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璟感觉得到广场中的紧张氛围，烈武门弟子将受伤的朱猿搀扶下去，在齐府管事的带领下，去了医楼。
别派弟子的议论和烈武门人的躁动声夹杂在了一起，神石帮一些弟子更是煽风点火，说些冷嘲热讽的调侃，生怕两边不能因此打起来。
此时他已找不到什么话来缓解眼下的尴尬和沉重，这等刻意的羞辱很容易激起双方的血斗冲突。
他看向一旁的岳丈，齐巢仙干瘪的双手紧紧握住椅子扶手，表情尤为亢奋，苍老躯体的每一根骨头和关节都吱吱作响。
老家伙得逞了，裴璟心里咒骂。他出了自己心中的恶气，却要我雁栖门来付账。
裴璟虽然坐的离其他宾客们较远，但脑子里似乎也听到了他们指节摩擦和口鼻之中吐出的怒火。
这时，武玄通缓缓走到了广场中央，老掌门朝着齐天隐拜了一拜，面上看不出喜怒。
裴璟焦急地询问道，“这个武掌门的功夫和四哥比起来怎样。”
没人敢下这个判断，他们谁都没见过这个年愈六十的老者动过手。
恐怕只有年纪稍长的刘诏玄和许骞云才能回答，可他们如今都不在这里。
裴璟此时方才切身明白，为何江湖中人按例不会组织切磋比试，如果打伤折辱一个弟子还能设法补救的话，那大庭广众之下让对方一派之首败下阵来，那将会造成何等后果。
“我若出声阻止，他们吃了这等大亏，明面上解决不了，必定私下寻衅报复。我若不管，两人都在气头上，难免又会造成损伤，仇口越结越深。”裴璟心想。
他开始懊悔为何一开始就没有阻挠齐巢仙的这出闹剧。
“若是武掌门技高一筹，他老人家久历江湖，老持沉重，现下又是齐府座上宾，应该会有心留手，获胜之余只会略施惩戒，这样双方各退一步，还能落个表面和气，日后我再登门拜访，还可化解。”
“怕就怕齐天隐...我听说他素来办事谨慎沉稳，怎地今日却......”
裴璟看着齐四爷的背影，心中一片茫然。
“老掌门门下弟子众多，何不叫他们替你。”齐天隐道。
“老朽弟子们学艺不精，恐怕今天还是得自己亲手挽回声誉。”武玄通甩了甩胳膊，撑直了佝偻的身躯。
齐天隐仍是跟刚才一般，单手摊出摆了个架势。
“请。”齐天隐对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还是客气了不少。
武玄通用手在盘扣上磨蹭半天，这才将将解开外袍。
他适才从台下走来，步伐缓慢沉重，加上老态龙钟的模样，都让周遭观战人群心中捏了一把汗，如今见他行动迟缓，慢条斯理，更是令人咂舌。
谁知衣袍还未落地，武玄通双掌就势拍出，身形更是迅疾如风，动如雷震。
掌风袭面，齐天隐瞳孔微睁，气息为之一窒，他心中暗骂老家伙故意示弱，出手竟然这般凌厉。
他反应迅猛，双拳击出，眼看两股巨力就要交汇之时，武玄通变化招式，双掌交叉，左穿右，右穿左，交错拿向齐天隐小臂。
“十字折臂手。”韩轲脱口而出道。“这是冲着废人去的。”
裴璟一拍脑门，起先还想着这个老掌门碍于长辈身份，心胸豁达，没曾想也是个睚眦必报的主。
齐天隐见状连忙撤手，被武玄通抢入中门半步。他双足一开，两手后摆之后又合击对方双耳，竟是后发先至，变招更快。
武玄通抬臂格挡之余，掌力兀自向前推出，齐天隐又再折回双手抵御，武玄通也再次变招，左捋右掤，又欲拿扣对方小臂。
两人贴身拆招，或攻或守，变化异常，拳掌交互更是气力翻涌四溅，破空声响阵阵不断，劲风环绕之声连绵难决。
