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安已经被秦中和请过一回了,这次少郡相邀,本不想再来。可见请帖中言辞恳切,似乎别有深意,便与霍长瑜相伴着一起来了。长瑜还带了长子霍庭瑄,这个小人儿已经出落的清秀挺拔,个头都挨到父亲肩膀了。
少郡先与王伯安见礼,又与哥哥打招呼。霍长瑜叫儿子给少郡行礼。
庭瑄躬身一礼,略带童稚的声音道:“学生庭瑄向丞相大人问安。”
秦中和也赶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庭瑄,夸了他一通的人品相貌,便接着王伯安进屋。
少郡拉住侄儿,看他双眼含笑瞅着自己,便对霍长瑜道:“令郎如此年纪就勤勉博学,大了定也像霍兄一样满腹诗书才华。” 说完,拉着侄儿的手,也进了大厅。
大厅里本是此起彼伏热闹的很,见三位朝中大臣进来,便收了放肆,恭敬施礼。有王伯安师生和丞相在,这些人可不敢再卖弄学识了。
少郡清清嗓子,说道:“各位,还有一件喜事要晓谕大家,翰林大学士的大公子机敏早慧、勤奋好学,深得本相喜欢。承霍学士之意,我已收下这位弟子,今日正式收徒,各位也做个见证。”
说完对身边一个丫鬟道:“让莺儿准备吧,再把公主请来。
这事是少郡早就安排好的,不一会儿就在大厅铺红毡、并排放了两张椅子。拜师是另有深意,所以繁琐的仪式一概免了。
少郡道:“我与霍学士虽是同乡,但居外多年,那些家乡的习俗就从简。今日这午宴就权当庆贺了,霍大人看如何?”
长瑜道:“就依丞相,犬子能拜在丞相门下,是他的造化,改日再请丞相过府招待就是。”
婉婷盛装来至大厅,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众位大臣和儒生们面前露面,以往少郡心虚,除了进宫,从不让她在外应酬其他官眷。使得她这位夫人成了众人眼里丞相金屋藏娇的神秘眷侣。
此次露面,为婉婷打开了交际应酬之门,也为以后学士府之行方便,母女见面就指日可待了。
婉婷先见过太师和霍长瑜、韩正等官员,客气相邀他们的夫人来府做客,又接受少郡那些弟子的拜见。
众人见这位公主夫人举止端方,性温和貌柔俏丽,个个敬佩这对天生伉俪,却也不敢正眼多视,违了礼节。
之后,丞相夫妇端坐上首,任庭瑄参拜师尊师母。少郡手把手带庭瑄写字,复又用笔圈了。庭瑄再次跪拜谢过,呈上拜师礼,婉婷又代少郡送了弟子一套珍品文房四宝。
随后一帮的新科进士上前与这位小师弟见礼寒暄。
庭瑄小小年纪知礼得体,生的眉清目秀,又是朝廷重臣之子,如今拜进丞相门下,前途不可估量,论礼节,论仕途,这些人自是不敢怠慢。
庭瑄含笑与师兄们一一回礼相识,又正式拜见几位朝廷官员。此时,梁攸和国子监的两位官员也正好应邀前来,他又给太学的两位老师和梁相致礼。
司业牟沅栗原是汉人,先皇激励儒学,提拔儒士,先后给几名儒学官员赐蒙古名,以示重用。此人在恢复科举中也是王伯安的得力助手。
另一位监丞叫吴籍,国子监职官出身,是一位极力坚守以德教化,反对应试程式化浮夸风的国子监官员。两人经常争辩无果,今日见丞相相约,又收了国子监最小的学童为弟子,两人不约而同像得到一个信号。极力夸赞庭瑄聪明好学,又贺丞相新收弟子,总之是存了一己念头。
少郡怕母亲惦记,着一名仆人把庭瑄送回霍府,庭瑄告辞去了。少郡这才叫莺儿领人去梅园,并嘱咐他们随意,有兴致的可以梅为题,或咏物、咏志、咏人、咏学作诗一首。
丞相此命一下,众人兴冲冲一哄而去,临走还不忘拉了秦中和,说是讨要老国公的墨宝。秦中和不喜与那些儒士探讨,倒乐得与年轻人沾点雅兴,被相拥着走了。
厅里只剩王伯安、梁攸和霍长瑜,少郡又叫回赫英还有吴籍二人,说有事要商议。
兰湮从厅外进来,附在少郡耳边道:“刚才小王爷的回帖送来了,大人现在看吗?”
