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胜负已分
书名:江湖如昨2唐门往事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13017字 发布时间:2021-02-11

浓烟滚滚,贴着周围的墙角漫无声息地缓缓铺开,青灰色的烟雾裹着广场上每个人的脚,所有人瞬间如置身空茫无着的云端。

青灰色,在此时此刻看来显然绝非一种普通而安全的颜色。

金存弓露出微笑,志得意满地知道这必定是阿铃信守承诺看见他所发信号后毫不迟疑而为他添的那份香。

毒香。

他们事先定好的计划是:用不致人死命却可使人瘫软迷糊且浑身乏力的毒烟趁城郊的言将军带着自己的军队赶来之前制服这里除他们同伙外的每个人。

他们当然早已吸了解药,尽管老祖宗就在高台上,但他们不需要再费心劳神地演戏了。

所以现在他脸上的那抹微笑并没有刻意掩饰,明明白白地应和着高台上也明目张胆展开笑容的夏鸣弦。

夏鸣弦直面近在咫尺的老祖宗,眼神冷傲,就像铁石心肠的猎人看着自己一箭射倒的野兔。

老祖宗不会不懂此刻的唐门已陷入何等绝境,但她现在脑子里想的却是即将赶来的言将军。

刚过五旬的言将军本是守卫皇城的三大虎将之一,七年前得罪宦官,一纸陷害他的密折深夜参上南书房,触怒龙颜,皇帝将他调离京城,远驻巴蜀,从此他深感无用武之地。

而他终究是粗莽的一介武夫,又多年急于戴罪立功,重拾皇帝的信任,早已对唐门虎视眈眈,可他本性忠直,决不行诈,也恨极受人利用。

所以老祖宗心知夏鸣弦虽发了战场紧急的专用信号将他召来,他却并非与他们早有勾结的同伙。

他们施放迷烟,刻意造成广场上近千人受困的局面,就是在为他提供对唐门大开杀戒的最好理由。

当今即使不是江湖人,也知道唐门击倒宿敌苗家堡后,搜尽了对方毒药的一切制作机密,唐门暗器有了毒药加持,如虎添翼,更令人防不胜防,谈之色变。

在唐门看见任何一种毒烟,都不会再想到别人身上去,近千人同时被烟毒倒,那种景象被性直鲁莽的言将军发现,必会不容辩白地加罪于唐门。

夏鸣弦刚才不经意地将解药撒在唐门人所处的广场高台上下,这解药妙就妙在不用吃喝,只是近乎透明的细粉撒在空气里,无色微甜,人吸入鼻孔难以觉察。

老祖宗虽懂了一些事,却终究不会懂毒烟漫到台下,已有不少唐门人置身其中却为何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立刻跌在地上筋疲力尽呼吸不畅。

可惜她已不能再思考下去。

很快密集的蹄声就在高墙外由远及近地奔腾而来。

看来今天唐门确实是难逃一劫,必将重蹈昔年霹雳堂的覆辙,然而这种悲哀岂非也是唐门自己铺垫好的?

唐门以为先利用那些名门正派和霹雳堂斗死宿敌苗家堡,再秘密联手朝廷一举摧毁刚崛起的霹雳堂,名门正派元气大伤无法继续处处与唐门为敌,背后暗中有朝廷撑腰的唐门理所应当地成了江湖独大。

如此高枕无忧的想法,终于在今天显露出悲哀的原型,一方坐大的民间势力终究要使皇权遭受威胁,朝廷决不允许这样的势力巩固持久。

老祖宗心头不禁默默地泛起一阵苦笑。

相比霹雳堂,唐门是该知足了,朝廷让唐家人舒舒服服地享受武林霸主地位长达数十年,已算特别开恩。

老祖宗甚至突然不想带着唐家人进行任何形式的反抗。

老祖宗年已耄耋,坟墓阴冷的泥土已盖到了下巴,说不定下一刻自己就会无声无息地猝死。

她早就身心俱疲,心力交瘁,对后辈儿孙也难寄予希望。

今天自己唯一的希望即儿子老六也算看走眼了,再看老六的儿子东游,居然好像也背叛唐家与夏鸣弦一行人私下勾结,真是家族不幸出了这种败类,再看其他孙辈,东山更不成气候,再看儿辈,唐五爷是公认的窝囊废,唐三姐不仅是女流之辈也是残废。

唐门青黄不接的现状,让她悲痛愧疚。

她虽是目前唐门的最高权威,却终究是嫁过来的媳妇,是女流之辈,替唐门撑了这么多年的天,当了这么多年的家,到如今得来的却是这种无力回天的结果?

