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孟云总会在不经意的一瞬间联想起很多事。
那种完全不合时宜的联想令他头痛难忍。
他逼迫自己沉静下来,避开残损的记忆,忽视苍白的往事。
今晚的他又在为此而暗中努力。
他唯一该做的事,就是努力打破僵局,让这次的见面交谈能一如往昔地公平易于接受,虽没有太多欢笑,却也没有太多伤害和遗憾。
然而他们每次的见面交谈都无丝毫公平可言。
他尝试着转换话题,像个警惕失手的小偷,可笑又笨拙。
他转换话题的技巧也确实是笨拙的,但不可笑,只特别可悲。
他竟把话题变成了:“我是什么时候带你进青锋的?”
薛离本已滴泪的心在这个问题的突兀冲击下又开始默默滴血。
陈孟云这次不仅引起了他的悲哀,还促使了他的深邃痛苦。
他只有接着喝酒。
酒可以喝尽,痛苦却是伴随终生的。
他这个酒鬼其实一天中喝的酒并不多。
他手拿酒瓶发呆的时间更长。
每次烂醉似乎都不是因酒本身,而是因他长时间的发呆。
酒相对发呆而言,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尤其是杀手的问题。
幸好酒虽难以替他解决问题,却可以替他拒绝问题。
陈孟云深情地凝注着他紧握剑柄的手,半晌才低下头苦涩地笑道:“你不必回答我,你一定不记得了,但是我却仍旧记得,而且将永远清楚地记得。”
他沉重叹息着,又开始感慨万千,温和的目光从薛离手上移开,也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然后飞快地饮尽,抬头时已是热泪盈眶,坚持地带泪而笑道:“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独自抱着坛老酒,在荒凉昏暗的街上跌跌撞撞地边走边喝。”
薛离显得一如既往的漠然:“你说过那个夜晚,你非常惆怅。”
陈孟云点头,表情郑重地道:“你也一样。”
薛离又陷入沉默。
陈孟云望着细雨敲窗的繁忙,往事如昨,历历在目,无论悲欢离合都同时浮现心间,忍不住意味深沉地叹道:“那个夜晚,我没有什么朋友,一个人寂寞得发疯,甚至想哭。虽然大丈夫顶天立地豪气干云胸怀壮志,绝不能随便妥协流泪,就像一句诗写的‘男儿有泪不轻弹’。”
薛离终于笑了,却仍笑得很淡:“幸亏遇见了我。”
陈孟云也笑,欣慰无比又激起他心中诸多感慨:“幸亏遇见了你。你一个人在风雪中的城墙角发呆,衣衫破旧,形容枯槁,脸上还能隐约见着些血迹,已经干涸冻结的血迹,就像刚和一大群野兽拼命搏斗过。那个夜晚,风太大雪也太大,天地茫茫,却遮掩不住你浑身散发的寂寞,和我相同的寂寞。”
薛离用一种很空洞的眼神正视着他,冷冷道:“所以你才不加深想地坐到我身边,一起发呆一起喝酒一起流泪一起寂寞?”
“不,坐到你身边之后,已没有寂寞。”
陈孟云再饮尽一杯酒,微笑道:“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拿你当朋友,最好的朋友,死也绝不抛弃。”
薛离苦笑冷笑。
朋友?最好的朋友?死也绝不抛弃?
对一个已回不了头的杀手而言,这讽刺有多大多深多残忍?
薛离可以勉强习惯任何事,但惟独这讽刺,是永难忍受的。
他麻木的心又痛如刀绞。
本该干涸的眼睛又开始酝酿着泪水。
他忽然咬牙恨声一字字问道:“朋友?真的是朋友?”
