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午夜,古镇静寂,崔大史与唐轩、紫裳二人,接连穿过两条街巷,来到一座宅院前。唐轩见这座宅院虽无陈府广阔,但门第高大,气象不凡。
此时,院门打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将三人迎入院中。
崔大史道:“安排蓝英雄贤伉俪到客房歇息。”又向唐轩二人说道:“这是寒舍的管家刘昱。今夜已晚,两位好生歇息,明日老朽再与两位叙谈。”说罢,立在庭中,目送三人转入跨院。
唐轩见刘昱三十余岁的年纪,相貌周正,看去颇为敦厚。
三人来到跨院,刘昱打开一间房门,满脸带笑,说道:“此间客房,昨日下午佣人刚刚打扫,今夜两位便在此间安歇。”说着抬手向前院一指,说道:“小人就住在前院第三间房中,两位若是有事,可到那里去唤小人。”说罢,深施一礼,便要离开。
唐轩刚要开口说话,被紫裳一把将嘴捂住,唐轩支吾了两声,没能将话说出。
刘昱奇道:“两位这是做何?蓝英雄可是有事?”
紫裳连忙笑道:“没事,没事,天色晚了,拙夫很是劳乏困倦,要张嘴打哈欠,但拙夫打哈欠的声音甚是怪异,妾身唯恐在深夜惊吓了刘管家。刘管家,大晚的天了,你也赶快歇息去吧。”
刘昱微微一笑,说道:“多谢夫人想得周全,小人的确胆小,尤其夜里,最是受不得惊吓。两位若是无事,小人这便告辞。”说罢,转身向院外走去。
唐轩仍要开口说话,但嘴仍被紫裳紧紧捂住,只是发出 “呜呜”的两声。
见刘昱的身影出了院门,紫裳这才放手,笑道:“在刚刚若非我这小手捂住唐大人之嘴,唐大人可要刘管家再去调配一个房间?”
唐轩退开两步,满脸焦急,低声道:“如此深夜,你我二人如何同在一室?”
紫裳向前一步,仰面说道:“多个暗夜,唐大人不也与雨儿姑娘同在一室?”
唐轩刚要说“雨儿还是个孩子”,猛地想起上次说完此话紫裳发飙的样子,生怕紫裳在此宁寂的院中大声呼喝,又将此话生生地咽下。
紫裳见唐轩欲言又止的样子,“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说道:“轩哥哥可是想起了雨儿妹妹了?”说着拉住唐轩的手,娇声说道:“夫君,快随妾身到房中歇息。”
唐轩周身窘迫,满脸通红,颤声道:“紫姑娘,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紫裳忽然板起面孔,冷冷说道:“莫非唐大侠想另开一房,好让人看出你我乃是假冒的夫妇?明日一早,再与崔老先生直言,你乃恶贼唐轩,我是妖女紫裳,好让敦厚仁义的崔老先生受到抄家灭门的株连?”
见唐轩支吾着说不出话来,紫裳脸色微微一红,说道:“唐兄与紫裳乃是患难挚友,应不拘小节,豪爽一些才是。但……但唐兄还须遵从礼法,心中不得有越礼之念!”说着便当先走进房中。唐轩无奈,只得随后跟进。
房间并不很大,精美华贵中又透着典雅厚重。紫铜烛台上数支红烛跳闪着明亮的火焰。
见唐轩立在那里手足无措的样子,紫裳笑道:“唐大人不要见外,还请随便落座。”说着走到桌前,用手摸摸茶壶,说道:“刘管家真是心细之人,这茶沏下不久,水尚温热。”说着倒了一碗,端到唐轩面前,眼中闪出柔媚之色,说道:“夫君请用茶。”说罢,竟是大笑起来。
唐轩只觉燥热干渴,将茶碗接过,一口喝了。
紫裳止住笑声,说道:“今夜夜宴颇有几丝诡异,现下天色已晚,明日与唐兄细谈。”说着眼中闪出异样之光,又道:“令尊大人那个记账小册,能否让紫裳一观?”
唐轩取出账册,递与紫裳。紫裳逐页翻开细看,看过几页后,将账册轻轻一抖,那片残纸从中飘飘落下。
紫裳将残纸轻抄在手,反复样看,眼中满是疑惑,说道:“纸上字迹出自女人之手,字迹模糊不全,断断续续,不知有何含义?”
唐轩忙道:“我去年从蒙古返回故园,见家中早被锦衣卫查抄。这个小小的账册,便是在一片狼藉中寻得。当是放入怀中,以后也未细看。直到今夜才发现其中这片残片。这上面的字迹……这上面的字迹……唉,这片残纸,为何夹在老父账册之中,我也说不清楚。”
正想将在城堡中见到那片残纸之事说出,但心中飞速想过:要是说出此事,必然牵扯到蓝裳秘笈,自己曾在蓝裳像前发下誓言……于是见到那张残片之事便未说出。
紫裳将残纸重又夹入账册,递与唐轩,眼中灵光闪动,说道:“崔老先生捡起这片残片时的神色颇显凝重,这本账册正是令尊大人到此地贩运货物时所用,这张残片又有火烧的痕迹,蓝裳丢失那孩子之时,此地又燃起大火,这残片之上又写到恩人、写到儿子、写到收徒……这些事情连串起来,当是十分蹊跷。”
说话之间,看着唐轩的眼睛,说道:“今夜崔老先生见到此物当属天意。紫裳看来,唐兄与二十八年前那个失踪的孩子,定有一些关联,此事终有一天会水落石出。”说着眼中满是灼热之光,轻声道:“身为圣天教主,海外称王,不比那个空头卖命的指挥使强上太多?”