手上凶猛，脚下也各自角力，齐天隐几次三番准备出腿提膝，却被武玄通双足牢牢纠缠，变线折中，半寸也抬不起，半步也挪不动。
两人各自站立不退，全力中路拆解，招招愈发凶狠，划出道道慑影流虹。
武玄通深吸一口气，吐纳间掌势更加浑厚，头顶之上顿时蒸蒸白气萦绕，脸色更是变得通红炽炙。
齐天隐只觉对方双手如同烧红的铸铁一般开始蒸腾发热，他每每呼吸一口只觉滚烫热气随之贯入胸腹，极为难耐。
他心道：“难怪这老家伙非得要跟我贴身短打纠缠，原来他这一身功夫强就强在所练的内功之上。他出招折我双手，内功催发还想废我武功。”
要说内息运行关隘，便是存乎于内聚外收的基础上，一旦呼吸凝滞，体内真气便连同紊乱，久斗之下，必然五气断绝而亡。
齐天隐想念于此，急欲抽身，他强忍着胸口炙热疼痛，大呼一口，气运全身，右手拍出，掌力直贯而出，任由武玄通双手擒拿锁扣右臂，掌势缱绻不停。
武玄通见他意图明显，中路直进，原想以这十字折臂手来化解此招，顺便折断他这右手，让这后生晚辈尝尝苦痛，随后罢斗。谁料齐天隐拼着手臂筋断骨折的风险，仍是掌力不减攻势不让，他两手刚刚发力便暗叫不好，纵使废了他这右手，自己面门挨这一掌不是老命都丢了。
电光火石间不容细想，武玄通侧身闪躲，脚下阵势一松，齐天隐见机而动，一腿扫出，老掌门一步退，步步退，顿时再难钳住齐天隐身形，两人蓦地各自分离。
齐天隐右手上赫然烙下几行指印，见武玄通向后退去，不等他有余暇整备，伺机而上，攻势至此绵延不断，使出了澜江派的一套精妙武学抢攻。
“天行掌。”武玄通心里暗叫一声，连忙沉着应对。
齐天隐气势陡变，掌法晦明开合，身形韬光伟岸，令旁人看得心驰神往。
“好个气派非常的掌法。”裴璟称赞道。“韩大哥，这趟武功又有什么说法？”
韩轲答道：“这是澜江派的儒门武学，三光三才掌中的一套武功。三光者，日月星，三才者，天地人。”
裴璟点头道：“不愧是大门大派的武功，连来头都引经据典，等我得空，也叫人把咱们雁栖门武学改改名字称呼，定要更加正气凛然。”
“你那两个师兄若是知道了，非要跟你翻脸。”韩轲被逗得一笑。
“就怕我死去的爹托梦骂我。”裴璟重新将视线移回场中，心里仍是担忧。
韩轲心下感叹：“无论武功招式名字取得多么响亮，总还是杀人的法门，一个人只要心生善意，哪怕用的都是粗鄙不堪的招式，仍旧是心随意转，不会惹人不齿，但一个人恶念环生，纵然使得是佛门儒家正派武学，也不过妄作姿态，这世上武学哪分什么正派和邪派，无非是因人而异。”
只见两人又你来我往斗了十余招，原本死寂的广场四周又有人开始叫好起来，在常人来看，较之刚才死斗纠缠的惊心动魄，旁观者无不屏气凝神，随时担心一方一旦不支，必然是非死即伤。而此时看来，反而才像是切磋较量，招式舒展开朗，好看许多。
武玄通双臂出招越来越短，全然落于下风，他方才一招不慎，抽身闪避，气势上便弱了半截，加上齐天隐儒门武学赫赫生威，如清风明月般通透清澈的掌势拳路，更显得自己仿若狼行鼠目，抬不起头来。
只觉与此人对招之下，心底那些腌臜丑事都显露人前，他这一生之中没少干过阴损恶事，他爱徒受辱人前，自己上台较量，出招凶狠本就理直气壮，可不知怎地，面对如此武道，心里竟尔生出几分羞愧之意，仿佛是自己于大义之前，穷斯滥矣。
而齐天隐忽拳忽掌，捭阖之势下，心境也有了变化。
他今早送别齐若轻时便积下怨气，后与三哥谈话极不痛快，刚才又受父亲一激，心中暴戾之气愈发强盛，一时间变得争勇斗狠，这才当众羞辱了一番朱猿。