他身上的仇恨痛苦悲哀,陈孟云似从未察觉,仍平和地微笑、坚定地点头、郑重地答复:“真的,我们一直是朋友,谁都无法取代和摧毁我们的友情。”
“包括我们自己?”薛离冷笑不止。
陈孟云的态度诚恳真挚,他说的每个字确实都是发自内心的。
他的身份地位名望已使他注定一生没几个真心相对的朋友。
他生来好广交朋友,但至今称得上真心相对的朋友,似乎只有薛离。
可惜他们关系的一再变质,令他在薛离面前尽显虚伪姿态,就算完全发自内心,也连他自己都感到难以相信。
他渴望友情,当友情突然而至,他又没了勇气面对,肩上越来越沉重的责任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已无暇去关注朋友的所思所想。
每一种情感都会引发相应的责任,只有敢于负责的人才能永远饱尝情感的果实。
友情更属于一种分享的精神,分享的同时也须奉献。
陈孟云却从来都只在友情中索取,自以为已对朋友付出了足够多,竟忘了朋友也因他而深陷泥沼永难自拔。
所以他以前寂寞,获得朋友之后反倒更寂寞。
薛离又大声道:“你何时真心当我是朋友?我只算你的一条狗!”
陈孟云纷乱的思绪一哄而散,天地死寂,他却如遭雷击,惊问道:“狗?谁说你是狗?”
他立刻想到陈渊,知道那逆子和薛离的纠葛,知道从薛离进青锋的第一天起,那逆子就开始嫉恨他的友情。
难道又是陈渊在薛离面前恶言相击?
薛离笑了,笑得更苦涩更悲哀,也更讽刺。
曾几何时,温馨的友情竟变成了双方的讽刺?
在陈孟云的惊问、薛离的笑中,天地仍陷入死寂。
仿佛天地和他们的友情一样,都再也不能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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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又良久,陈孟云迟疑着道:“你是不是指我叫你去杀人?”
薛离毫不避讳地承认。
陈孟云道:“我叫你去杀人的原因是什么,你可知道?”
薛离道:“我只知道杀人很痛苦。”
陈孟云道:“我也很痛苦。”
薛离冷笑:“你的痛苦全是自找的,而我的痛苦全是你强加的。”
陈孟云哑然,面色发青,额上出了几滴冷汗。
薛离接着道:“明知一件事会使对方痛苦终生,却还要屡屡勉强,这算朋友么?”
陈孟云苦笑。
一次苦笑的心灵冲击力绝对抵得过十次撕心裂肺的哭。
因为再疯狂的哭,哭完以后,留不下太深的悲哀。
而苦笑造成的悲哀却足以横贯人生。
在陈孟云苦笑之时,他终于发觉自己原来这么不了解薛离。
薛离的爱恨,薛离的悲欢,薛离的剑,薛离的寂寞,薛离的灵魂,他皆不了解。
他只了解薛离身上的是是非非,因为那大部分是他一手造成。
很快,薛离又提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这个问题绝对是陈孟云此生所遇最难以面对回答的。
这个问题也确实令陈孟云有突然濒临死亡的感觉。
“今夜你来,是不是为了给我安排下一趟刺杀任务?”
陈孟云应该回答:是。
今夜他来的原因就是这个。
他本已有充分的准备可从容地表明一切。
但薛离的每句话都前所未有地咄咄逼人,像出鞘利剑刺得他瞬间无地自容。
承受别人的虚伪固然痛苦,认清自身的虚伪却更痛苦。
薛离今夜说的那些话已让他把自身的虚伪彻头彻尾地认清了。
如果上天能满足他许一个愿望,他绝对要收回今夜的所言所行。
但薛离现在的质问,他已无法逃避,无法再虚伪地应付。
他只能鼓起从未有过的巨大勇气,最终却还是讷讷着道:“你若不肯,我也不勉强。”
“现在才说不勉强?”
薛离斩钉截铁地道:“我肯!”
斩钉截铁,也似斩断了友情,薛离显出了杀手特有的冷酷。
陈孟云心如刀绞,手中酒杯竟被捏碎了:“我知道现在才说不勉强已为时过晚,但我是绝对出于真心的。”
薛离冷冷道:“我说我肯也是绝对出于真心的。”
他饮尽最后一点酒,放下空瓶,毅然站起,接着道:“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肯为你杀人。这次过后,我就彻底与你划清界限,各走各路,两不相欠。”
“你是想离开青锋?离开我?”
