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依旧热闹，道旁颇多商贩。唐轩心道：此刻紫姑娘可仍在床上怄气？临走之时，曾问她想吃什么，自己给她买回。此时焉能言而无信，空手而返？于是一边走一边看向路边叫卖的吃食，心中不住猜测紫裳的喜好。
犹豫不定间，忽见前方一个摊位摆放着百十个鲜美的桃子，不由心中大喜：看这桃子鲜红水嫩，紫姑娘一定喜欢。急忙走到近前，那商贩看着唐轩一脸急色，笑道：“这位先生此刻来得正巧，我家这颗桃树，乃是此地独一无二的宝树，所结桃子，不但甜美多汁，一掰离核，更是比寻常桃树结桃早上一月有余。我刚刚摘下摆出，先生便赶到了，若是再晚上半刻，这些桃子，恐怕早就卖完了。只是我这桃子，稍稍贵了一些。”唐轩急忙付钱，买了十余个，又给了那商贩一把铜钱，买了一个小小的细草草袋，将桃子装入其中，高兴地提在手里，轻步返回崔宅。
到了客房，见房门开着，早上见到的那两名丫鬟，正在收拾打扫屋子。紫裳坐在床上，正一脸笑意，看向屋外。
见唐轩进得屋来，紫裳轻身而起，一把抱住唐轩的手臂，含情脉脉，媚眼如丝，拉着长音，娇声说道：“夫君……”
那两个丫鬟见了，登时羞得满脸通红，便要出屋离开。唐轩急忙将她们拦下，拿出桃子，每人送了两个。两个丫鬟红着脸，推辞不要。唐轩执意要给，两个丫鬟这才接了，快步走出房去。
唐轩找来清水，将桃子洗净擦干，选出一个最大最红的，递到紫裳面前，说道：“这桃子鲜嫩多汁，甚是甜美，紫姑娘快请品尝。”
紫裳伸手接过桃子，美丽的眼中满是柔媚之意，娇声道：“念汝献桃有功，其情殷殷，其意切切，悔过之心拳拳，那以往的罪责，本座全都赦免。” 说罢，咬了一口桃子，鲜红的唇上，沾满桃汁，又道：“轩哥哥，这桃子真是很甜。轩哥哥，你也吃上一个。”这话却是模仿林冬雨的声音说出，与林冬雨温柔纯净的声音全无二致。
唐轩轻声道：“雨儿……雨儿此刻，也许正在返回京城的路上。”
紫裳笑道：“我看不一定，也许还在陈府。这桃子这样甜美鲜香，轩哥哥要不去趟陈府，给可爱的雨儿送上两个？”
唐轩道：“昨夜听那陈三爷说，若非前往雾抬寺游览，林崤早就回京。林崤性情孤异，不愿近人。我想，此刻他二人应不在镇上。”
紫裳一边吃桃，一边说道：“唐大人午宴用酒何如？那酒可曾高了？”
唐轩支吾道：“尚还可以，只是……只是小酌了几碗。”
紫裳笑道：“唐大人未曾醉酒，可是累了？乏了？”
唐轩连声说道：“还好，还好，此刻并不觉得乏累。”
紫裳道：“唐大人既然未曾醉酒，而又不累不乏，稍后便由小女子陪同，游一游那神异的雾抬寺如何？”
唐轩忙道：“紫姑娘若有兴致，唐轩定当陪同前往。”
紫裳将桃吃了一半，擦擦嘴，娇声道：“这桃太大，我真的吃不下了。”说着将剩下的半个桃，送到唐轩的嘴边，笑道：“剩下的这一半，就请唐兄吃了，也好醒醒酒意。吃罢，我们便去那雾抬寺一游。”
唐轩伸手便要将桃子接过，紫裳娇笑道：“刚刚唐兄为紫裳洗了桃子，如今嘛，便由紫裳拿着，唐兄张嘴来吃。”
唐轩一脸窘迫，忙道：“这如何使得？……”但后面的话未及说出，那半个桃子便已送到唇上。唐轩无奈，只得红着脸张嘴来吃，几口便将桃子吃下，最后一口，竟是险些咬在紫裳的纤纤玉指之上。
紫裳玉指微微一动，那剩下的桃核，便在五指间飞速转了几周，然后轻轻一笑，便将这枚桃核放入囊中。随即挽住唐轩的手臂，一脸笑意，说道：“夫君，我二人这就到庙中进香去吧。”