她不甘心,可也必须服输了。

言将军雄姿英发,气势汹汹地领着一队精兵赶来。

这队精兵总数两百,不到军营人数的十分之一,但要对付现在的唐门是绰绰有余。

因为这些士兵不仅每个都武艺非凡,而且手里刚取得了夏将军从京都神机营带来的特制火器,每一件都威力可怕。

唐东游看见言将军进来,居然立刻跪下,垂头丧气,仿佛已自承了很多沉重的罪责。

言将军带队赶到台下,稳稳地骑在马上,铁甲银盔被烈日照射得光芒刺目。

老祖宗刚才消极,现在却又恢复了老人特有的倔强,冷声道:“今天唐门有两件大事,一是确立新主,二是老朽做寿,言将军虽初来本地不久,但也是贵客中的贵客,我本来是想派人及早送贴请你来赏个面子的,岂料我的贴没送出,你的人先到了。”

言将军环顾广场,粗犷的神态间严厉顿生:“休怪晚辈失礼,昨日夏将军就对我说过,怀疑唐门招来这么多武林人是有不轨企图,与我商定以神机营特制的信号烟火为约,叫我次日见烟火就立刻带人赶来,十万火急,果然你们唐家真的动手了。”

老祖宗眯着眼似乎又在微笑:“唐门能有什么企图,老朽倒不知晓了,难道唐家的后辈们敢瞒着我行事?”

说话时她的目光突然射向跪地的唐东游。

她的目光黯淡得若有若无,却比刀锋还利比岩浆还热比冰山还冷。

唐东游芒刺在背,不敢动弹。

夏鸣弦正色道:“唐家坐大蜀中,独霸武林,早已有心谋反,想挑衅皇权。”

老祖宗漠然道:“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唐家对朝廷忠心耿耿,这么多年来秘密地与神机营合作,帮着朝廷制造了多少所向披靡的新式火器,到头来却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下场?其实古有太多的历史教训,都是在说小心朝廷,跟朝廷一起做事,绝对要好心不得好报的。”

夏鸣弦不动声色地沉声道:“皇上一年前就得到了密报,说唐家已有计划,想借着次年确立新主和老祖宗做寿的契机,招来大批武林人,软硬兼施,就像现在用毒烟使这些武林人骨软筋麻,跌到地上,无力反抗,你们趁机威逼利诱,让他们臣服配合,组成叛军。能进入这广场的,当然都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每个人都是一呼百应的角色,他们如果服从了唐家,外面那些人当然也只能乖乖俯首。这计划实在是完美,可惜你们做错了一点,走错了一步棋就毁了全局。”

老祖宗仍不惊愕,反倒听得津津有味,笑道:“错了哪一点?”

夏鸣弦突然望向台下装着陈氏兄弟的两口棺材,语气斩截地一字字说:“你们不该杀掉这两个人。”

老祖宗道:“确实不该,我们是不该杀,所以你们就该杀。”

夏鸣弦对她的尖刻讽刺不以为然:“你们想杀了陈氏兄弟,可以顺理成章地中断与神机营的秘密合作,但这个挑衅做得太早,也太明显。”

老祖宗道:“有那么周密的计划,却做出这么愚蠢的挑衅,唐门在你们心里真是废得一文不值。”

夏鸣弦道:“其实并不愚蠢,任何人想谋反,都得找个顺应天理人情的好借口,陈氏兄弟和唐家素有私怨,终于在今次前来唐门,忍不住动手杀死了这些唐家人。”

他说到后面又故意引得言将军去看另外十几口棺材,让言将军明白自己所言都非虚假:“然后唐家人再进行防不胜防的报复,即使是众目睽睽下杀了陈氏兄弟,在别人看来也是天经地义,合乎情理。这时候再有公门人来替陈氏兄弟试图问罪唐家,你们就有了官逼 民反的最佳理由。”

老祖宗的唇线和周围的皱纹一起微微颤抖扭曲:“照你说来,我都差点相信事实就是这样了。”

夏鸣弦转身直视言将军,居高临下,威严而沉着,他毕竟是京都来的,又是隶属于直接受皇上指挥的神机营,地位自然足以凌压遭贬驻边的言将军。

他说话的声音已明显透着命令的口气:“事实就是这样,言将军尽快为朝廷剿除叛匪,这种戴罪立功的机会,言将军应该不想放弃。”

言将军听了戴罪立功四字,更加奋勇,拔出佩刀一挥,厉喝道:“众将听令,唐门意图谋反,逐一格杀勿论!”

唐东游浑身震动,猛地站起,瞪着夏鸣弦:“你耍了我,你说过,只要我肯合作,你就至少给一半唐家人的生路。”

夏鸣弦冷冷道:“一半唐家人?这种荒谬的承诺,我怎会轻易许下?这可是和谋反欺君一样严重的罪行。”

老祖宗终于怒形于色,一拐杖抵在唐东游身上,嘶声问:“混账东西,到底是为什么?”