唐轩轻叹一声,说道:“紫姑娘不可一再胡言,我与那孩子全无半点干系。”
紫裳笑道:“唐大人就是不敢面对现时。好了,此事暂且不表,先议今夜安寝之事。”
唐轩忙道:“紫姑娘便在此间歇息,我到屋顶即可。反正已是夏夜,屋顶之上更是清凉。”
紫裳笑道:“唐大人到屋顶过夜,如若被人发现了,即便不把唐大人当做贼人,也要以为唐大人患有心疾疯症。”
说话之间,紫裳将房门拴上,走到床前,将一床薄被叠成蒲团大小,放在地上,说道:“今夜唐大侠坐在其上好好修习内功心法。紫裳我呢……”说着轻身一跃上床,随即床帐落下,紫裳从中探出头来,笑道:“紫裳我呢,便在床上帐中为唐大侠护法。”
话音一落,满是柔媚笑意的脸上又换做一副正色,说道:“这数月以来,为师对汝多有勘察,见汝品行果是端正康宁,是以为师考察最后一晚,今夜若再无差池,从明日起,为师便传汝点穴、拂穴之法。为师此项技法与应无笑那厮相比,实是不遑多让。为师希冀汝要成为一名好学生,要好好学习,天天有得。学好了,为师我可是要奖励好学生吃糖!”说罢,展颜一笑,将头缩进床帐。
听了这话,唐轩心中一痛,与脱不花在一起学艺“吃糖”的情景,瞬时浮现眼前……
唐轩颓然坐在地上,室内静寂,已隐约听到紫裳均匀的呼吸之声,想来睡得很是安稳。
唐轩伸手入怀,取出那本小小的账册,一页一页的打开,一页一页仔细的翻看,看着很多年前老父写下的字迹,泪水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当翻到那片残纸,当泪水滴落残纸之时,唐轩擦去泪水,将其拿起,在眼前反复看着……心中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老父,没有报答老父的养育之恩;对不起脱不花,没有回报脱不花的一片深情;对不起章风等人,他们为自己舍弃了性命……觉得此生,愧对之人太多太多……
唐轩睁开眼睛,已是天光大亮,急忙起身将红烛吹灭。刚要轻轻迈步走出房门,忽听床帐中“嘤咛”一声娇呼,转头看去,见床帐一起,紫裳一脸娇慵之态,从床上缓缓下来,轻步走到唐轩面前,笑道:“好学生今夜着实不差,为师考察期满,可以拜师学艺了。”
见唐轩周身一颤,紫裳又是笑道:“突遇名师,高徒魂悸而魄动,心跳而身软,也在情理之中。”
说罢,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上面,又道:“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师不拜,则礼不成。’拜师之礼不可略之,但可简之,这叩头之礼嘛……可以免了,而深揖之礼,还需礼之。礼成之时,名师先给高徒一枚糖吃!”
唐轩轻声道:“紫姑娘,还请不要闹了。”
紫裳娇声道:“我说夫君,成亲都已三月,夫君为何还称呼妾身姑娘?”
唐轩刚要说话,听到外面轻咳一声,知道已有人来,急忙走到门前,打开房门,见管家刘昱站在门外,身后站立两名年轻丫鬟,手中端着铜盆布巾等洗漱之物,此刻正在偷笑不止,像是听到两人在屋中的对话。
唐轩满脸通红,抱拳说道:“有劳刘总管,我等还是自行做来……”
未等唐轩把话说完,紫裳说道:“我说夫君,你为何如此不通情理?我们夫妇二人是在人家家里做客,夫君还与人家客套什么?还要我等自行做来,莫非早饭我们也要下厨自行去做?夫君,等人家到了我们家里,我们同样热情款待便是。身为客人,若是过于客套,同样也是失礼。”说着走到门前,浅浅万福,说道:“多谢刘总管,多谢两位小妹。”
刘昱连忙还礼,说道:“两位洗漱后,请到前厅,我家老爷在那里恭候两位。”
两个丫鬟将洁面之物端进门中,便要服侍紫裳洗漱。
紫裳笑道:“我夫君有一怪癖,在洗漱之时,身旁不得外人观看,不然就会浑身发痒,脸上起泡,三天三夜不得入睡,因此还请两位小妹妹到外面等候。”
两个丫鬟看了一眼唐轩,又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惊异之色,当即躲绕着唐轩,快步走到屋外。
紫裳一边关着房门,一边向两个丫鬟笑道:“两个漂亮的小妹妹,我家夫君洗漱之时,可不要在外偷偷观看。”
两人在屋中洗漱完毕,紫裳将自己与唐轩易好容貌,这才走出房门,随刘昱来到前厅,见崔大史已在厅中相侯。
崔大史见二人到来,脸上满是无奈之色,说道:“真是不巧,刚刚县衙派人传讯,说大兴府盐政下达新近指令,让老朽立即到大兴府衙听候。如此一来,老朽不在家中,真是慢待了两位。”
唐轩忙道:“老先生急务在身,晚辈不好在府上叨扰,我二人就此告辞。”
紫裳笑道:“夫君你急什么?你让老先生把话说完。”
崔大史道:“还是蓝夫人深谙事理,深知老朽。”说着上前一步,握住唐轩的手,说道:“本当现下与蓝英雄把酒叙谈,不想突来急事,慢待了贵客。老朽此去,少则三天,多则五日,必定返回。蓝英雄贤伉俪一定要答应老朽,在寒舍多住几日,在老朽回来之前不要离去。”说话之间,两眼深视唐轩,满是恳切之意。
唐轩心中一热,忙道:“老先生放心,我二人定在府上多住几日,等老先生回来。”
崔大史见唐轩答应自己,这才将唐轩的手放开,眼中满是释然之色,并嘱咐刘昱照顾好二人。
唐轩、紫裳与崔府中人一道将崔大史送到院门之外。崔大史带上两名家人,上了一辆篷车,向北驶去。行出老远,崔大史从车上探出身来,向唐轩不住挥手。
吃罢早饭,回到客房,刘昱向唐轩二人说道:“两位若是有事,尽可呼唤小人。若是烦闷了,小人可陪同二位在镇上走走。”
唐轩道:“我二人有事,自会麻烦刘管家。但要到镇上游玩自行前去即可,无需劳动刘管家。”
刘昱道:“两位可是初到小镇?”