两人出了小镇，沿着河岸，向南行去。
唐轩举目望去，见大河宽阔，水流甚急，河中翻卷着朵朵白色的浪花。岸边或芦苇茂盛，或水草轻浮，时时涌浪冲上岸来，打湿岸上的青草野花。
紫裳道：“不想这条不名于世的潮河，竟有如此大的水势！”
此时，日已偏西，一条三桅大船向南驶来。斜日之光，照在白帆之上，映出淡淡的莹黄之色。
紫裳道：“这条大船可要驶向北海，远赴外洋？”说话之间，船身在河中正对二人，只见船舷之后，站立一人，也正在向岸上眺望。
紫裳笑道：“船上那人，目不错睛，看向唐兄，唐兄应当识得此人。”
唐轩举目望去，见船上那人身材瘦小，面目清秀，正是午间与秦义兄饮酒之时，邻桌上的那个少年。不禁奇道：“紫姑娘如何知道我曾见过这个少年？”
紫裳笑道：“她哪里是个少年？分明是个清秀的少女。我想唐兄为人风流，交游广阔，但凡漂亮女孩儿，十有七八全都识得。”
紫裳话音刚落，只见从船舱之中走出一人，身材适中，面貌清癯，身着布衫，手持竹杖。唐轩注目看去，见此人正是齐天北。不由心道：齐天北可是要去北海？还是要到海外？
只见齐天北走到那少年近前，似是说了什么，那少年又是回头看了一眼岸上，便随齐天北走入了舱中。
紫裳笑道：“看那漂亮女孩儿恋恋不舍的样子，此刻定是情愫暗生，爱上了唐兄。”
唐轩道：“紫姑娘莫要玩笑，那少年只是午间在酒楼之上见过一面，但那个竹杖布衫人，却是惹出事端的故旧，他便是我曾与你说起的齐天北。”
紫裳听了，微微一愣，说道：“他们这是要去哪里？可是要出海越洋？”说着轻轻点头，又道：“记得圣夜心曾说：‘江部主传下圣命，凡我教众，对反教逆贼齐天北，格杀勿论。’而现下朝廷对圣天的策略又是‘择杀’。可以想象，像齐天北这样的人，朝廷、圣天双方都要杀，致使他无法在中原立足，而他又不愿前去蒙古或是西域诸国，因此放舟海外。那个漂亮女孩儿，从两人的神态可以看出，当是他的女儿。”
路上全无行人，四野幽静安然，唯有轻快的水波之声，阵阵传来。两人一路说谈，指点田间野趣，不觉之间，已到寺前。
紫裳看着红色斑驳的庙门，说道：“这个被大雾抬来的寺庙果然不大！”
周遭大树参天，雾抬寺便如一户小家人居相仿。此刻，斜阳透过摇曳的各色树影，投下斑驳陆离的点点幽光，使眼前这座小小的寺庙，透出森森的诡异。
唐轩刚要上前叫门，忽然一阵晚风吹过，周遭树上传出一阵“哗哗”的声响。一只怪鸟，在一声怪叫声中，展翅凌空飞去。随着这怪鸟的叫声，寺门大开，从中走出数人。
当先一人年过五旬，身着紫袍，体态适中，面色微紫，一双眼睛透出无上的威严。圣夜心一袭白衣，明艳照人，走在紫袍人的身旁。另有四人跟在二人身后，看去气度尽是不凡。其中一人，便是曾两次遇见的那个青袍文士。
一名眉目清秀的小和尚从寺内送出，双手合十，说道：“各位施主请慢走。等师父回来，小僧一定将施主的话语说与师父。”
紫袍人见到唐轩二人站在寺前，眼中神光一闪，双眉似又一轩。圣夜心一脸兴奋之色，大声说道：“唐大哥、商姐姐，没想到你们也在这里，真是太好了！你们的事，我早就和爹爹说了，爹爹很想见你们。正好今天爹爹亲自来了，你们快些过来，见过我爹。”说着又向紫袍人说道：“爹爹，这两位就是我跟你老人家说过的唐蓝唐大哥与商紫商姐姐，就是他们冒死从锦衣卫手中将孩儿救出。”