唐东游腿软又跪下,这次却是自惭形秽地跪在老祖宗面前,连连沉重地磕头,声音也嘶哑了:“孙儿几个月前得知朝廷要像当初扫灭霹雳堂一样,彻底除掉唐门,情势危急,我只好找到在神机营做事的故友夏鸣弦——就是这个虚情假意食言背信的夏将军——”

夏鸣弦不为所动。

唐东游继续痛苦绝望地说:“他说是皇上的死令,谁也违逆不得,只能尽量挽救,于是和我苦心商量了这一出计划,对我保证只要我肯合作,至少可让一半唐家人不死。”

言将军听得也不禁呆住,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

兵士们见他迟迟疑疑,也不敢乱动。

老祖宗苦笑摇头,眼角已滴出浊泪:“不怪你,你是我的好孙子,已经尽力了,但你为什么不早点把消息告诉我?告诉你的父亲也好。”

唐东游道:“这是夏鸣弦要求的,只许我和唐五爷知情。”

唐五爷早已颓丧在旁,言将军的兵还没冲上来,他便是一副被刀枪刺穿胸口的惨相。

他似乎直到现在才认可了自己的确是十足的窝囊废。

或许夏鸣弦就是因为知他是窝囊废,才额外把他划入计划中。

他现在只想一头撞死在老祖宗面前谢罪,可他又实在鼓不起勇气,浑身上下也没有丁点力气。

其他唐家人素来是看老祖宗脸色行事,老祖宗都显得无奈无力,他们又能怎样挽救局面?

听说朝廷要扫灭整个唐门,所有唐家人都已失魂落魄,如遭雷击。

昔日的唐门神出鬼没,行事隐蔽,朝廷即使想来扫灭也无缝可钻。

而今的唐门却过分傲慢,修筑辉煌殿宇,整个城镇都姓唐了,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里是唐门老巢。

唐门称霸武林的最后一件大事,就是想尽办法地要那些历史悠久德高望重的名门正派认可。

但现在每个唐门人都深知一个道理,一日做了老鼠,一辈子都只能见不得光,若要爬出洞外,走到光天化日下,必将很快惹来灭顶之灾。

唐门和苗家堡一样,本就是做老鼠的,所作所为,本就是见不得光的。

苗家堡因为太过张狂,最终走向灭亡,唐门却不吸取教训,反倒比苗家堡更张狂。

今天的恶果,毕竟是他们自己种下的。

XXX

阳光对外面的人而言是残酷炎热的,对里面的唐三姐而言却是温柔灿烂的,似乎时时刻刻都充满了美妙的幻想。

唐三姐一直很开心。

唐三姐本来以为自己是不懂怎么才算开心了,十多年的重度昏迷已经让她的每根神经僵木甚至衰败。

她醒来后不仅不会开心,连其他的情绪也不知如何形于表情。

可今天她很开心,真的很开心,从内到外没有任何一寸的愉悦是勉强的虚伪的。

她很开心,只因自己耍了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老祖宗。

在别人看来诡秘阴狠即使耄耋之年仍威严难拒的老祖宗,在她眼中和其他痴痴呆呆的老人毫无区别,根本不足为惧。

醒来后她几乎天天在老祖宗面前演戏,老祖宗对她的一言一行都是深信不疑。

她如果要为耍了老祖宗而开心,早就开心得丧失乐趣了。

她很开心,只因自己耍了夫人。

外界的人都叫鬼铃夫人,但唐门少数人却在私底下心惊胆寒地叫翠蜂夫人。

翠蜂针就是这个夫人耗费数年心血苦苦研制出来的,成功那天据说夫人的双手已满是针孔,而且大部分肌肉都被毒水腐蚀得发黑了,几乎危急到必须斩断的程度,幸好偶遇了川西第一神医陆玉才得以保全。