唐轩道:“正是。这古镇质朴安宁,颇是宜居。”
刘昱笑道:“蓝英雄所言不虚,但镇上游玩之处,却是全无。”
紫裳道:“据说镇南十里,有一座雾抬寺颇为神奇,乃是神雾所建。在我看来,此处奇景,当胜过名山古刹。”
刘昱笑道:“俗话说:‘观景不如听景。’那雾抬寺虽说有些来历,其实寺庙不过一殿四房,若是游玩,在片刻之间,便可看遍全寺。”
紫裳微微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刘昱道:“听两位口音像是河东人氏。”
紫裳道:“妾身娘家是在河东,拙夫故园乃是直隶宣府,现下在京城做事。”
刘昱道:“两位可曾见过大海?”
紫裳道:“听闻此地距北海只有三十余里,距海如此之近,当地人时常便可到海滨一游。我们夫妇均生在内地,都未见过大海。”
刘昱道:“这几日,两位若是觉得烦闷,可到北海游玩。只是……只是在北海之滨看海,两位怕是有些失望。”
紫裳奇道:“大海万顷碧涛,波澜壮阔,使人看了心旌澎湃,万丈豪情,我们如何会生出失望之情?”
刘昱道:“小人这些年来也随海船多次出海,见到别处海滩,皆是黄白的沙滩,而此地则是褐色的泥滩,实是让人百思难解。别处的海滨,沙滩碧浪,景色甚有情致,而在此地海滩、海水则皆是红褐之色,全无怡神之感。”
紫裳轻声道:“北海之滨,原来竟是如此。”
唐轩听了刘昱一番话语,心中也感奇怪。
刘昱道:“两位若是观海,需乘大船出海数十里,方可见到万顷碧波,一洗如蓝,才能见到想象中的大海。”见紫裳轻轻点头,刘昱又道:“凡事有一利,便有一弊,反之亦然。此地海滨虽是泥滩,全无景致,但海中出产之物,味道甚是鲜美,沙滩之海所产之物与之相比,则是远远不及。”
紫裳道:“请问刘管家,若是出海数十里,可否当日而返?”
刘昱道:“距此最近的海岸,虽说只有三十余里,但那里全无人烟,更无港口,无法出海。从此地出海,须经潮河从北塘出海口方可入海。北塘海口距此径直八十余里,但潮河九曲,水路却要加倍。因此若是到海上游览,当日无法返回,需在海上过夜。”
紫裳目光闪动,说道:“能否劳烦刘管家准备一条海船?我夫妇二人明日一早想出海一游,去看看海上的风景。”
唐轩忙道:“若是看海,我二人骑马到海岸一览即是。切不可为了一己之乐,烦劳多人。”
刘昱笑道:“无妨!我家主人多次叮嘱,要小人服侍好好两位贵客。再者,海船水手家中便有,明日找上几人陪同两位。在岸上久了,他们也想出出海、吹吹风。这点儿小事不算什么,蓝英雄无需介意。”
紫裳推了一把唐轩,娇嗔道:“夫君只知练武,其他事理一概不懂。刚刚妾身不是说了,在人家家里做客,若是过于客套,同样也是失礼。”说着又抓住唐轩的手轻轻摇晃,娇声道:“夫君,妾身从未见过蓝色的大海,你就让妾身见一见吧,夫君……”
唐轩满脸通红,无奈说道:“那就有劳刘管家了。”
刘昱笑道:“蓝英雄无需客套。”
唐轩又道:“只是出海数十里,是否无需海船,驾上轻舟即可?”
刘昱轻轻摇头,说道:“那可不行!只要入海,便是风波难测,为了安全起见,还需使用海船。”
紫裳道:“出海不是练武,夫君你若不懂,不要随意说话。刘管家乃是海上的大行家,一切由刘管家费心操办。”
刘昱道:“贤伉俪请安坐,小人这就准备。”说罢,便走出房去。
见刘昱走远,唐轩埋怨道:“紫姑娘你为何如此麻烦人家?自古道:客随主便。而你一再却说:做客若是客套,便是失礼这等言语,这岂非强词夺理?”
紫裳一转身,面对唐轩,鼻尖几乎相碰,说道:“成大事者,第一要务,便是使人!若是连差遣数人一舟,都心存不忍,将来如何做得高位?如何指派万马千军?”
唐轩只觉紫裳吐气如兰,其身上奇异的香气,更是扑鼻入脑,使人战栗,于是连忙后退。
紫裳柔媚一笑,转过话题,说道:“那拜师一事,不知好学生想的如何了?”
唐轩苦笑一声,说道:“在下并非好武之人,身上这点儿武艺,都是情不得已而学成。在下天生鲁钝,紫姑娘那些高深的点穴、拂穴功夫,不一定能学,因此这师,还是不拜为好。”
紫裳眼珠一转,笑道:“唐大人放不下脸来拜小女子为师,倒也情有可原。不如这样,小女子先拜唐大侠为师如何?”
说罢,在唐轩面前拜倒,大声说道:“弟子紫裳,拜见师父。”
唐轩一把将紫裳扶起,满脸通红,说道:“紫姑娘你这是何意?”
紫裳仰面说道:“拜你为师呀!”
唐轩急忙后退两步,说道:“紫姑娘学识远在唐轩之上,和我能学什么?至于武学,我只是内力稍强一些而已,其他武技远不如你。但我学的这门内功,又很是刚猛霸道,紫姑娘的身体又是有些羸弱,并不适合练习……等假以时日,我悟出稍稍温和的心法,再传于紫姑娘。”
紫裳笑道:“我就不信,唐兄这等人物,便就一无是处!实在不行,紫裳随唐兄修习话本评书便是。”
唐轩道:“紫姑娘说笑了。紫姑娘要想学话本说书,可去找秦渊秦先生……”说话之间,忽然心中灵光一闪,说道:“我还真会一样较为稀奇的东西,不知紫姑娘是否会感兴趣?”