紫袍人威严的目光看向唐轩二人，微微点了点头。
紫裳笑道：“定襄一别，不觉已过数月，圣姑娘越发的年轻漂亮了！”说着又向紫袍人飘飘万福，说道：“小女子商紫，见过圣教主。”
唐轩向紫袍人抱拳说道：“唐某见过圣先生。”
那青袍文士双眼盯住唐轩，咬牙说道：“启禀教主，便是这个姓唐的狗贼，在五台山上，救了陈弢那厮，并将蔺堂主一掌打死。”
紫袍人双眉微微一皱，说道：“竟有这等事，他能一掌打死蔺如群？”
说话之间，身形一晃，便到唐轩近前，右手食指，疾点唐轩印堂。
圣夜心见状大惊，急忙喊道：“爹爹手下留情！”
唐轩见紫袍人身法如电，向自己而来，又觉一股阴风，直袭印堂，急忙向后疾闪，让开此招。紫袍人如影随形，欺身跟进，手指又点向唐轩前心。
圣夜心又是大声喊道：“这其中定有误会，爹爹切勿伤他！”
青袍文士一甩袍袖，咬牙说道：“待我先擒下姓商的这个妖女！”说罢，一展身形，向紫裳冲去。
圣夜心闪身挡在紫裳面前，大声喝道：“廉如众，不得对我恩人无礼！”
唐轩身形又退，再次让过此招。紫袍人一声断喝，身形骤然加快，右手食指依然点向唐轩心口，左手食指又向唐轩印堂疾点而来。唐轩只觉紫袍人食指发出的阴寒之气，直冲心魄。情急之下，急运龙渊九阳功，身形急变，如巨龙盘旋，双掌一高一低，交错拍出，迎向紫袍人点来的双指。此招正是从古洞石壁上悟出的掌法，唐轩将此招赋名“龙现双麟”。
指掌一交，两人各退三步。唐轩只觉那进入体内的阴寒指力，在内力的运转之下尽皆散去。知道在此数月间，自身功力又有大进。
圣夜心关切问道：“唐大哥，你没事吧？”
唐轩道：“多谢圣姑娘，在下没事。”
圣夜心喜道：“多谢爹爹手下留情，没有伤了唐大哥。”
紫袍人面色不见喜怒，说道：“你可是龙浪门下？”
唐轩道：“龙浪乃是唐某结义兄长、同门师兄。”
紫袍人缓缓说道：“你竟是黄裳的弟子，以前却是未曾听说。”说着上下打量唐轩，又道：“你到令师故里，可是来凭吊遗迹？”
唐轩心中一奇，暗道：“原来此地也是恩师的故乡！”
紫袍人又道：“江湖中知道此地是蓝裳故里的人不多，知道黄裳同样生长于斯的人更少。看你的神态，像是令师未曾与你说及故土之事。”说着深如古潭的目光闪过异样之色，说道：“你先是救了小女，而后又伤了蔺如群，本座看来，其中定有误会。小女与本座说过，上次在定襄，她曾邀你二人加入圣天，并说见到本座后，可直接担任堂主。今日本座试你三招，见你武功尚在江渭之上，若任堂主，当是屈才。你若加入圣天，本座可任你为北部玄武部副部主，代行部主之事，等过后为圣天立下功勋，再转升部主，不知你意下如何？”
圣夜心急着说道：“我爹爹很少与人这样说话，唐大哥，你快答应了吧！”
紫裳刚要说话，被唐轩一把拦下，说道：“多谢圣先生好意，唐某闲游江湖，散漫惯了，受不得约束，更不会用权，因此不能从命，还请圣先生见谅。”
圣夜心更是大急，忙道：“唐大哥你……你为何这样说话？”
紫裳笑道：“圣教主容禀，我这位唐兄说话直率，其实为人最是温良，还请圣教主不要介意。”说话之间，紫裳上前两步，眼中满是殷殷之意，说道：“其实，这位唐兄并非不想加入圣天。上次虽是没有答应美丽的心儿姑娘，但后来经小女子的劝说已然心动。谁知在此关键时节，唐兄的义兄龙浪捎来讯息，说他要前往西域，要将龙渊岛岛主之位传给义弟。唐兄听到此讯，这才来到此地，准备买舟出海，前往龙渊岛继岛主之位。而此事唐兄自己又不好说出，这才以闲游江湖之言加以遮掩。在此之前，唐兄曾与小女子表示，等继了龙渊岛岛主之位，便统带龙渊岛三千岛众，一起投入圣天、投到圣教主的麾下，那样必然更受重用。但此事尚有周折，唐兄为人又很严谨，因此事先不与圣教主言明，为的是大功告成之后，给圣教主及圣天上下一个惊喜。”