陈孟云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动。
最后一次。
这就是利用朋友的结果,这就是对朋友虚伪的代价。
朋友绝不会永远听任摆布,永远屈服,否则就不算真正的朋友。
当朋友反抗挣扎时,友情也决裂了。
陈孟云知道这“最后一次”的决心,薛离也是鼓起从未有过的巨大勇气才下定的。
薛离也在这场友情里付出了相应的惨痛代价。
陈孟云看着临窗伫立的“朋友”,似终于看清了一个真实的薛离,已习惯做杀手的薛离。
但他没从薛离身上再看到杀手特有的冷酷,只看到自己的无情。
其实他比薛离更像杀手。
不知什么时候,立身窗前一直背对着他的薛离又冷冷开口:“我明白,我早已是你的奴隶,完全受你支配,并非真的想走就能走。我们之间有看似公平的交易,我替你一次次杀人,你永久供我吃住。但我还是要下定决心求你,求你开恩放我走,为你再杀一个人,算是报答你昔日收容之恩,毕竟是你让我免于冻死在那个风雪夜。我后半辈子的生命本该完全属于你。”
陈孟云激动地颤声道:“的确,我从未拿你当做一个真正的朋友来对待,我那夜收容你,不是救命,而是更深重的伤害。”
他猛地抬起锐利的目光,像看着一个肮脏可憎的叫花子般看着薛离,冷下脸道:“你刚才说过两不相欠,我承认我欠你太多,但我还得起,只需短短一句话,我足以替你塑造一份全天下最干净的人生资料,你将拥有光彩的过去,前途无量的未来。可你呢?你寄居在我这里,一切靠我,自己身无分文,拿什么来还?就拿一次刺杀么?”
他这番话刻意说得残酷毒辣,想以此来留住心意坚决的薛离,他真的已离不开这个“朋友”了,只有在这个“朋友”面前,他才能毫无顾忌地袒露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他才感到自己的所有烦恼都得到了理解。
薛离仍木无表情地对窗而立,陷入深不见底的沉默。
其实他的心早已被陈孟云激怒。
这个虚伪的老头终于暴露了丑恶面目。
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和手里工具做挚友。
陈孟云充其量就是一个为饱私欲不择手段的伪君子。
“你如果觉得一次刺杀不够,”薛离漠然又道:“可以加上我的性命,或许在你眼中我的性命也早就不值一文。”
言外之意是他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却不再以活着的方式。
陈孟云需要继续留下一具冷冰冰只待腐烂的尸体么?
陈孟云呆怔着,突然展露出一种罕见的宽宏大量,语声却非常迟钝沮丧悲伤:“好,这次过后,我答应放你走,但请你必须相信,你真的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尽管我对你的索取已太多了,如果你还肯留下来,今后的日子我会加倍补偿你。”
薛离沉默半晌,仍麻木地直切主题道:“说吧,这一次要杀的人是谁?”
陈孟云目光黯淡了,又苦笑了一声,重重叹息道:“司徒少堡主司徒轩。”
这本是个无论何时何地说出都足以震动人心的身份名字,但在杀手听来也不过是既定的死目标而已。
薛离冷冷点头:“司徒少堡主司徒轩,有相关的资料么?”
“没有。”陈孟云表情肃然道:“他比我更神秘,再有手段的人也休想搞到他的完整资料。但他的名声太响,江湖上很多人都对他略知一二,根据我亲信刚收集来的消息,至少能确定他最近会一直呆在司徒堡处理事务。你面临的主要问题就是如何潜入司徒统辖的地区范围,突破司徒门下七七四十九名精英侍卫,最终接近司徒轩。这个人很了不起,不是以前刺杀的那些人能相提并论的,你这次行动要担的风险特别大,稍有不慎就可能反被他杀。”
“明白了,”薛离转身正视着他冷冷道:“最后一次本就该是最具有挑战的。”
最后一次也本就该是最具有信心的。
陈孟云在他的正视下又感觉心如刀绞无地自容,默然垂泪,将模糊一片的泪眼急忙移到背光处,像他那总是受尽委屈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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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艳堂是这条烟花巷里最有名的大妓院。
