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话 千寒穴底听风吟
觥筹交错间，千老爷子被天下一来二去地灌倒了。
天下倒不是有意而为之，主要没想到，原来鹤千戒不胜酒力是家族遗传的，贪玩的千老爷子竟然几杯酒下肚，应声倒地，鼾声震天。这样倒也省心，正好他得出空来，可以去瞧瞧千戒，去和无忧好好谈一谈他和尔雅的事情。
依着记忆，天下向比武的地方寻去，他估摸着这两个人还在痴斗中。
要说天下的方向感一直是不赖的，可是这本家山庄是建在千日峰之上，道路错落交叉，格局立体复杂。原本你想着是朝东走，峰回路转的，就很奇怪地走到了北面。走了半炷香，没看到祭祖坛，倒是来到了北畦千潭穴；没看到千戒无忧，倒是遇到了一脸凝重、出手劈石的千予暖。
天下远远地感到，她的戾气很重，是一种平素不会展露于人前的情绪，积压许久，蓄势待发。
“叔公，你有事吗？”千予暖并没有停手，有些赌气地发问。
天下苦笑：是啊，这满山头都是高手，有人靠近又怎么会无所察觉呢？于是坦然走出来，欠身示意：“予暖姑娘，不开心吗？”
“多管闲事！”话一出口，连千予暖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不知为何，一向隐忍内敛的自己，无论是在长辈还是下人面前，都表现地极为成熟懂事，不会轻易坦露自己的心迹，偏偏是遇到这个白衣少年，就会不自觉地摆脸色、说狠话，无法抑制地像个，像个任性的……普通少女。
为什么呢？
因他长得漂亮？不对，他是有几分姿色，可也没到让自己神魂颠倒的地步，再说他们千山也不缺美男。
因他生得聪明？不对，他是有些小智慧，但也不到让自己着魔痴迷的地步，大伯大伯母可要聪明得多。
那又是为什么呢？
“其实，松鹤山是武林至尊，而千戒是松鹤山的嫡传，功夫上略高一筹，也很正常，予暖姑娘不要不高兴……除掉松鹤山的出身，要说起千戒这个人哪，真是天性愚笨的很，因为她的傻里傻气可闹出不少笑话呢！”天下本想爆点鹤千戒的糗事来安慰千予暖，可说着说着，自己竟忍不住会心地笑了起来。
“出身，出身，出身就能决定一切吗？”千予暖打断天下，冲着他大喊：“因为生在二房，所以不能学嫡传武艺？因为不是男丁，所以不能接任掌门？”
“稍安勿……”天下话没说完，忽然感到肩头猛一阵颤抖，不知是不是幻觉，天下甩了甩头，有些恍惚。
“怎么？没话说了？”千予暖回头，将怨气都撒在天下身上。
“不是，予暖姑娘，你要看开……”天下刚要上前相劝，又是一阵颤抖，这次不是肩头，而是全身。他感到全身密布的神经，在一刹那间全都不听自己的指挥，站不稳向旁边退了几步，踉跄间，竟退到了一穴沟壑边。
“当心！”千予暖觉察出不对劲，一个箭步窜过去，想要抓住天下。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天下于昏昏迷迷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穴底平地，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他尝试着动一动四肢，好像已经没事了，难道刚刚是况日的余毒发作？
自从别过沐晚风后，他就把肩头的毒伤给抛到脑后去了，几日奔波，几日劳顿，如今失足跌入深穴，才知原来那沐晚风并不是信口雌黄，虽是余毒，也不可小觑……
天下强撑着坐起，定下神来，忽然发现幽暗的穴底，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可以感到身边还有一个人的体温和气息。
“是我，千予暖。”旁边那人开口，果然是千予暖的声音，不过听起来有几分不自然，似乎还躺倒在潮湿的地上：“你，有没有摔伤？”
“没有，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你呢？我扶你起来。”
“不要碰我！”
“我没有恶意。”
“……我的肋骨断了，暂时动弹不得。呃，这穴恐有十丈深，只能等人来救我们了。”
“十丈深，我却安然无恙……这么说，你是为了护住我，才受伤的？”
千予暖没有接话，穴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外面是黑夜还是白天，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倚靠着岩壁，只能听到风声在穴中呼啸而过，似是嚣张，其实哀伤。
天下脱掉自己的外衫，盖在千予暖身上。
“我是习武之人，穴中寒气伤不得我的。倒是你，不要没等到救援，就害病了。”千予暖有些意外，也有些动容，可是受肋骨牵连，手臂一点劲都使不上，动弹不得，只有厉声喝斥，命令天下快穿好衣衫。
“可是你受伤了，不要逞强！”天下没有妥协，只是继续说道：“予暖姑娘你一直想要变强吧？”
“什么？”
“我了解那种心情，因为想要变强，想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拼命扭曲自己，难为自己，收敛心意，也不放纵情感。”天下忽地转过头去，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可还是朝着千予暖的方向，认真的说：“所以，你一定很累，一定很不快乐！不管为了什么都不值得，所以，予暖姑娘，还是放了自己吧！”
“你不懂，你根本就不懂！”千予暖开始有些激动。
“我不懂？”天下叹了口气：“别说千戒是才相认的堂妹，就是予欢，你的亲弟弟，每天和你朝夕相处，你看他的眼神里，也没有半点疼惜怜爱，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没有……”千予暖本还想反驳，可却一时没了应对。
“因为你心里，对他根本无爱，或者说被怨气蒙蔽了。”
“予欢弟弟出生那天，我也很开心的，可是那开心立刻就淹没在千山上下的欢天喜地中，我从没见过爷爷、爹和娘那么开心过，予欢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出生了，就注定要接任千山掌门之位，注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我呢，永远都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部分……如果鹤千戒没有来，我不会知道原来女孩子也可以受到尊重、坐到上座，也可以身怀绝学、继承一派。”
“这个尘世，这个江湖，除了松鹤山，大概不论哪里，都是男尊女卑，长幼有序，予暖姑娘你抱怨自己不生在长房，不是男丁，也许你也确实被忽视过，也被冷落过，所以不服气，强迫自己要变强，要让人瞧得起……可是，变强了又能怎样呢？学到了最精湛的武艺，接任了最强大的门派，又能怎样呢？都比不过心爱的人，平淡一笑……”
“心爱的人？平淡一笑？”
“没错！如果，我是说如果，予欢出事了，你会怎么样？暗自庆幸，还是后悔过去没有多抱抱他，多疼疼他？”
千予暖没有回话，天下也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虚无之中，似乎听见轻轻地抽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