圣夜心听了，大喜过望，快步走到唐轩近前，眼中满含深情，看着唐轩，说道：“唐大哥，太好了！难得你对圣天一片真心。只是……只是你此次孤身远涉重洋，若生意外，如何是好？”说着回身看向紫袍人，说道：“爹爹，唐大哥此行关系重大，爹爹谁否要派些人手，与唐大哥一同前往，协助唐大哥办成大事？”
见紫袍人略一沉吟，紫裳说道：“不敢有劳圣教主，唐兄此行已得高人相助！”说着眼中满是兴奋之色，又道：“商紫的夫君，此刻正在八百里黑水洋上相候，我夫妇二人一道协助唐兄完成大事。”
圣夜心眼中更见喜色，忙道：“不知商姐姐的夫君是何方高人？”
紫裳眼中闪出傲色，说道：“商紫的夫君，便是大名鼎鼎的龙脊峰主，江湖人称‘虹夜寒星’的夜星虹！”
唐轩心道：这妖女胡说八道、信口开河的本事，就是孟一辰与赵青宇加在一起，也是远远不及！
紫袍人深如古潭的双目，看着紫裳，久久不语。
圣夜心眼中闪过疑惑之色，说道：“据我所知，夜星虹与梦飘雪相恋多年，虽说至今尚未成亲，但他如何又与商姐姐结为夫妇？”
圣夜心此话一出，廉如众等人的眼中，也都露出疑惑之色。
紫裳笑道：“‘情波无泪’与‘芦风梦雪’两人早已珠联璧合、琴瑟和鸣。只是两人甘甜自吮、秘而不宣而已。我夫君心灰意冷，在独自返回昆仑龙脊峰的路上，遇到唐蓝唐仁兄，两人一场大战之后，惺惺相惜，结为好友。”说着向唐轩说道：“唐兄可有此事？”
见众人看向自己，唐轩无奈，点头说道：“确有此事。”
紫裳续道：“在三月之前，经唐兄这个月老牵搭红线，商紫便与夫君星虹喜结连理。”
廉如众冷冷说道：“夜夫人新婚燕尔，为何孤身与这个姓唐的在一起？而你那新婚的丈夫，为何丢了新婚的娇妻，去了那个八百里的黑水洋上？”
圣夜心也是一脸疑惑，说道：“是呀，商姐姐，姐夫为何去了黑水洋？”
紫裳眼神一黯，长叹一声，说道：“谁又能想到，在前些时日，那个‘情波无泪’又来找到商紫的夫君，说是要做今生最后一次了断，并将了断之地，定在黑水洋中的黑龙岛上，并说此次了断，只是两人单独进行，不能有人在旁观战。‘情波无泪’如此叫阵，星虹他如何不应？唉！商紫真是替夫君担心，生怕出些意外。”说着双目看向寺中，又道：“早就听闻这个雾抬寺乃是神雾所建，甚是灵验，因此才在出海之前，来此进香，为夫君祷告，祈祷星虹此战大获全胜，全无损伤。”
圣夜心奇道：“江湖中，新近还发生了这等大事！若非今日巧遇商姐姐与唐大哥，我们真不知情！”
紫袍人深如古潭的目光，仍是不见喜怒，只是微微点头，说道：“本座静候佳音，事若有成，唐壮士可到京城去找小女。”
圣夜心满眼喜悦之色，说道：“没想到唐大哥的武功这样高强，居然还在江叔叔之上，此行龙渊岛定会大功告成！心儿便在京城王恭厂，时刻等候唐大哥的到来。”
紫袍人轻轻挥手，廉如众说道：“小姐，我们走了。”
圣夜心看着唐轩，满眼不舍之意，轻声道：“唐大哥，心儿这就走了。你要早来京城，心儿在那里等你。”说罢，随着紫袍人转过树影，消失在黄昏暗色之中。