就是这个命运多舛又毅力非凡的夫人曾经令孤高自大冷酷阴险的老祖宗不得不屈尊与她平等谈判。

能和唐门平等谈判,而且是唐门老祖宗主动来求,绝对算破天荒的成就。

在唐三姐的心目中,夫人向来比老祖宗更强十倍。

她当年审时度势,做了夫人的闺蜜,然而她却选早了阵营,因为不久之后,老祖宗还是设下毒计将夫人驱逐出唐门。

不仅驱逐,后来唐门还不断地派出各种顶尖杀手追踪夫人,但方方面面非凡的夫人将每次追杀都奇迹般地避过。

直到一个月前,唐三姐突然又看见了夫人。

看见了活生生的夫人,比昔年更美丽而威严、沉着而智慧。

表面上她仍当夫人是闺蜜,夫人也没有减少对她的深厚情谊。

内心深处,她却无法自控地产生了嫉妒。

她怕夫人毁了她要毁掉的一切。

唐门的一切。

记起自己的双腿是如何折断,记起自己是如何陷入长达十几年的昏迷,她已发誓让那些造成她悲剧的人都付出惨痛代价。

她悲剧太深,所以绝不容许别人先她一步或利用她来摧毁唐家。

夫人懂她的恨,却不懂她的真心。

夫人就这么被她耍了。

她不许别人将她利用,但她可以利用别人。

尤其是激发她嫉妒之心的夫人。

行动前,夫人和她议定,次日由她伺机将阿铃一伙人准备的毒烟换成普通浓烟。

现在已是次日,她却始终没有按约行动。

外面广场上弥漫的烟雾仍是阿铃一伙人准备的毒烟。

她知道唐门还深藏着一个不为大部分唐家人知的终极秘密,要获取那个秘密,必须先彻底转移开老祖宗的注意力。

而让阿铃一伙人的计划暂时顺利实行,无疑是绊住老祖宗的最佳方法。

何况他们就算还无法一举击溃唐家,至少可以与唐家两败俱伤,获取那个秘密之后的她正好出来收拾残局,渔翁得利。

现在他们都去广场了,夫人也没进来,她有充分的时间和精力独自对那个秘密展开搜寻。

她这些年时时刻刻都在关注那个秘密,几乎将整个唐门的角角落落都走过一遍,包括老祖宗的卧室。

她以前是唐门最受瞩目的人,走一步就身后跟一大群人。

现在长梦醒来,坐着轮椅,沉默寡言,她却成了唐门最微不足道的人,即使她突然脱 光了身子大叫大嚷,也不会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人们不过是当她疯了,唐家人见多识广,见怪不怪,各有正事,才懒得去看一个残废的疯子。

而十几年的昏迷也让她有了很足的发疯理由。

她那天潜入老祖宗卧室被发现,就是用装疯来逃过老祖宗的怀疑。

她对自己没有一点失望。

XXX

现在她再次走进了老祖宗的卧室,不是谨慎小心地潜入,而是毫无顾忌地走,当然是用她那双已比很多人的腿还粗壮的手臂来走。

因为此刻后院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这后院是完全属于老祖宗的,老祖宗和她昔年一样,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屋外必定有一大群提高警惕的人在笔直了腰背站岗,醒了后每走一步,照顾老祖宗各方面的各个婢仆就寸步不离地跟随,只有当老祖宗坐到映芳亭里独赏碧水时,那些婢仆才会离开超过一寸。

这么严密的保护却正好给了唐三姐搜寻秘密的机会。

唐三姐青筋暴绽的手一翻进房门就径直挪向床边。

她的目标竟是床边的一个最不起眼的痰盂。

上次在这间屋子里什么都找过,就是忽略了这个痰盂,谁会对一个痰盂产生太多的关注?

但她今天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这个痰盂的蹊跷。

老祖宗生活骄奢,屋子里的摆设莫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异之物,镶珠嵌玉的妆台,金丝细刻的被褥,紫檀木雕花的桌子,古制小巧的屏风,唯独这个痰盂朴素陈旧,连婢仆房中恐怕也不会用这么旧的。

然而在这个朴素陈旧的痰盂身上却用朱漆精美地绘制了一片枫叶和一片花瓣,两者都很细微,还没有半个指甲盖那么大,不仔细看绝难发现。

上次她倒是发现了,却未想太多。

直到今天灵光闪过她的脑际,她才终于想通了枫叶和花瓣代表着什么。

正是代表着唐门那个足以震惊得每个武林人瞠目结舌的终极秘密。

她伸手握住痰盂,试图转动,毕竟很多暗中设计的机关都是以定向转动来开启的。

然而她憋着一口气,脸都憋青了,鼻头有大滴汗珠掉落,已算用尽全力,可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小痰盂就是毫不动弹,仿佛从古至今就根深蒂固地原生于此,仿佛不是和人造房舍配套而来,却是大自然浑然一体的产物。

既是无法转动,或许另有机关。

她在痰盂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以及周围都细心地摸索了一阵,仍是一无所获,没有头绪。

她终于气急败坏,直接硬来,双臂真力灌注,一下子又明显地壮实了一倍,如皮革般粗糙的肌肤由健康的古铜色变成了阴冷的黝黑,握紧拳头猛地砸向痰盂。

她这些年苦练双臂双拳,已练成了钢筋铁骨,这样一双拳头砸出去,即使是一口铜钟也要经受不住地碎裂。

岂料这小小痰盂被她的拳头砸中之后非但没有碎裂,居然还是纹风不动,甚至连响都不响。

这痰盂究竟是什么材料铸造的?怎会如此坚固?

别的东西再坚固,受了她一拳至少也要响一声,这痰盂却始终沉寂。

再看她的拳头,反倒是例外地破了皮流了血。

她不加多想,又从怀里拿出一柄厚重的短刀,形似屠夫惯用的剔骨钢刀,一刀狠命地削下去,再浑然天成的东西也要裂开一条缝。

可不论她对着痰盂是横砍还是竖劈,直到刀锋完全卷了刃后这痰盂依然什么损伤都没有。

这真是活见鬼了。

难不成这痰盂并非凡间物?难不成是用法术加持过的神物?

就在她濒临崩溃的时刻,突听一个狡黠的声音悠悠笑道:“你太低估这痰盂,也太高估自己了。”

唐三姐震骇地变了脸色,陡然警觉地转身四顾。

那声音是从门口传来,但大敞大开的门口看不见一丝人影。

“你虽然找对了这痰盂,却搞错了这痰盂的作用。”

那声音又从窗口传来,但半掩的窗口还是一丝人影也没有。

难道今天真的活见鬼了?

如果真是活见鬼,也该让她真的见一见,现在却人影鬼影都不见。

她怒道:“别装神弄鬼!”

