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郡虽是便装登门，赫连晟还是诚惶诚恐，让门子打开中门相迎，并派人去叫儿子。
当少郡手捧梅花下轿上了台阶，见赫连晟已迎出，她把花束递与门子，双手扶住要行礼的赫连晟。说道：“不必多礼，晚辈便装来此，就是想来看望老王爷，团拜时人多未与王爷说话，今日就是给王爷再拜个晚年了。”
两人拱手相让，进了府门，旺儿匆匆跑来道：“回老爷，少爷早起喝药时还在书房，这一会儿不知去哪了。”
赫连晟道：“你再去找，叫他速来见恩师。”
少郡在从进门到厅里的这段路上，察觉出王府已不像从前，还是那个大院，还是那些树木，只是少了一种豪华的气氛，在冬季里略显萧条。
等到了大厅门口她才恍悟，是府里少了许多佣人，进门时，也只有两个年长点的门子。
他们进了大厅，入座后，下人上了茶。少郡又让跟来的小厮取出一件石青色织锦银鼠披风，送与赫连晟。
赫连晟有些不安，想推辞，少郡笑道：“王爷别推了，这是我托人从北边买来的皮料，统共四件。给岳祖父做时，估摸王爷的个子高些，就放了尺寸，披风不比皮袍，穿着应没问题。您岁数大了，又多年征战沙场，身体比不得年轻人，这是少郡的一点心意，就收下吧。”
“这---”赫连晟犹豫一下，见少郡落落大方的随意样子，只好让小丫头接过去。说道：“丞相的关心，老夫感激不尽，您对赫连家一直关怀备至，此恩无以为报。”
少郡摆手笑笑，啜了口茶，问道：“王爷，我这次来，见府里的光景不似以前了，是府里减了用度？”
赫连晟点头道：“是小儿与我商议的，王府曾得先皇庇佑，纳为皇亲，尊享荣华，如今又被皇上恩宠。荣宠到头也该收敛些，免得树大招风，这才精简用度。我的祖上也一贯以报国护疆为荣，从不在意享受，老家有养老的薄田几亩，如今也不过就是吃穿，已经足以。”
少郡这才记起曾听朝中官员议论，这武敬王父子除了勤勉政务，府中迎来送往一切应酬都少了。行为低调谦和，两王爷出门都是骑马简从，没有一般皇戚的张扬。这也是她对子玉的嘱咐，没想他们比她想象的还要收敛，便道：“王爷身为皇亲国戚，竟能宠而不骄，恪守本分，令少郡敬佩。”
“只是居安思危罢了，娘娘失了皇子，若无己出终是一虑。这一阵子玉又公务紧，不知为何，他薪俸长了可花销也大。有一次我发现他偷着让赫连忠为他支取银两，我相信他的人品，便没问，就是为他担心了。”
少郡问道：“我上次给他发了请帖，他说是身体不适，如今怎样，看过大夫吗？”
赫连晟回道：“没什么，是旧疾，走前就没彻底好。年前咳的厉害了，还是用丞相开的方子，这几日好多了。”
少郡埋怨道：“怎么不早服药，非要拖到这样？”
赫连晟笑道：“我也是这样说的，他母亲为这还骂了他一顿，说为什么不早点治，偏偏大过年的喝药，不吉利。他说就是趁着过年才有空，好了就不耽搁公务了。犬子就这脾气，丞相若能劝劝他才好，我怕他不当事，以后落下病根。”
子玉走进大厅，手里还牵着俩孩子，笑着说道：“恩师来了。”
见父亲瞪他，又忙施了一礼，拉过佩林，要他见过丞相。
赫连佩林毕恭毕敬的鞠了一躬，清脆脆的叫了声丞相大人。
少郡见他比起初次见面高了不少，也脱了些淘气，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自己，一点都不腼腆。她把带来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对晶莹剔透的玉蝉项坠儿，对佩林道：“喜欢吗？”
“嗯，这是知了，我小时候会抓很多呢，大人，是给石头吗？”六岁的佩林说起话来，稚气十足。
少郡不禁被他逗笑，招手让铁锁过来，说道：“ 这是大人给你们的礼物，盒里有丝绳，回头让婶婶给你们穿好。”
子玉轻咳一声，叫了声：“石头” 石头会意，忙拉了弟弟谢过丞相大人，喜滋滋的接过。
少郡听他口口声声叫自己丞相大人，想起六年前的一幕，手抚向他的头，怅然若失。抬眼看着子玉道：“那日你没来，怕你错过花期，今日携此物过府，就算送你的礼物，可见过了？”
子玉会心一笑：“我已亲手插入花瓶，放置在寝室了，丞相一片情谊，子玉感激不尽。”