眼下他面对六旬老者，稳占上风，只需再攻得凶猛些，当即便能获胜，让武玄通落个难堪。他见武玄通面露胆怯，出招更加畏首畏尾，恻隐之心渐起。
所谓招由心生，一个人心怀怨恨愤懑，自然是出手歹毒嚣张，一个人儒雅豁达，那顾盼出招之际自然是点到即止，进退有据。
他少年时在澜江派学艺，饱读儒门圣典，知书达理，回到家中一晃十数载，人到中年，被齐府上下这副虚伪淡薄，追名逐利的人情世故侵染，日夜挣扎，性子也变得喜怒无常。
如今面对强敌，这一套掌打下来，气息流转，通体舒畅，心境与刚才大不相同，他所练的内功招式本就和四书五经的真义相通，此时回想学艺时种种光景，耳根一热，心中同样羞愧自惭。
齐天隐当即攻势停顿，借着武玄通横臂拦挡，单掌轻轻一拍，落在对方掌心之上，随后借力而撤，留出空隙，抱拳道：“老掌门如此年纪，武功仍是精湛，晚辈实在难胜。”
武玄通楞在原地，齐天隐撤招之时，刚好和自己对了一掌，在旁人看来是自己一招迫开对手，实则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是齐天隐刻意留手，还不想让人看出是故意想让，所以找了个十分巧妙的节点，退后罢斗。
“四爷不愧有大家风范，老朽亦不能胜。”
武玄通拜了一拜，捡起地上衣袍，步履蹒跚的回到座位。
两人语气态度和缓，如此行事，便都是自认旗鼓相当，不分伯仲了。
裴璟见气氛微妙，当即跳起拍手叫好，身后雁栖门弟子赶紧应和起来，这边一带，烈武门，神石帮和其他门派弟子也都呼喊称赞起来。
齐天隐忍着胸腹和手臂疼痛，回到齐巢仙身边，雄姿英发，眉目愁云戾气尽去。
齐巢仙脸色变得铁青，一张老脸上刻着败兴和责备，可场上一片欢腾之下，自己也不好发难，只得端起茶碗，顺着一口恶气难消带着甜水吞如肚中。
眼见齐巢仙愤而不语，裴璟打铁趁热，一挥手，放声道：“今日大家比武切磋，最终和气收场，也是难得，如今天色尚早，大家坐得久了，难免乏困，岳丈老人家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不如就由晚辈代替岳丈，领着大伙去游览一下齐府的竹园景色，晚上咱们再摆酒畅饮。”
烈武门中一些弟子虽然还是心生不满，但见众人氛围大好，也只能隐忍不发，武玄通感念齐天隐留手又留情面，叹了一口气，也起身附和，其他宾客见老掌门都如此应对，也都借坡下驴，纷纷颔首道谢。
还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好事之客，见双方剑拔弩张之势荡然而去，心里不痛快，脸上却还是惺惺作态，矫揉造作一番。
裴璟大有地主礼节风范，领着众人向院外走去。他向身边的白殊低声嘱咐道：“你快备好银两名器，准备择日送去烈武门赔礼，再叫人着大夫，好生照料那名受伤的，嗯，受伤的长毛弟子。”
“现在是无毛弟子了。”白殊偷笑一声，退下准备去了。
齐天隐见裴璟领着众人离去，也是心领神会，扶着父亲便要前往主堂休息，免得等会他又提出些古怪主意。
齐巢仙喊住几名下人，恶言恶语道：“你们今晚准备酒宴，不用太过铺张，这帮泥腿子还配不上咱们好吃好喝的招待。”
齐天隐闻言只觉好笑，同时也侥幸今日没能惹下大祸，最重要的，便是见到父亲气急败坏的模样，他心情大好，毕恭毕敬的搀扶着他老人家往内堂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