“我也不想装神弄鬼,我也是身不由己。”那声音叹道:“你虽太高估自己,可你现在这双手的功力确实可怕,这种屏息凝神又失望透顶的时刻,谁如果冒冒失失地现身在你周围,你必将不容分说地一下子就要了他的命。”

唐三姐冷哼道:“你说我太高估自己,你未免也太高估我了,我不过是个走路都得靠手的残废,你如果站在门口,我的手再长,爬得再快,你都该有充足的时间和本事闪躲的。”

那声音笑道:“这种事你哄一下别人可以,我却不是傻子。”

唐三姐道:“别人都是傻子,就你不是傻子?”

那声音不置可否,单刀直入地说:“你答应看见我不发疯,不动手,我立刻就出现在你面前,让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唐三姐没好气道:“我干嘛非要你出现?我干嘛要看清楚你是谁?你只要赶紧滚,不妨碍我做事就行了。”

那声音冷笑道:“你不怕我走后告密?”

唐三姐道:“事已至此,我还怕什么告密?何况现在老祖宗他们被朝廷步步紧逼,早就是自身难保了。”

那声音竟赞许道:“三姐果然一向是思虑周密,不过你虽不怕我告密,我却有本事帮你打开机关,你还想我赶紧滚么?”

唐三姐此情此景进退两难,不得不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任何一点可能的希望都不能轻易放弃。

“好,”唐三姐郑重道:“你先现身在门口,让我看清楚你是谁。”

一只脚先出现在门口,一只普普通通的布鞋,但唐三姐看了不由心惊。

这布鞋和这痰盂一样毫不起眼,却都精美地绘制了微小的一片枫叶和一瓣红花。

唐三姐不必看这个人全貌已知他的身份来历,脱口轻呼:“唐飞叶!”

“三姐好记性,看了我这只布鞋就瞬间想起我是谁。”唐飞叶身随音至,穿着朴实,姿态却施施然如闲庭信步的贵公子:“可惜三姐不能一眼看着这痰盂就想出所以然,否则不必今天苦心劳神地再跑一趟。”

唐三姐看清楚他是谁后,心中的威胁已退去,竟也悠悠地打趣道:“没你的本事相助,上次如果想出了这痰盂的所以然,也是白跑一趟。”

唐飞叶突地正色道:“这么说来,三姐是信任我的本事了。”

唐三姐也正色道:“唐门最大的秘密武器,就是在江湖上久已传得神乎其神的摘花飞叶,据闻创造者是你与我四哥唐敬。关于摘花飞叶的一切,你若没有本事破解,还有谁能破解?当然或许还有我四哥,可我四哥早已魂归西天,无人能把他复活。即使活了,他也绝不肯帮我。”

“你对我和你四哥都非常了解,出乎我意外的了解。”唐飞叶凄然笑道:“我本来不是唐家人,唐敬之所以认我做亲侄子,带我来唐门做事,并非因为我父亲半路上救了他一命,其实那个父亲也是他特别找来假装的,他那么苦心孤诣只为了我是摘花飞叶的唯一传人。”

唐三姐眼睛发出了光,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摘花飞叶到底是发暗器的技巧,还是一种暗器本身?”

唐飞叶道:“我传承下来的,当然只是手上的技巧,摘花飞叶也可伤人致命,真正杀人于无形,之后唐敬虚情假意地骗我来唐门,限制了我的人身,又威逼利诱,让我将摘花飞叶设计成一种暗器。”

唐三姐道:“我四哥真是奸猾歹毒,不过做大事的人就该如此。”

唐飞叶冷冷道:“要将一种手法改造成一种暗器,是何等的痴心妄想?”

唐三姐惊奇道:“那么你最终成功了?”

唐飞叶苦笑道:“我也想不到这样的痴心妄想,自己最终居然成功了。”

唐三姐摸着痰盂狂喜:“所以真的有这样一种惊世骇俗空前绝后的暗器在今天的唐门深藏不露!”

唐飞叶脸上突然全无表情:“这暗器太可怕,不到生死存亡之际,老祖宗绝不公开这个秘密。”

他眼神突然诡异:“现在正是你们唐门生死存亡之际,但你实在聪明,违背了自己向夫人许下的承诺,没有去换掉阿铃一伙准备的毒烟,将看见神机营特制烟火而前往广场的老祖宗也暂时困住了,老祖宗想回这屋里拿出摘花飞叶来御敌一时间也不能,况且她从不信任其他人,所以——”

唐三姐笑道:“所以我果然是聪明。”

唐飞叶道:“我虽是摘花飞叶的唯一传人,却生性愚钝,至今无法熟练地掌握那种技巧,若助你得到了摘花飞叶的暗器,你就真的无人可挡,所向披靡了。”

唐三姐道:“你怕我杀了你?”