来聚艳堂寻花问柳的男人莫不是王侯贵胄豪门巨富。
男人来这里已不单纯是为了猎艳解脱**,还为了一种迷人的情调,一种爱恋的临时体验,很多客人都会将自己心仪的姑娘终生包下来,隔三差五就你侬我侬,填补现实中一些情感缺失。
所以这里的姑娘们大都不主动献身,有的甚至陪笑一辈子也不和客人上床,客人追求的情调是像真正爱侣一样双方自愿,情感浓到一定程度,发生那种关系就充满了顺理成章的浪漫。
陈渊也匿名在这里包下了一个姑娘,期限也是终生。
他之所以匿名当然是因为不想让父亲知道。
他不用掩人耳目,城里几乎所有人都一眼就看出他是谁。
他的身份可谓是聚艳堂客人中最尊贵的,他才走进大门,老鸨就花枝招展地笑着迎上来,差点当场泄漏出他的身份。
但还好老鸨见多识广,客人心里怎么想,都瞒不过她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她当然了解陈渊糟糕的父子关系,于是很纯熟地替他编了个假身份进行遮掩,并紧接着热情洋溢地推荐聚艳堂的头牌、连续三届不换的全城花魁,嘴里讨好不已,直说:专门给公子您留着呢。
陈渊看了一眼楼上已推门走出倚栏摇扇的头牌名妓安小蝶,浓妆艳抹,媚光四射,风韵着实不凡,压倒群芳,仿佛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永远在聚艳堂一枝独秀,其她花都严重失色了。
她从容自然优雅地回望着陈渊。
她是花魁,一年中走街串巷招摇过市的经验不少,眼力当然和老鸨一样厉害,一眼就看出陈渊的真正身价。
“我是全城第一名妓,他是全城第一豪门少爷,我俩真可谓天生一对,绝配。”她心中得意地盘算着,要身边侍候的香儿赶紧下去招呼陈渊。
陈渊的目光慢慢移到香儿身上。
香儿其貌不扬,各方面看都只是个很普通的丫鬟相。
但她爱笑,一旦笑起来,双颊呈现出的小酒窝异常可爱,惹人怜惜。
尽管她没有安小蝶那种完美无瑕的身段,极度精致的五官,讨客人欢心的经验,然而就是她一笑两酒窝已彻底收服了陈渊风流傲慢的心。
他仿佛对这本不起眼的普通丫鬟一见钟情。
“她叫什么名字?”
“她呀,来,姑娘,你亲自给公子说说。”老鸨向楼上倚栏嫣然的安小蝶招手,竟未发现陈渊的目光已另谋他人。
安小蝶却发现了,没好气地瞪了香儿一眼,嘴里小声嘟哝着:“小蹄子,小贱婢,还学会勾引男人了。哼,什么第一豪门,眼光品味也这般低劣。”
陈渊摇手急忙道:“不,我是指她,头牌身边的那位姑娘。”
“她?”老鸨目瞪口呆,也觉得不可思议,也纳闷陈渊的审美是不是有问题,不说聚艳堂,就算整条烟花巷,随便找个姑娘,容貌韵味都可比这丫头好十倍:“她只是派来服侍小蝶姑娘的一个丫头罢了。”
“我喜欢她,就要她了,”陈渊心意已决:“她有名字吗?”
“她叫香儿,”楼上的安小蝶回答了他,脸色很难看:“香儿,你终于走运了,被这位公子相中可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往后说不定我还得瞧你面子,借你的光呢。”
香儿窘红了脸,也不敢笑了,连忙对陈渊说:“我来这里是伺候小姐的,不是伺候公子,我的身份低贱,怎配公子喜欢?”
“可我就是喜欢,没别的原因,”陈渊已走上楼牵起她的手,这时很多空房等客的姑娘都挤到过道看他们,有的指指点点,有的窃窃私笑,嘲笑陈渊的口味真重,但陈渊一概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像已完全沉浸在初恋般的美好境界里:“只因你笑得可爱,而且素面朝天,绝不做作。”
他向老鸨吩咐道:“给我们清理出一间最好的房间。”
最好的房间当然是安小蝶住着,安小蝶脸都气黄了,再厚的脂粉也掩不住她越来越纠结难看的黄脸,冷声道:“不用清理了,我让给你们就是。”
说完绷着脸快步走下楼,这时城北绸庄的宋老爷正打着哈欠迈进门,见到气呼呼的安小蝶,不禁怜香惜玉地迎上去,直叫:“哟,这是怎么了?哪位吃了豹子胆,敢惹我们身娇体贵的小蝶姑娘生气?小蝶姑娘,不要紧,我宋某人素来嫉恶如仇,会给你好好讨个公道。”
安小蝶气急委屈之下,再不管什么就扑到了宋老爷臃肿的怀里,号啕大哭。
宋老爷艳香满怀,十分兴奋,更豪爽地叫道:“这可不得了,小蝶姑娘哭这么厉害,事情一定不小,到底是谁吃饱了撑的。。。。。。”
没等他说完,陈渊已在楼上冷冷道:“我。”
“你算什么狗东西?敢跑这里撒野,欺负女人?”