不想佩林插嘴道：“大人，我也见了，真好看，二叔可高兴了，还即兴吟诗了呢，玉梅不弃携春来，枕香入梦鸳---”
“啪”的一下，子玉的巴掌拍在了佩林头上，虽是不重，也吓了孩子一跳，把后边的话噎回去了。
子玉脸涨的通红，拉过佩林，话还未出口，自己后背就挨了父亲一拳。
赫连晟当着少郡的面不敢过分斥责，一拳捶过去，却是很平静道：“他才多大，能懂什么，我都没动过他一指头，你还用上巴掌了。”
子玉低声嘟囔一句：“我又没使劲儿，就是吓唬他一下。恩师，请用茶。”他回身添了茶水，端到少郡面前，把这尴尬岔开。
少郡知道子玉是被侄儿弄的很没面子，装作不懂，把佩林拉在怀里，说道：“你若喜欢，明年大人请你和叔叔一起过去赏梅可好？”
佩林还是第一次挨打，本是眼里要上泪的，听了这话，又转喜道：“好！大人可要说话算话。”他冲着少郡勾起小拇指。少郡笑了，这是她儿时的把戏，便欣然接受。
子玉叫进门外的旺儿带俩孩子去桐雀宫，赫连晟又吩咐人准备午饭。
少郡忙道：“今日就是来看望老王爷的，府里还有事，少郡这就走。不必张罗留饭，王爷盛情少郡心领，改日再来叨扰。”
见少郡这就要走，子玉起身对父亲道：“父亲留步，儿子去送送恩师。”
赫连晟知道两人还有话说，便向丞相告罪留在大厅。见少郡出了门，他拉回儿子悄声道：“丞相今日还送了为父一件衣服，很是贵重，我这心里，你说，这是咋啦？”
子玉一笑道：“丞相最是谦和，尊重朝中老臣，你是长辈，给你就受着，别想三想四的。”
望着儿子出去，赫连晟一头雾水。自从儿子病好，他与恩师的这段公案就像已了，平静的很，也不给父母说实情。这心里认定的儿媳成了泡影，他不敢惹霍丞相，更不敢忤逆皇上。心想，只要儿子好好的，这事就算过去了。
子玉跟在少郡身后，一时不知先说什么，还是少郡开口道：“石头长的真快，想想这才几年，你大哥大嫂泉下有知，也定是能瞑目了。”
子玉惋惜：“石头的命是你给的，所以我知道你也想见他。可这孩子不知何时才能知晓，你就是帮他出生的恩人。”
少郡叹了口气：“这不重要，我经历过，也就明白，做人做事只要值得就好。过分看重恩怨，就活得累。人生不过百年，掐头去尾，你算算还能有多少时辰？”
子玉道：“岁月无情，一件冤案就误了四年。转眼都过了二十三个年头了，若不是父母在堂，我都觉得自己老了。”
“瞎说，你不就是比我大俩月吗，人生虽短，现在正是做事情的时候。你找个地方，我有话给你说。”
子玉抬头，已经走到了湘竹园，便道：“就去我那间小书房吧，里面僻静。”
这间书房少郡来过，面积小却是窗多，三面透光，明亮的很，只是冷。
子玉进屋，搓着手道：“这屋不常来，冷的很，我让他们弄个火盆来。”
少郡随着进来说道：“不用了，几句话的事。”她裹裹身上的披风。才发现子玉没穿外罩，那身蓝色锦袍裹在身上显得高挑单薄，一头柔发披在肩后，连帽子也没戴。
“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没事，在外面跑惯了，不太冷。”
“那也不行，怪不得你咳嗽总不见好，我里面穿的都比你多，”说着少郡就解披风的系带。
子玉一把抓住她的手：“别，别解，我真的不冷。”
少郡手倒是停住了，一双俊眸却盯着子玉发愣，弄的他脸又红了，问道：“怎么啦？”
少郡脱口道：“你的头发，怎么会？”
在子玉散乱的鬓发里，掺杂着一片花白，少郡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子玉用手把她眼睛一捂道：“别看了，这是在生病那几日突然长的，要不我能说我老了吗。”
少郡把他手打开，说道：“又胡说，哪里老，这是气血不足。刚才赫连伯伯，”
少郡自觉失言，忙改口道：“是老王爷，他让我劝你注意，否则身体会吃大亏。”
子玉笑着推开少郡想给他按脉的手，说道：“我如今好的很，这半天里也没咳一声，白发是为你而生，我亦无悔。”
少郡眼一红，气道：“我知道是我毁了婚约，对不起你。可也别用这怄我，若我真是狠心，永远不理你又怎样？”