见众人走远，唐轩埋怨道：“紫姑娘，你撒下如此弥天大谎，却是为何？”
见那眉清目秀的小僧仍立于寺前，紫裳走上前去，笑道：“小师父，你说说，是谁在撒弥天大谎？”说话之间，将一锭银子放到小僧的手中。
那小僧不慌不忙，将银子放入怀中，双手合十，正色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并未撒谎，撒谎之人名曰‘商紫’。”
紫裳笑出声来，说道：“小师父年纪虽小，却是得道高僧！敢问小师父法号如何称呼？”
那小僧微微一笑，单掌放到胸前，慢声说道：“小僧无色。”
紫裳道：“原来是无色小师父，久仰，久仰，不知小师父与那位灵雾大师如何称呼？”
无色道：“灵雾大师乃是小僧的师尊。”
紫裳道：“令师可是在今日一早，便离寺云游？从此‘只在江湖中，水深不知处？’”
无色道：“师尊每年这个时候都去云游。”
紫裳道：“那位时老太医生前是否每年小满这日都来寺中上香？”
无色双手合十，说道：“观而不观，不观而观；闻而不闻，不闻而闻；言而不言，不言而言。阿弥陀佛。”
紫裳笑道：“真没想到，在此北海之滨，潮河之畔，雾寺之前，竟然遇到佛法高深的无色小师父！小师父，师尊不在，可许我二人入寺礼佛？”
忽然，远处传来一缕箫声，箫声低婉，幽鸣凄清，如泣如诉，惹人伤情。
唐轩心念一动，暗道：‘远路箫声’竟也到了此地。
无色道：“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两位施主请进。”
进入寺中，唐轩觉得这座雾抬寺占地极小，院中有一殿四房，只比自家庭院稍大。又见紫裳轻轻点头，像是自语：“如是正好，若是殿宇广阔，如何三日建成？”
两人随着无色走进佛殿，唐轩见佛殿同样甚小，殿中供奉的乃是一尊文殊菩萨。又见佛像由檀木雕成，原木本色，并无金装。佛像宝相庄严，慈悲肃穆，右手持剑，左手持莲，花上摆放佛经，看去雕工精美，栩栩如生。立于佛像之前，使人生出肃穆宁静，内外明澈之感。
无色取出香烛，唐轩、紫裳在佛前进香。不大工夫，礼佛已毕。
寺外箫声依旧，如泣如诉。婉转低逥的箫声，初听仿佛陌生遥远，而心中空荡荡的时候，又觉得如此熟悉……
紫裳笑道：“安禅何须劳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萧大侠早已修心得道，却又为何踏月来寻禅院？”
无色一脸平和，静静说道：“两位可到客房用茶？”
唐轩忙道：“天色已晚，此时进香已是扰了小师父的清修，我二人这就告辞。”
无色双手合十，稳稳说道：“两位施主，三宝护佑，六时吉祥，共沾法喜，早证菩提。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紫裳道：“今日不再打扰小师父的清修，令师返寺之日，我二人再来拜访。”
无色道：“师尊每次云游，全无定期，有时半年，有时一载。”
紫裳笑道：“小师父得道高僧，当无诳语。我二人半载以后，再来宝刹。”
两人出了寺庙，从原路返回。此时，残阳已坠，四野黑黧，唯有潮河如一条巨大的暗龙，闪着鳞波，蜿蜒向南而去。
黑暗之中，紫裳纤纤玉指轻轻拉住了唐轩的手。
唐轩大惊，忙道：“紫姑娘，你这是……”
紫裳笑道：“轩哥哥，我害怕。”又是模仿林冬雨的声音说出。说着将唐轩的手松开，又道：“那日傍晚，雨儿会不会也是这样牵着小林太医的手，走在此无人的荒野？”