紫裳双目一亮,说道:“唐兄请讲。”
唐轩道:“我会些番语,便是西方日落之处那些番邦小国的土语。”随即说了几句法兰西语。说罢,眼前浮出脱不花清秀的容颜。不觉中,眼神黯淡了下来。
紫裳一脸兴奋之色,大声说道:“不想唐兄还有这等本事!刚刚我就在说,像唐兄这等人物,如何只是武功盖世?除了武功,必然会有惊世之技,果不其然,被我猜中。”说着上前两步,仰头看着唐轩,说道:“刚刚那几句番语中似有紫裳之音!请问唐兄,那些话若是译成中华之言,却是何意?”
唐轩道:“这几句番语,乃是一个叫做法兰西小番国的土语,译成京师方言便是:‘紫裳姑娘,高雅大方,温柔贤淑,彼美孟姜,才智过人,女中子房。’之意。”
紫裳眼中满是柔情,低声道:“紫裳多谢唐兄夸奖。”说着在唐轩面前踱起纤巧的细步,又道:“那就等我们从海上游玩回来,你我每日各用一个时辰教学。我学番语,唐兄学点穴,看谁学得通透。”说着纤纤玉指在空中一晃,指间便多了一颗松子糖,说道:“唐兄点穴学好了,我便奖励唐兄吃糖。”说话之间,将松子糖放入唐轩口中,又道:“紫裳若是番语学好了,唐兄奖励紫裳什么呢?”
唐轩嘴里含着糖,胡乱说道:“紫姑娘若是番语学好了,我奖励……奖励糕饼,今日我就上街去买一些糕饼回来。”
紫裳笑道:“奖励糕饼?一日三餐之后,唐兄还要奖励紫裳吃糕饼?莫非想让紫裳吃成杨贵妃?”
唐轩疑惑道:“那要奖励紫姑娘什么呢?要不我也奖励紫姑娘吃……吃糖……”
紫裳又是上前一步,脸色绯红,眼中柔波似水,说道:“我想就让唐兄将刚刚说出的那句番语做为奖励。”
此刻,两人几乎近到四唇相碰,唐轩脸上一红,连忙后退,说道:“那好,那好,紫姑娘学得好时,我便以此话当做奖励。”
说话之间,唐轩看向窗外,又道:“天色快近午时,昨夜已与秦兄约定在那茶肆见面,不好让秦兄久等,此刻我便去了。”
紫裳满脸笑意,说道:“唐兄前去赴约,那我呢?我是否可以随驾前往?”
唐轩脸上现出难色,说道:“昨夜与秦兄约定单独相会,把酒一醉,若是带上紫姑娘前去,一来事先没有约好,二来嘛,那场景会不会……有些拘谨?”
紫裳眼珠转动,说道:“好了,好了,不能让唐大侠为难,紫裳不去便是。”说着眼中闪过一丝狡慧之色,又道:“人道是:痛饮千杯男儿事!要是有一女子在旁喋喋不休,还真是煞了风景,因此我哪也不去,只是老老实实在这房间里睡觉。”
唐轩忙道:“如是甚好,昨夜睡得晚了,此刻紫姑娘正好在房中休养生息,也好明日去海上遨游。”说罢,想到刚刚紫裳眼神似乎不对,心道:这妖女一向诡计多端,现下嘴上说得如此爽快,着实有些反常。于是说道:“紫姑娘莫非要跟在我的身后,悄悄前往……”
未及唐轩把话说完,紫裳怒道:“都道唐大人笃诚君子,今日却让人觉出乃是十足的小人!居然还说我要悄悄跟随于你,本姑娘为何如此?你们两个臭男人喝酒胡混,能有什么可看?”说罢,一脸忿忿,冷笑不止。
唐轩一脸尴尬,连忙施礼,说道:“唐轩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下给紫姑娘赔罪,还请紫姑娘大人大量,原谅在下之过。”
见唐轩向自己一揖到地,紫裳闪身躲开,说道:“唐大人之礼,偷偷跟在人家后面、鬼鬼祟祟的小女子可不敢当。唐大英雄与秦大英雄两雄相会,唐大英雄如何才会放心小女子不会悄悄跟随?莫不是要将小女子锁在屋中才肯放心?”
唐轩忙道:“紫姑娘还请息怒。那秦渊性情豪爽……要不紫姑娘就随唐轩一同前往。”
紫裳白了唐轩一眼,冷哼一声,说道:“此时才说出这话,本姑娘懒得理你。”说着轻轻一跃,便轻飘飘地飞到床上,侧身脸朝床里躺了下来。
唐轩连忙走到床前,取过一床丝被,轻轻盖在紫裳身上,说道:“今日之事,都是唐轩的过错,紫姑娘还请不要生气,切莫伤了身体。”说罢,走出房门。
刚出房门,唐轩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推门又走进屋内,却见紫裳在床上已然坐起。
见唐轩进屋,紫裳微微一愣,冷哼一声,又是面朝床里躺了下去。
唐轩小心说道:“刚刚忘记了,紫姑娘你想吃点儿什么,我好在镇上给你买来。”
紫裳又是一声冷哼,一动不动,并不回话。
唐轩轻轻摇头,一脸无奈之色,这才将门轻轻带上,向外走去。
出了崔府,来到街上,唐轩辨别方向,便向那间茶肆走去。此时,已近午时,街上人流车马不断,很是热闹。
唐轩看着往来的车马人流,心中想到:昨夜留在陈府的那些人,此刻可还在镇上?雨儿呢,可是已随林崤返回京城?林崤性情孤异,雨儿在他身边,不知是否轻松快乐?
胡乱思想间,转过十字街口,一抬头,见秦渊站在茶肆门前,正向这边眺望。
唐轩见了,急忙快步走上。秦渊也看到唐轩,大声喊道:“蓝兄弟!蓝兄弟!”说着向唐轩走来。
两人走到一处,秦渊笑道:“为了你我弟兄之约,愚兄我今日草草说了几段,免得到了紧要之处,有些人又是不依不饶。”说着看向唐轩身后,说道:“弟妹呢?弟妹去了何处,如何还没到来?”