子玉本是句玩笑，见少郡往心里拾，不敢再说，帮她系好风衣，催道：“你不是有话要说吗，再不说我可真冻死了。”
少郡刚才被搅得心绪有点乱，略略整理一下，才说道：“其实我想说的也是这件事，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那么纯真无暇，就像一家人一样亲。如今我也感激你的谅解，就让我们像亲人一样相处不好么？”
“不好，”子玉定定的看着她，说道：“纯真，是你的感觉，那时我就做梦想娶你，觉得你就是我前世的情人。” 他半开着玩笑。
“你，”少郡一惊：“你胡扯？那时你可不敢这样说。”
“是啊，那时小，因为我怕父母生气，怕家法。现在我有资格说，只要你不嫁，我等你。”
少郡被他噎住，半晌道：“我就是因那张回帖才和你谈的，你必须去了这念头，因为有两个不可逆转的原因。第一，我易装欺君，在百官眼里是死罪，就是免死也是朝廷钦犯，连桐雀夫人的身份都不如，国法怎会允许我嫁入王府。况且我男装入仕已久，我自己都不敢想象做你妻子是什么样，怕是你也会后悔。”
子玉道：“你的一切我都能接受，不会后悔。国法又怎样，大不了我不做这个王爷。”
“可我不愿意，宁愿与你做生死相依的至亲，也怕做回女人，我做不了一个好妻子、好儿媳，我的心怕是回不去了。好了，你不要再说，我来讲第二个原因。这个原因更重要，我是圣元丞相，你是当朝国舅，又握有兵权，你知皇上为何取消嫔妃制，又把紫云司交给你？”
“我知道。”子玉声音低了下去。
“你既然知道，就该明白，我们不是一般的官员，手里掌握的东西太多。我带过文武两班弟子，又掌控过中书六部，你属下的生死弟兄都是京师的将军，如今你又领皇室亲兵。朝堂上，我们可以互相维护，但绝不能成为一家人。因为我们掌控的不只是职权，而是根基，即便一方退出仕途也会让皇上顾忌。皇上既然这样安排，就绝不会让我们在一起。我们只有一起悄悄退隐，你甘心吗？这是实话，一身所学、一身能力退隐江河山林，看似逍遥，怎对得起先祖，也对不起自己。”
子玉颓然坐在椅子上，茫然道：“你说的对，你不能，我也不能，我们真的无路可走了。”
少郡长长出了口气，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知道以后，我如今只能趁着此时的机会尽力为社稷百姓，为圣元的和平前景多出一份力，若能看到一丝成效，我就很欣慰了。”
子玉起身打开窗子，一阵风吹过，长发缭乱在他肩上起落。能看出他心绪的烦乱，是借助冷风在理顺，却迎风咳了几声。
少郡过去将他拉开，关了窗扇。
子玉在她身后道：“我明白了，但我不后悔，缘分如此尽力而为。子玉向来做事光明磊落，这些都不惧，你说的对，只要值得。倘若就是与你无缘，即便我子孙满堂，心也会陪你在一起，直到离世。”
少郡无言以对，感动吗？欣慰吗？这注定是他们的命运。她只说了一句：“可我希望你能过的好。”
她迈步走向琴凳，坐下来，用手挑了下琴弦，余音渺渺。轻声说道：“我知你弹得一手好琴，刚刚谱了一段新曲，你指点一下。”
子玉自嘲：“有你在，小生怎敢卖弄，此时一无香，二无境，岂不委屈了这段曲子。”
“此话差矣，抚琴者是情，听琴者为境，情境相融自会超越万物。比起文人雅士追求清高孤洁的做作，只取其琴意即可。心交与琴，琴与心通，有一知音足矣，就看听琴人有心无心了。”
子玉叹了口气，说道：“你还是小时的脾气，我行我素自成一格，弄的我天天围着你转，至今不能自拔。”
少郡也不理他，试了下琴，一股如清风般的弦音缓缓而来，旷如空山，柔若皎月，充满了温情。她抬眼看一下子玉，见他靠在窗前微阖双目，听得入神。
琴声渐渐融入了心境，像一脉清泉潺潺流泻，少郡把心附在琴音里，无声吟唱着，琴似我心，其声如吟，君闻乎？阳光漫漫，夜徐徐，不能与君共渡。长长人生，无我之日，望君珍重。繁花锦簇，荆棘丛生，我亦于君不远，公子安好，我便安----
子玉转身，听着少郡如泣如诉的琴音，心在共鸣中发颤，阵阵悲伤袭来。抓着窗框的手几乎没了知觉，几滴泪从眼角涌出，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