唐轩道：“人家是兄妹，妹妹心中害怕，牵上兄长的手，实属常事，无可厚非。”
紫裳道：“他二人可不是亲兄妹，此事党天朋在天朋楼上说得可是一清二楚。”
唐轩道：“党天朋涉及时北泽与林荫茂的那些话，在我看来，未必全都可信。”
紫裳道：“刚刚看到，雾抬寺斗方之地，游览只在片刻之间。而陈三爷曾说，林崤曾在其间逗留一日之久。陈三爷还说，时北泽那奸贼每年都要到寺中进香。这些事关联在一起，让人感觉甚是蹊跷。”
唐轩道：“林崤与陈三爷说是到雾抬寺游玩，也许将寺庙游览完毕，觉时尚早而又游兴未尽，便与雨儿一起去了海边看海。海边最近之处距镇上也有三十余里，若是步行往返，也要用上一日。至于时北泽每年都要来此进香……紫姑娘可知鲈鱼堪脍的典故？”
紫裳道：“唐兄是说时老贼就像张翰一样，因鲈鱼的美味，每年都起思乡之情……不对呀！那老贼乃是岭西人氏，此地又不是他的故土……”
唐轩道：“我听镇上人说，此地银鱼紫蟹乃是食中珍品，也许时北泽初来之时、品尝之后，对此美味便生念念不忘之情，因此便每年来此一次，以进香为名，实际上是来大快朵颐，饕餮美味。”
紫裳道：“林氏兄妹看海一事，多少还有些道理。但时老贼吃鱼剥蟹的推断，则太过牵强。”说着大声笑道：“我看唐兄不是嘴馋之人，今夜为何说出这等馋嘴之言？可是要紫裳陪同去吃那食中珍品的银鱼紫蟹？”
说罢，回身看向雾抬寺的方向，又道：“这座小小的寺庙，定然存有绝大的隐秘，等来日见到那位灵雾大师，也许能探得蛛丝马迹。”
箫声又起，其声如泣，不绝如缕，就像天上的一弯残月，将幽怨残缺的泠光，散尽在山巅水涯、荒漠绝域……
天际霞光入水中，水与天际一时红。波光粼粼如红鲤之色的潮河之上，行驶着一条三桅大船。
紫裳立于船舷之后，望着东方天际绚烂的朝霞，轻声道：“今晨，东方这一抹殷红着实凄美，使人过目难忘。”
唐轩随着紫裳的目光看去，看着东方天际那一抹凄美的殷红，忽然觉出竟与脱不花分别那天的早霞有些相似……
刚刚，刘昱命人将酒水吃食等物送到船上，又将一名四十余岁、身材魁梧之人领到唐轩、紫裳面前，说道：“此乃小人堂兄，名唤刘奉，是这条船上的主管。这次北海之游，便由小人的堂兄服侍二位。”说着又对刘奉说道：“三哥，这两位乃是老爷的贵客，此次北海之行，千万不可有任何闪失。”刘奉笑道：“三哥我七海五洋哪里没有去过？六弟你放心好了。”
此刻，大船在粼粼红波的潮河之上，顺风顺水，行进颇速，转眼之间便驶出数里。
紫裳看着唐轩，眼中满是笑意，说道：“看唐兄神态，可是初次乘船？”
听到此言，唐轩眼前浮现进出魔云城堡乘船时的情景，怅然一笑，说道：“乘坐三桅大船，行驶在大河奔流之上，尚属首次。”
紫裳抬手向前方一指，说道：“古人云：‘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今日一试，果真如此。唐兄你看，船行未及片刻，便已看到十里外的雾抬寺。”
唐轩举目看去，见潮河东岸，一片参天大树之中，隐隐露出一座小小的寺庙，远远看去，甚是幽谧。
紫裳又道：“昨日唐兄问我，为何与圣天副教主撒下弥天大谎？当时佛法高深的无色小和尚替我答了：撒谎之人，并非是我，而是那个商紫。”说话之间，美丽的眼中满是深意，说道：“今日我要回答唐兄的却是：我欺骗的只是圣天副教主。要是圣天有了名正言顺的教主……我一生一世也不会骗他……”
