的目光看着秃头。秃头怔住了。
“还等什么?你也陪她玩吗?”赫明起身,指向尚虔棠跑的方向,树叶摆动,单马尾气喘吁吁地追了过去。秃头迈出门,却被碎玻璃和钉子扎了几下,在秃头的惨叫中,赫明翻着白眼把立在原地的秃头推进草地,自己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