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通红的夕阳似乎就要渗出血来，我坐在高坡上朝天际望去，口中呼出的一抹叹息竟化成了艳丽的云霞。
“我不能去找她，这样的真相对她而言……过于残忍。”
“可是真相往往都是残忍的，谎言永远逃不过命运的审判。即便你不说，她也总会知道的，到那时，所有人都会知道了。”
又是一声叹息划过，它拽着夕阳悄悄地滚落了山头，世界便被一个偌大的黑口袋兜住了。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无意识地走着，等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万像阁前。
好个赤发女，一定又是她占了我的心魂 ，她总喜欢做一些与我意愿相背的事情。
我在门前犹豫了很久，还是无法迈开那道步子。眼下虽是和平时期，但我并不确定待会儿会发生什么，毕竟我跟她是一对积怨已久的仇家。
“嚯！稀客！真是稀客啊！”
我迎声望去，不远处的塔楼上正立着一道黑影，纤美的身型将满月分作了两半，被风扬起的裙角像一朵盛放的莲花。只是眨眼的功夫，她已经来到了跟前。
“你是来报仇的？嗯？报你的……私仇？”她的语气还似从前那般，阴柔中充满了危险。见我不说话，她继而眯起了那双细狭的眼。
“不错！我就是来杀你的！”她这副警惕的模样竟让我觉得有几分趣味，便止不住地想要逗逗她。
“哼！孤身前来，我猜……你没这么大的胆子！”她的嘴角露出几丝轻蔑的笑，“但你总归不是来找我喝茶叙旧的，罢了！有什么事就赶紧说吧！”
莲真是嚣张得过分，她这副模样真是叫人无法欢喜，于是我便回想起了以前的种种，那些在心里编排了数十次的话到了我嘴边又被咽了下去。
“你还是那样地讨厌！有人大老远地过来找你，你也不请她喝口茶！”我作势便要走。
“真是怪了！你大老远过来只是为了跟我要茶喝？我以为你好歹要和我打一架的！”她不解地摇摇头，“跟我来吧！”
与古堡里的华丽不同，莲的房间素雅而整洁，我们在榻上安静地坐下了，袅袅的水汽从面前的白瓷杯中腾起，里面横着几枚褐色的茶叶。
“如果没有部族之争，你最想做什么？”
“不知道。”她的声音淡淡的，“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觉得……战争不会结束。”
“我有想过，我想好好地画画，然后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你看朗，他应该会想成为音乐家吧！不过，出不出名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要活得自在！”我捧起瓷杯放到唇边，“我劝你呀！有空也好好地想想，万一就有那么一天呢！”
莲没有接话，只是手指不停地轻划着杯沿，过了很久她才开口。
“没有杀戮的日子，也许做什么都很好吧……我与你不同，你至少还拥有过安宁的生活，可我却一天也不曾体会到。”
“那样的生活……不！根本不能称之为生活，那是一睁眼就要活在杀与被杀的恐惧，是在昨日与今日间的苟延残喘，谁也无法确定明天是否会到来。”
窗外的月亮渐渐西沉，周遭的几颗星也变得愈加显眼，我渐渐有了困意。
“是阴谋啊！那些该死的阴谋害了所有人！阴谋……”我倒在桌上喃喃地说，“很多人都想坐上去的那个位置，它就那么好吗？手足，骨肉，还有无数的生命都唤不回他们的良知。”
“良知？呵，那东西早在一开始就被丢弃了，别犯蠢了！”莲又往杯中添了些茶水，“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发泄情绪的？尽讲一些废话，我真想一掌把你打出去！”
我嗤笑了两声，随即摆正了身子，一脸认真地看着她。
“你是……乌林族的血脉。”我用力地读准了每一个字的发音。
她先前那股不耐烦的表情，此刻还停留在那张美丽的脸孔上来不及收回。
霎时，桌案倒地连同茶杯破碎的声音便闯进了我耳中，我甚至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被莲重重地按在了榻上。
“你……开什么玩笑！我警告你，别以为跟你多说了两句话，你就可以肆无忌惮了！”
她紧紧地抓着我的衣襟，那双暗红色瞳孔中正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的脸可以感受到她温热的鼻息，我们很久没有这样靠近了，我又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浓郁的玫瑰香气。
“你的确是乌林族人，你的父亲是宗主释。”
我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事实，莲却冷静了下来，只是皱起眉头静静地望着我。