听了紫裳这话，唐轩心中生出一阵莫名的疼痛……
风顺帆鼓，船行甚速。片刻之间，雾抬寺远远落在了身后。
紫裳笑道：“昨日午间，与那秦渊小聚，唐兄回来时说，只是小酌了数碗，可是两人话不投机，最终不欢而散？”
唐轩忙道：“我与秦兄把酒言欢，甚是相投，已然结为异性兄弟。”
紫裳道：“可曾向大婚拜天地那样，两人拜了八拜？”
唐轩道：“义兄说了，我等豪侠之士，何必拘于繁文缛节？因此未曾行八拜之礼。我与龙浪义兄结拜之时也是如此。”
紫裳捋了捋被晨风吹起的鬓发，又道：“既然已是自家兄弟，今日北海一游，你那位秦义兄可曾争抢着与我二人一同前往？”
唐轩脸上一红，忙道：“可不是像紫姑娘说的这样，我……我曾邀请秦义兄与我们一同游玩，可义兄却说，我与紫姑娘青春年少……他要是掺和其中，怕是多有不便。”
紫裳轻轻点头，说道：“如此说来，那位秦义兄倒还懂事，有些做哥哥的样子。”
唐轩道：“义兄久历江湖，经验颇丰，侠肝义胆，嫉恶如仇。”
看着河中掀起的青碧浪花，紫裳又道：“那位秦兄一身本事，却是游荡江湖，未曾谋得一官半职。可是他有亲人被朝廷害死，因此生来就痛恨朝廷？”
唐轩忙道：“义兄生性淡泊，不愿为官，但始终心向朝廷，他父乃节烈而死。对了，他父亲便是三十年前，在西域殉国的锦衣卫大汉将军秦武。”
紫裳眨眨眼睛，说道：“竟有这样的巧事，那位说书的秦先生，居然还是将门之后。”
潮河九曲，船行急速，每到转弯之时，船身倾斜，清清的浪花，都能飞溅船舷之内。
紫裳一拽唐轩，闪过一排飞溅的浪花，说道：“唐兄虽说生性直率，但守口如瓶，太上皇交办的那些隐秘之事，定会不能轻易透露。”
唐轩脸上一红，说道：“已然结为兄弟，便须坦诚相待。太上皇交办之事，已是说与了义兄。”
紫裳微微一笑，说道：“那位秦义兄生性淡泊，知道此事棘手难办之后，可是淡淡略过，不再提及？”
唐轩神色一壮，说道：“秦渊义兄生性豪侠，路见不平，当即拔刀，更何况他义弟之事！义兄表示，等我们从海上返回，便与我们一道进京，全力助我们办成此事！”
紫裳含笑点头，说道：“很好，很好，秦义兄义气深重，兄弟情深，实是让人敬佩。可是……”说到这里，紫裳神色一变，眼中满是怒意，又道：“秦渊那厮可曾说我乃是油嘴滑舌的妖女，说我与孟一辰、赵青宇那两个小东西一样，最喜说些云山雾罩、不着边际的话语？”说着加重了语气，又道：“唐大人，说我是油嘴滑舌妖女的那些话，秦渊那厮可是说了？”
听了这话，唐轩心中一阵疑惑：那些话明明是自己说与秦渊，紫裳为何要说是秦渊所说？”
看着紫裳闪烁的眼神，唐轩猛然想起，昨日那清秀少年出现在船上之时，紫裳曾说自己与其定是相识。此刻又觉出刚刚紫裳所言俱时昨日自己与秦渊交谈时的反话，不由心中大惊，忙道：“紫姑娘，昨日宝月轩酒楼，你……你可在当场？”
紫裳眼中闪过狡慧之色，笑道：“唐大英雄与秦大英雄两雄相会这等大事，唐大英雄不让小女子参与，险些把小女子都给锁在了屋中，小女子如何敢去？是以小女子只好在房中老老实实躺着，等着唐大英雄回来发话，恢复小女子的自由。唐大英雄若不回来说上一声，小女子恐怕一生一世，都不敢走出那房门一步！”
唐轩心中闪过灵光，颤声道：“昨日邻桌之上，那……那一脸狠恶之人，可就是紫姑娘？”