唐飞叶道:“可能性极大。”

唐三姐道:“不用怕,我想拿走摘花飞叶,是为了一举报复所有唐家人,他们从没真心当我是家人,还砍断了我的腿,使我沉入无底深渊般地昏迷了十几年,这种仇恨我必须让他们付出惨痛代价。可你终究是外人,又与我一样和他们有仇,你也应该看得出我不是滥杀无辜之辈。”

唐飞叶摇头道:“我看不出。”

唐三姐怒道:“你难道不愿意帮我?如果是,为何要出现?”

唐飞叶道:“我不愿意帮你,可我愿意打开机关,因为我这次来也是为了拿到摘花飞叶。”

唐三姐道:“你也想拿到摘花飞叶?那你真是来得不是时候,现在我就守着这痰盂,你敢随便走近一步,我都会立刻要了你的命。”

唐飞叶不以为然:“我说过,我虽然熟知摘花飞叶手法的要理,却终究不能熟练掌握,所以我现在的确远不是你的对手。”

唐三姐道:“所以你现在要么过来帮我,要么赶紧滚。”

唐飞叶道:“我如果滚了,只怕你就会崩溃发疯。”

不必等到如果,唐三姐已发疯一般叫道:“我本来就是疯子!”

唐飞叶往前走了一步。

唐三姐立刻恢复冷静:“你是想怎么样?”

唐飞叶又走了一步两步三步:“我说过,我愿意打开机关,为自己打开,至于我有没有本事先你一步拿走摘花飞叶,就看上天注定了。”

唐三姐道:“好,我们就来赌一场。”

唐飞叶已走到她面前,慢慢地蹲下,慢得像是刻意在避免与她的身体接触。

她也在往后紧缩着身体,似乎同样不想和他发生任何一个部位的接触。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先问明白一件事:“这痰盂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会这么坚固?”

唐飞叶声音很低很轻,也像是刻意在避免自己的呼吸吹到她脸上去:“打造这痰盂的材料是我参与所创,是从一种海鱼身上取出的特殊胶液,熬煮三天后,再用窑火烤制一天,最后由西域请来的大力士挥舞铁锤结结实实地砸一天,虽然工序复杂,但一斤胶液一次只可以成功一两。这材料极富韧性,别说是你的拳头和快刀,即便你往里面扔一颗霹雳弹,也奈何不了它分毫。”

唐三姐的声音也很低很轻,两个人尽量不挨着对方,却又始终相隔不超过半寸,之间似有神秘的吸引力在不知不觉中拉近他们的距离:“你的本事真不少,更不小,难怪我四哥当初那么器重你。”

唐飞叶无法克制地露出痛苦怨恨之色:“你们看着他是在器重我,其实他是一直折磨我,逼迫我,在唐门我连一个普通人都不是,我只是一个不能被公平对待的工具。我本无罪,怀璧其罪,有时候本事越大,越是命运多舛。”

唐三姐听他言语真挚,也不禁真挚地叹口气,目光渐柔,看着他时甚至隐约有了一抹深情:“这些感受如果是在以前,我一点也理解不了,然而现在……我时刻都在感同身受,他们没有把我赶出唐门,可我一直以来岂非也是连做一个普通人的机会也没有?你在他们眼里是工具,我却是疯子。”

唐飞叶眼角和心头同时一热,本来在刻意避开的身体竟突然在试探着靠近:“疯子至少还是一个人。”

唐三姐点头,来不及再说话,浑身已如遭电击般颤抖,吃惊地瞪大眼睛看他,却是发现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唐飞叶喘息如牛,急声道:“我们以前就开始同病相怜了,难道你忘了我们以前的感情?”

唐三姐脸颊烫红,声音也在发颤:“我忘不了,可我想忘,因为我心里面的仇恨已更多,一想起你的爱,那些仇恨就把我折磨得痛不欲生。”

唐飞叶道:“我知道,这痛苦我也一直在感同身受。”

唐三姐道:“刚才你出现的时候,我对你的爱一下子都变成了恨,我恨不得长出双腿,跑过去痛痛快快地杀了你。我以为那样自己就能只剩下仇恨的力量,而再无爱的痛苦。”

唐飞叶道:“我知道,我也在故意压制自己的情感,装出一副冷漠不屑的样子。那样子当然比什么表情都更伤人,尤其是对曾经的情 人而言。”

唐三姐道:“曾经……现在呢?”

唐飞叶凄然笑道:“现在我们还能是情 人?”

这话没说完,他却已紧紧地抱住唐三姐,热烈地亲 吻她早就失去光泽不再莹润有弹性的嘴唇。

唐三姐也抬起自己的一双比他的大腿还粗的手臂搂住他的脊背,那么用力,差点把他瘦削的腰搂断。

可他一点也不在乎,只觉她越是用力,越是温柔。

这种强有力的温柔比一般女人弱不禁风的温柔更迷人,更能撩动他久已枯涸的春心。

他们拥抱着,亲 吻着,翻滚着,喘息着,他的手和她的手甚至都已剥下了对方一大半衣服,他的嘴已慌乱地探索向她的胸脯。

她的胸脯是身上唯一还有女人味的地方,不仅有女人味,而且比大多数女人的胸脯更圆而坚挺。

坚挺如他们的这场欲 望。

他已把她仓促地压在地上,但她的头重重地撞到痰盂,闷痛使她体内炽烈膨胀的欲 望轰然散去,就像是一群风风火火地争食饵料的老鼠被一颗突兀的石头吓得四散奔逃。

她惊呆了,不再与他拥抱亲 吻翻滚喘息。

呆了半晌,她似乎才陡然想起今天最大且是唯一的目标。

她凝重了眼色,瞪着他道:“想和我做这件事,就先帮我完成那件事。”