老鸨惶恐地正要出来打圆场,宋老爷嚷着已抬头看向陈渊,只一眼就吓得冷汗涔涔,嗫嚅着赔笑道:“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我今天口没漱干净,所以说话臭,无心冲撞了公子,望乞原谅。”
陈渊淡然道:“你刚来,还没包下姑娘吧?”
宋老爷擦着汗觍颜笑道:“是。”
陈渊道:“那你就包下小蝶姑娘,也好安慰安慰她。”
宋老爷恭敬顺从地道:“是,祝您今天玩得尽兴。”
“也祝你。”丢下这三个冷冷淡淡的字,陈渊就牵着香儿进了房间,等门在众目睽睽之下关上以后,扑在宋老爷怀里的安小蝶停止哭声,抬头鄙夷地瞪着这个体态臃肿的老头:“你真没种,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却变成了人家面前卑躬屈膝的奴才,不,连奴才也算不上,简直懦弱猥琐得像条狗。我可不要你包,你这怂鬼根本靠不住,跟了你不被欺负死才怪。”
她挣脱宋老爷紧抱的双手,掩泪远走,躲向后院,今天她的脸真是丢尽了,满腹气恼委屈,谁都劝不了。
“小蝶,”宋老爷唤了几声,不禁摇头叹道:“两个人,一个大爷一个祖宗,都惹不起。”
现在已过去半个多月了,回想那天的情景,香儿心里依然受宠若惊。
又是一夜秋雨缠绵,他会来么?
坐在铜镜前,轻抚自己被烛光照成玉色的长发。
她其实也长得美。
美有千千万万种,她的美无疑是最可爱的。
若非陈渊认可了她的美,她到现在也不会当着铜镜仔细满意地欣赏自己,对人生重新焕发无尽的信心。
她知道陈渊爱她哪些地方:披肩秀发,单纯天真,一笑两酒窝,永远素面朝天。
不禁想安小蝶蜕去了脂粉修饰,其实是一个比她长相更普通的女孩吧。
突然镜子里多了一个男人,俊逸潇洒而有些憔悴。
陈渊终于来了。
他拿起木梳轻轻地给香儿梳着流瀑似的柔顺长发。
有的发丝绕上他的手指,又悄然滑落。
他的动作静止了。
“我刚才等你的时候,想起了你第一天看到我的情景,后来你说,你那天是对我一见钟情,开始我还怀疑呢。”
香儿笑靥浮现,脸颊一边一个可爱的小酒窝:“现在我信了,彻底信了。如果不是一见钟情,豪门俊公子又怎会包下妓院丑丫鬟的终生呢?”
“你哪里丑了?我倒是真的俊。”陈渊也笑了,柔声道:“我的眼光可不低,口味也不差,只是喜欢的风格不同。有的男人喜欢纯真少女,有的男人喜欢优雅小姐,有的男人喜欢风骚徐娘,而我喜欢——”
“喜欢什么?”香儿睁着闪闪发光的大眼,很是好奇。
陈渊一本正经地道:“我喜欢乐观丫头。”
香儿笑:“你觉得我乐观?”