“这就是你们的阴谋？不得不说，它的确是个好计策。”她抓着我的那只手渐渐地松开了，“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乌林和洛山本就是一族，它们之间非要分出胜负，可也不该断送了无辜者的性命！莲，我是想救你的！”
“救我？用不着你好心！清平院的那帮人倒是喜欢救人，你也跟着他们学了？可你别忘了他们是什么下场！”正说着，莲就要离开。
我还是上前拉住了她，“他们都拿你当棋子使，但你应该多想想自己。”
“自己？”莲低笑了两声，“呵！棋子？那你告诉我，我做了一辈子别人手里捏着的那颗棋子，该找谁报仇？你再告诉我，离开了阴谋只剩下仇恨的我又该怎样活？”
莲的那张脸在我眼前逐渐变得模糊，恍惚间，那个一直追问着我渴望得到救赎的人仿佛变回了裕儿，她当初也是这般地迷茫与痛苦。
“你不为报仇而生，也不该因仇恨而死，你只为自己活。这一次，你只需要遵从自己的心。”
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是枫曾经对我说的，现在我又原封不动地用它回答了莲的问题。
初到清平院的那些日子，我经常对枫说，那些忘记了过去的人一定是这个世界里的幸运者。但枫似乎不太同意这个观点，他总是微微地抬起头望着天空出神，然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同我说话。
“可是那样，虽然能让自己忘记伤心的事情，但同时也记不起快乐的事了！那个时空里的爱与恨彼此共存着，你能说服自己忘了那些曾经深爱过的人吗？”
我想起了芸妈和阿羽，便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枫也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有星星。
“仇恨是一种诅咒，它会带领我们走向绝望之地。莲！我是真的想救你！”
“救我？救我！你来看看这些！”她拉着我进了一旁的暗室。
暗室的墙上有几处微小的圆形空隙，惨淡的月光正从里面费力地钻进来形成了光束。
“看看这些吧！看看！”她胡乱地抓过架子上的一些纸绢朝我扔过来。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是我的‘功绩’！噢！你也可以称之为‘罪证’！我杀了那么多乌林人，你现在却跑来告诉我，我也是其中一员！你难道不觉得荒谬吗？”莲疯了一般地朝我冲来。
“你怎么能说是救我？你明明就是一个刽子手！是一个无形之中宣判了我死刑的人！就在刚刚，你杀死了那位战功赫赫的洛山人！现在站在这里的我，已经变成了乌林一族的千古罪人！”
莲捂着脸缓缓地跪了下去，她的裙边都是飞舞着落地的纸绢，像一群迷了路的白色蝴蝶，我伸出手抓了一片。
“这些……又不是你的错……”
“不是？怎么不是？”她发疯般地摇晃着我，像是要和我同归于尽。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这么多人的血都是从我手里泼出去的！你能知道些什么？”
突然，她又笑了几声，“一定是你在骗我！我知道，你都是骗我的，因为你恨我！只有这样才能比杀了我还让你痛快，是不是？是不是！”
“那你来杀了我吧！”莲彻底失去了理智，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把短剑，“或者，让我彻底地了结你！”
我飞身躲避了几个回合，掌中也暗暗发起术来。
“莲！你清醒一点！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激怒你，我只想告诉你真相！虽然这让你很难接受……”她根本听不进去这些，只是一味地朝我攻击。
莲的这些举动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别无选择，这就是接近真相所付出的代价。
分神之际，莲已经近身。我被她撞到了身后的架子上，架子一排排地向后倒去，我乘机滚到了一旁，莲的刀尖扑了空狠狠地扎进了木架中。
“什么‘功绩荣耀’？什么‘罪证孽障”？我替你烧了它们！莲！它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有你的选择……你的心！”
在莲将我扑倒的瞬间，我唤出火术，将那些纸绢烧了个一干二净，连灰烬都不曾落下。
压在身上的力道消失了，我往身旁望去，莲如释重负地倒在地上。
她静静地抽泣着，那些光束落在了她身上，她看上去像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虎斑蝶。
“哐当！”莲将短剑扔向了远处，月光透过剑刃反射出了淡银色的光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