看着唐轩惊异的神态，紫裳笑魇如花，仰起脸面向唐轩，说道：“唐大英雄说那一脸狠恶的那人就是我，但我这一张脸，狠吗？我这一张脸，恶吗？”说着向唐轩的脸迎了上去，吓得唐轩连连后退，若非紫裳一把拽住，险些从船舷翻入河中。
紫裳笑道：“唐大人说紫裳油嘴滑舌、云山雾罩、不着边际，可是要将紫裳这嘴堵住？”说着又是仰起脸，鲜润的红唇对着唐轩，笑道：“不知唐大人用何物来堵？”
唐轩后退一步，深施一礼，颤声道：“愚……愚兄一时糊涂……一时口误，说了那些错话，还请紫姑娘见谅。”
紫裳上前一步，轻启红唇，慢声说道：“敢问唐愚兄，那些话，在愚兄心中说过几回？”
唐轩支吾道：“愚兄心中……愚兄心中，只是在夜宴之上，说过一回。”
紫裳神采飞扬，朱唇又启，缓缓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唐愚兄既然认识到了错误，真心悔过，本座秉承治病救人、以观后效之心，便不再深究。唐愚兄，免礼平身吧。”
此时，潮河两岸渐渐宽阔，岸边俱是望不到边际的芦荡草场，众多鸥鸟在其间起飞鸣叫，使人看去颇感惬意。
看着两岸无边的绿野，紫裳笑道：“若是雨儿也在船上，若说这芦荡草丛之中藏有大蛇，清纯的雨儿又会惊叫一声，扑入轩哥哥的怀中。”
正值刘奉从船尾走来，像是听到紫裳的话语，抬手向身后一指，说道：“芦台镇向南十五里，有一片大泽。在大泽的芦荡之中，真有一条巨大的青蛇。但此蛇已是得道，从不伤人，也极少有人看见。”
唐轩回头望去，只见一片绿野葱葱，虽全无人迹，却也显得生机勃勃，隐隐升出兴盛之气。
紫裳回顾四野，说道：“听说江湖中大名鼎鼎的芦花坞便在百里之内，据说到了晚秋，芦花开放，放眼一片白色的雪海，乃世间少有的奇景。芦花坞主梦飘雪，更是当年武林第一美人！”
刘奉道：“那些江湖门派与江湖人物，小人却是不知。”说罢，走去船头。
紫裳立在唐轩身旁，一脸喜悦之色，说道：“唐兄大才，世之罕有！上次未及问起，不知唐兄那番语，是从何处与孰人学得？”
唐轩眼中闪过怅惘之色，心中忽生丝丝悔意：上次为何与紫裳说起此事？轻声道：“那些番语，也是在蒙古学得。”
紫裳目光闪动，说道：“那番语乃孰人所教？”
唐轩心中一疼，轻声道：“是从郡主那里学得。”
紫裳轻声叹道：“不想也先之妹，竟也如此多才多艺！”说着眼中放出神光，又道：“昨日说起奖励吃糖之事，当时唐兄眼中闪过异样之色，不知此事在唐兄那里可有深意？”
唐轩满脸通红，支吾道：“吃糖……便是吃糖，就是将糖……将糖放进嘴里，吃到肚中。”
河风渐起，吹乱两人的鬓发衣襟。此时，大河骤然宽阔，滚滚的翻花大浪，接连向船上泼来。
刘奉从船头走来，说道：“此地名曰‘大嘴’，已然临近海口，河道最是凶险莫测，出过多次异事怪情，船上之人不得随意轻言，说出惊扰神灵之语。”
船行之际，见前方潮河之畔，垒起数座高台，台上皆有数尊洪武巨炮，直指前方。
刘奉道：“出了北塘河口，前方便是北海。”
唐轩只觉心胸一阔，向远方看去，水雾茫茫中，全然分不出南北东西，只是隐隐听闻风涛的声响。
紫裳迎向海风，轻声一笑，朗声说道：“北海只若内湖一般，越过黑水洋，才是五洋七海，才有无尽的天风，才能龙渊跃起，直上圣天……”
（第二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