唐飞叶也呆住,半晌才只好点头,小心翼翼地翻下她变回冷硬的身体。

她的身体似乎现在才展示出真貌:臃肿而残废。

没有了欲 望,再爱她的男人也无法当她是西施。

连她的胸脯也变成了一种力量的强势象征,而非充满诱惑的柔美象征。

她像石头般行动僵硬地坐起来,用命令的口气说:“开始吧。”

如火如荼的欲 望被女人突兀地拒绝后,男人总是不免烦躁易怒的,可唐飞叶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变得比任何时候的任何情况下都更温顺听话。

三十几岁的他正当壮年,却已有太久没碰女人,即使藏身于莺燕群集的落雁谷时他也始终独守密室,他的欲 望时时刻刻都在煎熬着他寂寞的每一根神经,禁欲的日子对身强体健的男人而言绝不好受。

但他必须忍受,以前自己上了唐敬的当,就是因为控制不住自己这方面的欲 望,痛苦的教训让他决定做一个苦行僧。

他也不知道刚才自己为什么就忘记了教训,情不由主地要和唐三姐做。

他尽力压制着还在腹部灼烧的欲 火,禁止的欲 望一旦点燃就足以摧毁他这些年辛苦坚守的一切,绝不能允许这种状况发生。

他变得温顺听话,也是为了对唐三姐表示,自己刚才只是情感的一时冲动,而非色中饿鬼。

唐三姐也到了女人一生中的虎狼之年,论禁欲的程度她远比他更深重,甚至连洗澡的时候,她也是坐在澡盆外一点点把水小心地撩到身上,避免水溅湿自己的私 处而产生异样的感觉。

越是禁欲,私 处越敏感,因为你要去禁止,反而不得不随时想到,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却似都不明白。

偏执狂就是一直在刻意遏制自己一方面的欲 望,导致那种欲 望在自己体内阴魂不散,日积月累成了心病,彻底扭曲了人的心智。

他们无疑都是不折不扣的偏执狂。

他们偏执地禁欲,偏执地冲动,偏执地在突然停止时心生罪恶,偏执地以为世界就在他们无可扭转的错误里变得污秽而混乱。

他们只能再给自己熟练地编织另一层伪装,表示自己比犯错之前更理性。

唐飞叶开始把注意力引向痰盂上细小精美的枫叶花瓣。

这枫叶花瓣虽小,却栩栩如生,仿佛一伸手就可以将枫叶摘下,一呼吸就可以吹得花瓣飞去。

摘叶飞花。

唐飞叶已在认真地解释:“其实秘密就在这枫叶花瓣,但肉眼看去,看到死你也看不出端倪。”

唐三姐忍不住问:“那我必须怎么看?”

唐飞叶从怀里掏出个酒壶:“你必须先在上面淋一些烈酒再看。”

酒壶是普通的锡制,只有巴掌大小,拔开壶塞后,即使没有沾过一滴酒对酒始终一窍不通的人也立刻闻出这酒酿得很粗,浓烈的酒气里似乎夹杂了羊膻味,单是嗅着已想吐,难道唐飞叶平常就喝这种酒?

或许这种酒和臭豆腐是一个道理,进嘴之前臭不可闻,吃到嘴里却异香难忘。

唐飞叶似看穿了她此刻的心思,苦笑道:“这酒喝不得,喝一口,人的五脏六腑很快就要全烧焦。”

唐三姐大大松了口气:“这么臭的酒,比臭豆腐还难闻一百倍,即使喝得,我也不许你喝,至少不许当着我的面喝。”

唐飞叶点点头,已微倾壶口,一线乳白的酒水淋在那枫叶花瓣上。

臭味更浓了,就像嘴里含着一块腐肉,唐三姐胃液翻腾,喉咙不停地发恶,使劲地捂住口鼻。

枫叶被酒水浸润后,清晰的叶脉开始神奇地向周围伸展,而花瓣的红色也在艳丽地向周围蔓延。

终于从枫叶花瓣上散发出一种浓过臭味的奇香,即便唐三姐用手握紧了口鼻,也挡不住扑面袭来的香气透过指缝流入咽喉沁人心脾。

唐三姐放下双手,身心陶醉,贪婪地吸着香气。

唐飞叶早已把上好壶塞的酒壶重新放到怀里,室中的臭味已不遗丝毫,满室奇香,令人如在极乐胜境,再看那枫叶花瓣,更是鲜活美丽,仿佛刚下了一场暖春细雨,滋润得万物新生。

“现在你看出来了?”唐飞叶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看出来这是什么?”