唐轩道:“你我兄弟之会,她……她说不好打搅。再者,昨夜睡得过晚,她有些劳乏,留在崔府歇息。”
秦渊轻轻点头,说道:“弟妹身体不适,休息也好。”说着抬手一指,又道:“你我兄弟便到这家酒楼一聚。”
唐轩抬头看去,见不远之处,一座酒楼颇是古雅,正午日照之下,可见匾牌之上刻有“宝月轩”三个颜体大字。
二人来到楼上,见酒客不多,便在一张临窗的桌前坐下。伙计上来招呼,秦渊叫了四个热炒,五斤白酒。
唐轩忙道:“小弟酒量甚浅,莫非秦兄海量,不然五斤烈酒,如何饮下?”
秦渊笑道:“蓝兄弟神功盖世,昨夜把酒一醉之语,又很是洒脱,为何今日见到区区一坛老酒,便生出畏惧之色?”
唐轩笑道:“实不相瞒,小弟饮下一斤酒,便要醉到西洋州了!”
秦渊道:“兄弟若是醉到西洋州,愚兄我飘洋过海随你前往。”
说话之间,秦渊将酒倒满,两人连喝了三碗。
秦渊满面喜色,说道:“很好!很好!蓝兄弟言行不一,做的比说的要豪爽得太多!俗语道:喝一分酒,长一分力气。反过来也是一样,内功深厚之人,这酒喝下后,自当白水一样!”
此时,店中陆续上人,不大一会儿,楼上便上了六、七成的座位,一时几个伙计忙得不可开交。楼上这些酒客,从装束看,大都是往来客商,也有当地士农。
邻桌刚刚坐下的两人,显得与众不同。其中一人,五十余岁的年纪,一袭黑衣,相貌狠恶,一口小镇当地的口音。手上戴着一副薄皮手套,吃饭时也不摘下。另一人,大约二十左右,生得身材瘦小,五官清秀,一袭青衫很是得体,与伙计说话的声音,却是一口吴音软语。这同桌的两人像是不识,从未交谈,每人都是浅啜慢饮,又时时凝神,似有所思。
秦渊又将酒碗倒满,说道:“蓝兄弟是何方人氏?武艺这般了得,为何未在江湖上听过兄弟的名头?”
唐轩三碗酒下肚,似是酒意上涌,说道:“小弟直隶宣宁人氏,若算行走江湖时日,应从去年冬日计起。”
秦渊道:“可是蓝兄弟一直闭门练剑,技成之后才行走江湖?”
唐轩长叹一声,将酒碗端起,一饮而下,说道:“小弟近年所历之事,实是一言难尽!”
秦渊将酒喝了,放下酒碗,眼中现出疑惑之色,说道:“蓝兄弟意气风发,武艺大成,神仙眷侣,傲游江湖,却为何发此喟叹?”
唐轩拿起酒坛,将两人酒碗倒满,看向秦渊,说道:“我与秦兄一见如故,不该虚言遮掩,当是实情相告。秦兄可还记得,昨晚夜宴之上,那些人提到的那个大反叛、大汉奸、大淫贼唐轩?”
秦渊轻轻点头,说道:“关于那人,愚兄倒也有所听闻,那人近些时日在江湖上臭名昭著,甚有风头。据说他勾引蒙古番兵来犯我朝,而他又在蒙古杀戮奸淫,坏事做尽。又听说他已潜回中原,意欲图谋不轨。”
唐轩轻声道:“不瞒秦兄,那个唐轩便是小弟,小弟便是那个唐轩。”
秦渊脸色微变,眼中又现疑惑之色,说道:“愚兄在宝坻县城见过唐轩的图形,与蓝兄弟并非一人……”
唐轩道:“小弟此时乃是易容后的模样。”
秦渊仔细看向唐轩的面容,奇道:“愚兄自诩有些眼力,但无论如何看不出兄弟易容的痕迹。没想到兄弟还有这般神技。”
邻桌那个身材矮小、面目清秀之人,忽然站起身来,走到另一窗前,向外不停张望。那一脸狠恶之人,瞥了唐、秦二人一眼,面露嘲讽之色。
唐轩道:“小弟哪里会这等灵巧之术?此乃那位紫姑娘所为。”
秦渊轻轻点头,说道:“一看弟妹,便知兰芷蕙心,冰雪聪明,乃是不世出的才女。”说话之间,两人又是将酒一口喝了,秦渊又道:“昨夜见了蓝……唐兄弟为人,愚兄便知你的那些传闻,什么反叛,什么汉奸,什么淫贼,都是子虚乌有之事。退一万步讲,即便有些事,兄弟你真是做了,那也是情不得已而为之!”
唐轩听了,大是感动,与秦渊更生亲近之感,又想起那些竟遇,不觉之中,垂下泪来。
秦渊轻叹一声,说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兄弟你心中有何委屈、有何难事,只管与愚兄道来。愚兄不才,定会全力相助。”
唐轩将两人酒碗倒满,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借着酒力,从秋日郊游遇到齐天北,一直说到从蒙古回归故土,便是正统血诏之事都与秦渊说了。其间只是蓝裳秘笈与脱不花夜帐红囊缠绵之事,隐去未说。
秦渊听罢,脸上满是惊异之色,说道:“不想天下竟有这等奇事!愚兄此时才知,为何兄弟怀中藏有也先令牌。再者,兄弟竟与龙浪义结金兰,得其真传,而龙浪又身负重伤,生死不明,想来真是让人唏嘘不已。愚兄便是看尽古今话本,也未曾见过这等离奇的故事!”