陈渊看着她脸颊上的小酒窝,郑重地道:“据我的经验分析,只有乐观的人才会长酒窝,悲观的人爱长抬头纹。”
香儿缓缓起身,依偎在他怀里,轻声叹道:“可自从跟了你以后,我的日子就比丫头时还难过。姐姐们都冷落我,排挤我,在背后到处传我的风言风语,我现在连门都不敢出,一心盼着你来,恐怕这两个酒窝即将名不副实了。”
“那些女人不值得你挂怀悲伤,就让她们孤立你吧,她们是嫉妒,嫉妒我们的真心相爱,不像她们永远是为了金钱逢场作戏,我根本看不起她们。”陈渊正色道。
香儿道:“话虽如此,可我毕竟住在这里,身处她们的圈子,毕竟和她们是同一类人,都是讨男人欢心以求生存的妓女。”
“不许你这么说,”陈渊凝注着她,柔声缓缓道:“你不是什么妓女,你是我的女人,是我的人生爱侣,干净清白。今夜来就是为了接你走,我已给你赎了身,打点好一切,今夜你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离开这里。”
马车在雨巷里疾驰。
城郊有一片开阔静谧的花圃,茫茫花海中孤傲地矗立着一栋豪华别墅。
别墅里有仆人三名,都是年长女性,专门伺候香儿的生活起居。
香儿面对仆人的热情恭敬显得格外拘谨,她想不到有一天丫鬟出身的她竟也变成了被人伺候的女主子。
陈渊带她简单游览了一遍整栋别墅,最后两人进了主卧室,又在一面大镜子前紧紧依偎着。
陈渊满足地笑道:“俗话说金屋藏娇,我现在也有娇可藏了。”
香儿却有些惆怅,轻声问:“你为我这个小丫头付出这许多,真的值吗?不后悔吗?”
“你还听过一句俗话没有?”陈渊冷不防将她娇巧的身子拦腰抱起,直直抱到床上去:“真爱无悔。”
躺在又大又软如云彩的床上,香儿痴了:“有时我还是忍不住怀疑,真爱为什么会离我这么近?”
陈渊与她头挨头一起仰躺着,一起凝望房顶,听细雨敲瓦时发出珠落玉盘的清脆声响。
过了很久,陈渊撑起身子含情脉脉地注视着香儿道:“今晚我会要了你,因为明天我就出远门了,恐怕将与你离别十天半月。”
“十天半月就把你急成这样?”香儿噗嗤一笑,调皮纯真如小孩。
“我已爱你太深,一日之别如隔三秋,能不急吗?”
“你又不是不回来的。”
“对呀,又不是不回来的。”陈渊也调皮地笑道:“但说什么今晚你也跑不掉,我非好好品尝一下不可。”
“你当我是道菜呀!”香儿也撑起身子,笑骂着:“你这馋鬼,你不会想一口就把我吃光吧。”
陈渊故作深思之状:“有可能,如果你实在太好吃了,吃到一半,谁舍得停下来就是十足的大傻子。”
“我看你就是十足的大傻子,放着那么多绝色丽人不要,偏偏选了我。”香儿竟笑着做了个可爱的鬼脸。
他们在床上打情骂俏,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但当第一次吻上对方的唇时,两人都惊得全身微微颤抖。
他们第一次的吻是极其生硬而短促的,急躁的呼吸,狂跳的心,微颤的身体都让他们感觉新奇而震撼而慌乱。
他们尚未完全准备好去对方身体上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冒险。
“你不会临阵脱逃吧,我可是第一次。”香儿火烫的脸贴着陈渊消瘦的胸膛,两人身上都在不停地发热流汗。
陈渊的喉结滚动着,咽了几口唾沫,嗓门已嘶哑:“我也是第一次,但你放心我不是胆小鬼,我已起誓从今往后只会勇往直前。”
他们第二次的吻相对持久了些,初时的惊慌变成了软绵绵的甜蜜,变成了爱的清泉洗礼着他们长不大的心。
他们小心翼翼地给了对方,占有了对方,能感到两个本来互不相关的人已完美地融为一体,并没有急躁与疯狂,一切都进行得那么从容那么安静那么温柔那么顺理成章浑然天成。
结束之后,陈渊紧拥着仍像受惊羊羔般微微颤抖的香儿,柔声道:“我很满足,我是最幸福的男人了,我已在你身上尝到了爱情,但我的人生不能只有爱情,所以我明天非走不可。”
一种不知名的哀伤掠过心头,香儿忍不住流出了几滴泪:“我一定会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
她痴痴地望着窗外,心不仅哀伤而且恐惧了。
她已得到,所以开始越来越怕失去。
她希望这一刻成永恒,明天别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