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负手泠然道：“论才学智识，满朝百官几个能及得上我。这些年若非他暗中打压，我怎会还只是侍郎之位？”
文彦揶揄道：“您刚才不是说，您官职不低嘛。”
沈侍郎白了他一眼，他立时乖乖地缄了口。
沈侍郎开了头，便止不住，愤然道：“张太师分明妒才，却说是磨砺后起之秀；所谓广纳天下英才，其实是扩充自己羽翼。他在朝中一手遮天，他看不惯、不喜欢的人，就授意门生暗中打压，刻意欺辱。”
他越说越怒，一甩袖袍：“为父这些年是受够了！”
文彦口上不言，暗自腹诽：“谁不知道您礼部右侍郎在朝中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不是没事找事，谁敢给您气受？”
但面上，他还是极为诚恳地道：“老师常对我们说要以民生为重，教太子做一个明君，教我们做一个贤臣。他言传身教，知行合一，这些都是大家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
“那都是假象。”沈侍郎冷冷道：“他认贼作父，迫害同窗，污蔑忠良，勾连夷邦，什么缺德事没做？不过做得滴水不漏，天下人不知罢了。”
文彦哑了片刻，小心问道：“无人知道，那爹您怎么知道的？”
“我为官几十年，冷眼旁观，什么事不知道？只是奈何不过他，所以充聋做哑，才能让他容我至今。”
沈侍郎恨然道完，瞥眼见文彦面上恭谨，其实不信的表情，心中一股闷气转为火气，却又不好发作。
半晌，他轻叹一声：“官场险恶，你未经世事，自然不知。即便知道了也不得说出来，要如为父一般才能安身立命。为父的话你好好思量，天色已晚，你回去休息吧。”
文彦转身走了几步后，又被叫住。
沈侍郎道：“今年会试得晚，圣上令即日便要殿试，这些日子我不在家，你若无它事，可先到南城兵马司熟悉熟悉，那里的人为父已经打点好了。”
文彦“哦”了声，想了会，又道：“太子看重今年的科考，说要从中选些人才为己所用，尤其对会元邵梦臣很是上心。”
沈侍郎抚须颔首：“这我知道，这邵梦臣文章老道，谈吐不俗，且年纪轻轻又生得一表人才，大抵这殿试的头名还得是他。只是你不走科举入仕，不然，倒是该好好结交此人。”
为免父亲再来番嫡传真理，文彦及时告退：“天色不早，爹您也早些休息。”
沈侍郎微一点头，灯也不提，转身步入廊庑下的黑暗中。
第二日，文彦想如往常般出门，可想想又觉没大劲，干脆称病在家，什么人也不见，什么事也不去管。
数日后，正在家闷得慌，听人传大用来见，他便让人放进来，找了块热毛巾敷在额上，自己依旧躲在被窝里装病。
不多久，大用抱着大小的许多礼盒进来：“文彦，我来看你了。”
他将手中东西放在桌上，疾步走到床前，拿开文彦额上毛巾，一手覆住他额头，一手摸了摸自己的，倒吸一口气：“果然烫的厉害。”
文彦心中暗笑，面上却是无精打采，懒懒道：“我在家病了几日了，无人问津，也就你还记挂着，还知道过来看看我。”
“殿下跟仲陵也记挂着呢。只是殿下太忙了，仲陵又受了伤，才没一起来。你瞧我带来的这些东西，都是殿下宫里的补品，还有用仲陵的俸禄买的药材。”
大用憨憨地笑了笑：“我不像你们，现在没官职，也没俸银，我娘给的零钱不多，只好借花献佛了。”
文彦一手支头，歪歪地靠在床沿：“你爹是禁军统领，让他在宫内给你谋个钱多事少的差事，还不是易如反掌。怕是你偷懒不肯去。”
“我爹说‘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大用垂下眼眸，丧气道：“他说我资质粗笨，身居要职却尸位素餐，只会辱没他的名声。所以想做什么就得靠自己，若是我的本事只够做个看门衙役，就不要痴心去做将帅统领，不然就是害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无能……害人……”
“将帅无能，累死三军。”文彦续道。
“对对对，就是这句。”大用忙不迭地点头，继而又是叹气，“要是我有你跟仲陵一半聪明就好了。”
文彦不说话，脑中想到中秋那夜父亲所言，心口又堵了起来，见大用愁眉苦绪的模样，竟有些歆羡。
他忽而道：“其实你爹真不错。”
大用诧异地看着文彦，满是不敢置信：父亲对自己，静则横眉冷对，不发一言，动则冲冠一怒，提拳就打。相比之下，沈侍郎则始终一团和气，宽宏明理，平时教导都是和声细语，对文彦外出交友玩闹从不禁止，简直是他自己理想中的亲爹。
文彦扯过话题，道：“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看我？”
大用笑了笑，道：“我不像你们，本来就是一个闲人。”顿了顿，又关切道：“听说你从围场中回来后就病了，怎么病的？难不成那天比赛给累坏了？”
“哪里那么娇贵了，一点活动就能累坏？”文彦默了片刻，未几，脸色转凝重，“其实，我这病是被吓出来的，现在一想还心有余悸呢！”
大用颇觉奇怪：“被吓的？被什么吓的？什么能吓到你？”
文彦招手令他靠近些，附耳低声道：“我撞鬼了！”
“什么？”大用一惊：“这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鬼？”
文彦一脸正色道：“我只跟你一人说，也只能跟你一个人说。你千万不要告诉旁人，不然都要以为我是失心疯了。”
大用见文彦说的如此正经，不由得当了真，郑重点头道：“你放心，我绝不对第三个人说起。”
“你先起个誓来。”
大用便举掌起誓道：“我武大用若把今日文彦告诉我的事情说出去，便天打五雷轰，日后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也不用发的这么毒。就说你若是跟旁人说了，以后就变个乌龟大王八，等我做了一等公爵归了西，你就在我墓前驮着我的碑。嗯，就驮个一千年就好了。”
文彦边说边咳了几声，用手掩住咧开的嘴角。
大用都应了，推了推他道：“你快点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