此刻,那身材瘦小、面目清秀之人,从窗前走回桌上,慢慢拿起茶水,放在唇上纤纤啜了一口,双眼看向窗外,像在想着什么。那一脸狠恶之人,一手端着酒碗,另一手轻轻敲打着桌子。
秦渊面色凝重,说道:“其他之事暂且不论,就血诏之事,唐兄弟请恕愚兄直言,太上皇用意颇是险恶,兄弟此时已陷两难之地。”
见唐轩默然不语,秦渊又道:“那个棘手的案子,兄弟若是不办,便是有负圣恩;若是放手去办,不但会触及权臣,更会惊动当今天子……唐兄弟虽说神功盖世,但也会身陷危局,凶多吉少!”
唐轩轻轻点头,说道:“紫姑娘也与秦兄一样认同。”
秦渊笑道:“紫姑娘?唐兄弟为何一再称呼弟妹紫姑娘,可是燕尔新婚,一时未曾改口?”
唐轩脸上一红,说道:“其实小弟与紫姑娘并未成亲,只是一路同行的朋友关系。”
秦渊奇道:“未曾成亲?她为何当着众人之面,一口一个夫君的称呼兄弟?”
唐轩脸上全是无奈之色,说道:“都是那妖女油嘴滑舌,在调侃小弟、调笑众人。唉,那妖女与孟一辰、赵青宇那两个小东西一样,最喜说些云山雾罩、不着边际的话语。”
此时,邻桌之上,传来酒碗重重墩在桌上的声音。那身材瘦小、面目清秀的少年,却是看着面前的酒杯呆呆地出神。
秦渊道:“紫姑娘可就是传闻中得了蓝裳秘笈的那个紫裳?这些时日,传闻她与唐兄弟在一起。昨夜夜宴,陈仲庭那几个东西,更是多有谈论。”
唐轩道:“紫姑娘便是紫裳。说她等到蓝裳秘笈,那是陈仲庭他们放出的谣言。小弟可以担保,她确是未得蓝裳秘笈。”说话之间,看向窗外缥缈的白云,说道:“蓝裳遗下的秘笈,若非知情,只怕无人能得!”随后又将魔云雪谷中发生的事简要说了。
秦渊轻轻点头,说道:“江湖中的那些传闻,原来竟是如此。陈仲庭他们放出那些谣言,当是别有用心。”
唐轩轻声道:“紫姑娘虽说爱出一些风头,但人心地很好,时刻都为小弟着想,时刻都想让小弟有所作为,出人头地。”
秦渊道:“唐兄弟今后做何打算?真要到京城去办那件本就无法完成的案子?”
唐轩正色道:“既然小弟答应了太上皇,不论前方是火是水,都要径直走下去。”
秦渊略一沉吟,说道:“愚兄不才,愿助唐兄弟一臂之力。”
唐轩心中一热,说道:“此事凶险难测,小弟如何让秦兄涉险?”
秦渊面色一沉,说道:“唐兄弟何出此言?你我兄弟一见如故,唐兄弟又是忠义率直之士,着实让哥哥心中敬佩。你我能在这个小镇相遇,其中便有天意。而今唐兄弟身有为难之事,愚兄如何袖手不管?”说到此处,秦渊眼中满是暖意,又道:“愚兄有一事相求,不知唐兄弟能否答应?”
唐轩道:“秦兄有事便说,只要小弟能够做到,一定去做。”
秦渊道:“你我一见如故,今日在此地结为兄弟如何?”
唐轩大喜,说道:“正合小弟之意!你我兄弟可是要买些灯烛香锞,找一安静之处,将结拜之礼行下?”
秦渊笑道:“你我兄弟都是豪爽之士,那些繁文缛节大可免去。莫非不去焚香叩拜,将来便要将兄弟之情悔去不成?”
唐轩忽然想起,与龙浪义兄结拜之时,义兄也曾说了类似话语。此刻,望着窗外,望向远方,想起与义兄结拜时的情景,想到义兄仍无音讯,不由心中满是怅然。
秦渊道:“这年岁嘛,一看便知。哥哥我今年三十有三,兄弟你现下可有二十四、五?”
唐轩道:“小弟今年二十九岁。”说罢,站起身来,到得秦渊身前,纳头便拜。
秦渊急忙起身,将唐轩扶起,说道:“兄弟不可拘礼。”
酒楼上的酒客,见唐轩突然跪下给人磕头,纷纷侧目看来。那一脸狠恶之人,向这边瞥了一眼,冷哼两声,脸上满是不屑之色。那面目清秀的少年,坐在桌上,神色更显不安。
唐轩坐回原位,说道:“听哥哥讲话有些关东口音,哥哥可是关外人氏?”
秦渊道:“愚兄老家在关外辽阳,愚兄在那里长大。老母去世后,便四处游荡,全无定所。半年前来到这个小镇,见这里民风淳朴,安宁宜居,便住了下来。半年来,已与此地士人混得厮熟。”
唐轩道:“小弟见哥哥精气内敛,气沛神凝,内功着实深厚。但未曾见过哥哥出手,不知哥哥的师承门派。”说着脸上一红,又道:“看小弟这话说的,竟是全无自知。其实小弟江湖阅历甚浅,便是看到哥哥出手,同样也看不出哥哥的师承来历。”
秦渊轻声道:“愚兄的武艺乃是家传。”
唐轩道:“原来哥哥家学渊源,是叔父他老人家亲传的武艺。”
秦渊轻轻摇头,说道:“我的武艺并非家父所授,而是我自行习练。在我很小的时候,家父便不在了。”说着秦渊眼中现出凝重之光,说道:“我那时很小,但仍是记得,先父生得粗豪威猛,喜好喝酒,总爱大笑。特别是将我抛到空中,将我吓哭之时,更是大笑不止。先父使一柄雷天大斧,舞动起来,方圆五丈之内,皆是风雷之声,当年在京城颇有武名……”
唐轩道:“叔父他老人家当年可是京师的武官?”