唐三姐眼中烟雨迷蒙,似在对远方的某件事物魂牵梦萦,痴痴道:“这是地图。”

表面上她虽一副沉醉恍惚的状态,其实神智却依然清楚而敏锐。

唐飞叶继续解释:“这特制的烈酒只有这一小壶,而且一直放在我身上,老祖宗当初让我造下这机关,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看我已彻底无用,就要派人杀我灭口。幸好我早有预料,先走一步,也带走了最关键的一个秘密。”

唐三姐不禁向他露出钦佩之情:“那个秘密就是这壶酒?”

唐飞叶傲然道:“这机关下面是一些暗道,直通装着摘花飞叶暗器的盒子,可我当初另外设计了一个暗道出口,将地图巧妙地隐匿在这痰盂上。老祖宗以为这痰盂是唯一开启暗道的机关,而我走后,她想尽办法也绝对打不开。说到底,还是我棋高一着。”

唐三姐振奋地目射精芒,终于从恍惚的状态中醒过神来:“所以这么多年来,老祖宗从没有再亲眼见过摘花飞叶?”

唐飞叶道:“凭着老祖宗的精明,对今天的危局怎会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如果她能轻易取得摘花飞叶,必定是干干脆脆地时刻带在身上。我做的摘花飞叶暗器并不大,也不重,在身上是很好藏的。”

唐三姐恍悟:“这种事不听你说,我真的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说到底,确实是你更胜一筹。”

唐飞叶再掏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白纸,谨慎地轻轻往痰盂上一贴,再缓缓地撕下来,枫叶花瓣延展出的地图就清晰地印在了纸上,再看痰盂,那些展开的叶脉和染开的红色都消失无痕。

别说老祖宗老眼昏花,就算是让天底下眼睛最利的人来看,也绝对看不出这痰盂上曾发生了什么变化。

唐三姐脱口赞道:“如此精妙的设计,简直是神话。”

唐飞叶叹道:“摘花飞叶本身已是神话,要想藏起摘花飞叶就必须再制造别的神话。”

唐三姐脸红了,柔声道:“也只有你,才可能制造一个又一个神话。”

她似乎终于明白自己没有选错人来爱。

她已明显地更爱这个男人。

XXX

唐家人虽然对唐三姐远不如以前那么恭顺,但还是给她做了一个漂亮又结实的轮椅。

她只在人前坐那个轮椅,私下却是用锻炼得比轮椅更结实的双臂来代足行动。

她这双手的力气一点也不比正常人的双脚小,一点也不比正常人的双脚迟钝。

可现在,唐飞叶主动要抱起她,并没有被她恼怒拒绝。

她越来越喜欢让这个一直被她严重低估的男人紧密地接触自己身体,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他可靠地留在自己身边,再也不容他杳如黄鹤地走掉。

她越来越痴迷这个男人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这安全感终于改变了她,变回了真实而温柔的女性。

他们穿行在寂静无人的后园深处,按图索骥,很快就找到了目标。

她不禁暗中叹了口气,有些淡淡的失望,因为刚才被他抱着穿过碎石曲径、花圃草丛、树木浓荫、清溪小桥时,内心深处却朦胧开一片柔情。

朦胧也烂漫。

那种情境让世间万物都增加了色彩,又让现实本身丧失了意义。

美不胜收,不必计较,只要放空心思去享受就行了。

可惜越是享受,时间过得越快。

人沉重而笨拙地跌回了残酷现实。

尽管现在看来,一切都对他们有利,一切都如他们所愿,可现实反倒因此显得更残酷。

这是为什么?

唐三姐平生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

她当然问不出答案。

但现实中的问题立刻就要得出答案。

唐飞叶已摸到了机关,开启了暗门,进入了一条阴冷狭窄漆黑的地道。

现实中很多关乎人性欲 望的答案都注定要深埋在这种散发腐烂气息的地方。

而权力正是最容易令人性腐烂的欲 望。

他们走进这条地道,获得摘花飞叶之后,是不是也算得到了权力?

他们是不是也会在权力中腐烂,再难纯粹真挚地相爱?

唐三姐突然恐惧,突然想叫他赶紧抱着自己出去,趁那权力还没有对他们形成强烈吸引之前。

可她也已感受到了,前方不远处已有强烈吸引在向他们无法阻挡地袭来。

他们退无可退。

他们的身体似乎和心灵分离了,似乎连灵魂也裂成了两半,一半渴望与那种深邃神秘的吸引发生足以穿透时间的碰撞,一半在筋疲力尽地试图保持理性。

那种吸引不只是源自权力,还有仇恨的发泄。

人的任何欲 望都需要发泄,在发泄中产生的欲 望更需要发泄,这是宿命般的恶性循环。

人逃不出宿命,解不脱循环,人也总是执迷于胜负。

胜负的事和人很多别的事一样,没有绝对。

一个人只能在一些方面胜,同时也必然有另一些方面败。

这或许就是老子所说一阴一阳的道理,万事万物,都有两面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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