秦渊道:“先父曾是锦衣卫中的大汉将军。”说着一双环眼看向窗外,看着天上缥缈的白云,凝重的目光仿佛随着白云飞向远方……许久,许久,秦渊缓缓说道:“那是永乐三年,那一年我四岁,先父在一天早上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记得,那天出门前,先父将我抱起,亲我的小脸,他坚硬的胡子扎得我不停乱叫……唉,时光过得真快,一转眼,二十九年就这样过去了!”
见唐轩默默点头,秦渊又道:“记得又过了一年,我母亲带我从京城回到辽阳。那时我总是追着母亲问父亲去了哪里,几时回来。我母总是说,父亲去了天上,夜间回来,回来进入我们的梦中。于是我一到晚间,便早早睡下。我母亲真是没有骗我,父亲真是常常在梦中到来,但每次又都是匆匆而去,我抓不住他的手……有时父亲未来梦中,我便偷偷从床上下来,来到庭院,坐在石阶上,抱着双膝,仰头看着天上,看着夜空,看着星星,只希望父亲大笑着从上面向我走来……”
听着,听着,唐轩不觉落下泪来。忽然隐约听到旁侧有啜泣之声,转头看去,见那面目清秀的少年正在小声哭泣。又见那一脸狠恶之人的眼中也闪着莹莹之光。
秦渊续道:“我七岁之时开始练武。祖父晚年将一身武艺写成书册。二十五岁那年,母亲病逝,我就开始在外闯荡。这些年行走江湖,听到了很多讯息。其中一个,便与先父有关。”
秦渊将酒碗端起,一饮而尽,擦擦嘴角,又道:“永乐三年秋天,西域帖木儿国国主‘跛者’帖木儿亲率五十万大军来犯我朝。当时朝中有人献策,选派武艺精绝的勇士,在半途险峻之地设伏,狙杀‘跛者’帖木儿以退敌军,此计为永乐帝采纳。先父等七人被朝廷选中,奔赴西域,在花剌子模故地奥特拉尔城西五十里处,重创贼酋‘跛者’帖木儿,使其当夜死在军中,贼军随后自行退去。但先父七人也都在此战中殉国。”
唐轩猛然想起,去年党天朋曾说被选中的九人中有一人名叫秦武。于是说道:“叔父他老人家的名讳可是上秦下武?”
秦渊奇道:“兄弟初出江湖不久,竟是知晓此事。更让哥哥没想到的是,还能说出先父的名字!”
唐轩道:“去年冬日曾听河东潞州‘以天为朋’党天朋说过此事。”于是将党天朋说的那些话,简要与秦渊说了。
秦渊轻轻点头,说道:“党天朋所言,大都应是实情。当年愚兄曾到潞州天朋楼找过党天朋,以故人之子的名义要见他,想从他那里知道一些当年的情况。但他并没有见我,只是让伙计送出三百两银子。”
随后,唐轩又将古洞壑底的经历,也简要说了。秦渊听了,大是惊异。
此时,邻桌之上,那一脸狠恶之人,眼中却是似笑非笑,不时瞟向唐轩、秦渊二人。那身材瘦小、面目清秀的少年,又是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又向窗外张望,神色有些不安,像是有人应来未来。
秦渊目视唐轩,眼中满是深意,说道:“刚刚兄弟自说经历,只因正统血诏之事太过惊人,故而先是提及。而兄弟与圣天逆教的那些瓜葛,此刻愚兄看来,也并非好事。”
唐轩长叹一声,黯然说道:“若非秋日郊游遇到齐天北,便不会有后来的遭遇。即使不做那个挡人财路的知事,现下也在故园看书下棋,自在清闲。唉,也许这就是天意!”
秦渊道:“圣天逆匪早在三十年前便被朝廷剿灭,现下虽说死灰复燃,但终是一群乌合之众,难以动摇朝廷根本,那些人最终仍是死路一条。兄弟远离他们,实是明智之举。”
唐轩道:“为一己之荣耀,置万千人性命于不顾,非君子所为!小弟便是到死,也不会去做。”说着竟是接连喝下两碗酒,随后放下酒碗,凝神说道:“别说小弟与圣天全无瓜葛,便是……便是真有干系,小弟为了天下不再有弥天的血雨,不再有无边的杀戮,也定要将圣……圣天在我手中散去……”
秦渊道:“兄弟悲天悯人的情怀,着实让哥哥敬佩!”
此刻,那清秀的少年走回座位,复又看向窗外幽蓝的长天,眼中闪出莹莹的泪光。那一脸狠恶之人,将手中酒碗一礅,将脸转向窗外。
秦渊道:“昨夜夜宴,先由陈仲庭提及二十八年前那件子虚乌有之事,随后多人附和,半途樊仲那厮又大肆喧嚣,更有孟一辰在一旁旁敲侧击,来回牵引。如此情景,兄弟可是觉得诡异?”见唐轩默默点头,秦渊又道:“据说朝廷对圣天逆匪的策略,由正统朝的一个字“杀”,换成了如今景泰朝的两个字“择杀”。愚兄以为,这是有高人在为朝廷献策,而被朝廷采纳。因为圣天逆教死灰复燃后,其中那内讧之火,始终都在暗处悄悄地烧着!”
唐轩道:“哥哥分析的甚是有理,紫姑娘也曾这样认为。”
秦渊道:“圣天逆教当今没有教主,据说是由一个名叫圣展弘的副教主主持教中大局。据说这几年,无论是圣天逆匪,还是朝廷,都是在极力找寻当年圣天少主蓝中玉的那个遗腹子,也就是昨夜夜宴之上多人一再提及那个孩子。但几年下来,那孩子双方谁都没有找到。”说着目视唐轩,轻轻摇头,又道:“过去二十八年之久,何况本来就是子虚乌有之事,便是有天大的本事,那个孩子也不可能寻出!”
见唐轩目光凝重,默默点头,秦渊又道:“据说近来圣天逆匪要立副教主圣展弘为教主,但教中也有多人反对,理由便是那蓝逆的遗腹子并无确切不在人世的消息。而教中更多的人则与愚兄一样,认为那孩子早已不再人世,抑或认为此事本来便是虚无。据说两派争执不下,随时都有内讧之势。”
唐轩轻声叹道:“唉!三十年前,那场冲天的大火……那些人、那些事究竟都是为何?为何今日还要如此?……”
秦渊眼中闪出神光,说道:“便在圣天逆教中传出拥立教主之时,在传说中那孩子丢失之地,竟然摆出这样一场夜宴,而且又将当年之事争论的那般详实,不得不让人往深处去想。”
唐轩道:“哥哥之意,莫非在说这是朝廷故意散出那孩子还在的舆论,为的是引发圣天教的内讧?说着神色一凛,又道:“若是如此,岂非将无辜的崔老先生涉及其中?圣天教会不会前来找他的麻烦?”
秦渊道:“当时我也有这样想法,因此在夜宴之上,才对他们的说词加以驳斥。但后来仔细一想,此事也不会对崔老先生有何不利。圣天逆教也许对此次夜宴不屑一顾,全然不做理会。再者,圣天逆教虽说对朝廷官员手段狠辣,但对百姓还算温和仁义,从未听说圣天逆匪伤及无辜百姓之事。此外,若是他们找到崔老先生,那便是他们信了那些子虚乌有的传闻,是认为崔老先生救了那个孩子,也是说救了他们的教主,那么崔老先生岂非就是他们的恩人?那些逆匪一贯鼓吹以仁德行之天下,他们如何会伤害他们的恩人?因此既便那些逆匪找到崔老先生,只要应对得当,应该不会有任何事情。”
唐轩听得连连点头,说道:“哥哥说得有理。”随即又是问道:“那个樊仲是何来历,哥哥可是知道?此人武功甚是了得,像是并不惧怕锦衣卫。而且在天朋楼上,从圣天教江渭手中抢去那方雕花墨玉盒,并将江渭打伤,而又全身而退。”
秦渊道:“此人我也不识,也从未听人说起。从孟一辰对他自称下官来看,他应是有些来历。哥哥我这些年游历天下,曾在京城住了几年,后来觉得那里烦乱,这才来到这个宁静的古镇。去年景泰登基,京中便有传闻,说是景泰在做郕王之时,王府中便有多名死士,以侍卫的身份随在左右。景泰登基以后,那些人除了少数人仍留在景泰的身边,其他人便散在了各地,直接听命于景泰。那些人虽是不多,但景泰却赋予他们极大的权力。那些权力,甚至还在锦衣卫那些高官之上。愚兄想来,那个樊仲,也许就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唐轩听了这话,当即想起樊仲在天朋楼上戏弄甘芾的那些事,甘芾派人去那间雅室求助,明明林鹏与李怀宗都在其中,但全未外出,任由他人欺辱部下。当时自己觉得很是奇怪,现下听了秦渊说出这个秘闻,心中这才明白,以林鹏的精明与李怀宗的奸猾,当是知道樊仲敢当众如此做为,不是疯子,便是有那特殊的来历,或是早就知道樊仲其人,并得知他到了潞州。
秦渊又道:“至于樊仲抢走的那个雕花墨玉盒,此刻也许到了景泰手中。但个中神话,像是已经破灭。其实早该如此,如何身有此物,便能无敌于天下?实属怪力乱神之荒诞谬论!”
唐轩眼中闪过忧色,说道:“昨夜哥哥招惹了那个樊仲,他如此大的权力,会不会要报复哥哥?”
秦渊笑道:“愚兄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怕者何来?再者,哥哥虽说比不上兄弟神功盖世,但对自身功夫还多少有些自信。嘿嘿,便是‘冷翼大鹏’前来,恐怕他也不一定占上多少便宜!”
此时酒楼之上食客大都离去,邻桌上的清秀少年也已会钞下楼,只余下那一脸狠恶之人,坐在桌上,面含哂笑,不时瞥向唐轩、秦渊二人。
秦渊晃晃酒坛,笑道:“坛中之酒无多,我二人是否再叫上一坛?”
唐轩连忙摆手,说道:“小弟生平从未如此痛饮,若是再喝,小弟真要到西洋州远游去了!”
秦渊将坛中剩酒倒入碗中,笑道:“兄弟既然不想再喝,今天就先喝到这里,你我兄弟将这收局之酒干下。”说着,两人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
秦渊放下酒碗,续道:“哥哥我虽说生性不羁,喜乐清闲,厌恶为官,痛恨贪官污吏,但先父以身殉国,节烈而死,因此我还是心向朝廷。刚刚就与圣天逆教瓜葛之事,兄弟你说出那番话语,着实让哥哥欣慰!”
唐轩轻声道:“自幼老父教导:为人要笃诚正直,与人为善;要安分守己,忠于朝廷。这些教诲,小弟终身不敢忘记。”
秦渊道:“兄弟几时入京?太上皇交办的那件事,哥哥自当全力相助。”
唐轩道:“等崔老先生返回,见上一面之后,即刻入京。”
秦渊道:“崔老先生去了哪里?可是有事?”
唐轩道:“今日一早,崔老先生去了大兴府,说是盐官相招,听候盐政下达新近指令。崔老先生临走时说,三五日便可返来,并再三叮嘱小弟,在其回来之前不要离开。”
秦渊笑道:“这样正好,你我兄弟二人,可偷得数日之闲,天天在此饮酒说谈。”
唐轩道:“小弟与紫姑娘明日要乘舟出海,到北海一游,哥哥一同前去如何?”
忽听邻桌传来一声大响,一个酒碗已碎成数瓣。
秦渊笑道:“兄弟与紫姑娘青春年少,一对璧人,畅游海上,醉情碧波,哥哥我这一张老脸如何一道掺和?等兄弟与紫姑娘从海上回来,见过崔老先生,哥哥同你们一道进京,去办那件正事,那是行在一起,倒还可以。”
两人出了酒楼,拱手做别。秦渊仍是去了茶肆,唐轩向崔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