少郡随手接过抽出,满满一页纸,是用小楷写的一篇梅心赋,用眼一扫,不禁涌起一阵感伤。她忙袖了,对兰湮道:“叫他们准备吧,皇上应该快出宫了。”
兰湮走后,少郡把自己的意思说了。几位便各抒己见,王伯安牟沅栗意见一致,长瑜也是受恩师影响,列了不少科举竞争优化教学中的长处,对旧的理念进行了批评。
赫英、梁攸曾与少郡交换过意见,一时没说什么。独持己见的吴籍却是不让唇舌,他思路清晰,集众家之长,融会贯通不独守一学。提倡学生学习儒家经典和实践结合,培养学生治国治政、教化百姓的能力。入仕前就要奠定人才在道德主体人格的自觉养成。这一点少郡还是认可的。
没有多少时辰可争辩,少郡道:“这些东西争来争去无非是各有所长,没什么结果。我知道儒学推广意义重大,也赞成吴大人的说法。国子监大多是官家子弟,除了科举,他们入仕出路大多在此。科举试贡是晋升的阶梯,人品直接影响到官场风气和百姓对一朝政权的认可,你们说这教养重不重要?”
她看了王伯安一眼,继续道:“王太师说服先皇恢复科考,为儒学治国立了头功,可真正能让儒学真谛深入人心,却是任重道远。许多官学有明显的功利驱使,学生不以修身,不以养德,皆以投机渔猎剽袭为学,心怀己利,不畏公心。如此不正身,何以为官,即为官,不成贪官,也是庸官。”
兰湮进屋,带来皇上的消息,说皇上与一百侍卫已经出宫,不到半个时辰就会到府。
少郡舒口气,对身边的官员道:“众位大人,请恕本相隐瞒,皇上一会儿来府赏梅。方才所谈并非我空穴来风,皇上也有此意,今日与众儒士聚会,就是想知道大家的想法。届时众位同僚要敞开心胸,这关系到纠正学风,以正官气的大计”
秦府的梅林一年比一年繁盛,虽比不过江南,却是这京城一绝。尤其没去过江南的人对此景稀罕的很。
冗叔尧一帮年轻人里有两位南边来的儒生,借此谈起家乡景色十分得意。北方人里也有不服气的,祝仕梁的一位同乡就拿出北疆的辽阔和雄伟炫耀。若不是仕梁从中插科打诨,一定会争的面红耳赤喋喋不休。
今科蒙古状元余乾和两位年龄大点的没有凑堆,正与赫英做一处聊着。霍长瑜和恩师叫上牟沅栗躲在梅林桥边的石凳上说话。近午时的阳光,向梅林洒下一片温暖,使人并不觉得十分寒冷。
秦中和亲自检查督促着午宴的准备,今日宴会是为赏梅,没那些游戏娱乐,吃饭也随意。大厅里五桌,中厅一桌,或厅中畅饮或梅林小酌客人自便。又为皇上准备了一间装潢小巧精致的会客厅,不过也要看皇上的意思,或是与大臣同吃,就由皇上决定。
至于宫里的侍卫,他们还要警戒,只能是大盆的菜饭端到院里去了。这次宴会。预计要招待一百五十来人,秦府算是破费不少,年节用度提前支出,还翻了几倍。可他明白,这次皇上虽是便装出宫,按常礼接驾,但在朝廷官员里也属荣幸了。
鲍硕进府,先是受了一众官员的拜见,又与王伯安等寒暄几句,便独叫了少郡陪着在梅林里观赏。
少郡理应尽地主之谊,伴驾是应该的,她见吴籍落单,便叫他跟着自己。
有美貌的女相陪着,嗅着阵阵梅花的香气,鲍硕心旷神怡,别提有多惬意。
他挨近一株殷红的梅树,在一朵盛开的花朵上闻了一会儿,奇道:“觉得满园香气,怎么倒闻不出了?”
少郡解释道:“梅花的品种很多,这种红梅娇艳,易于观赏作画,香气却不抵素雅的品种。再说梅花香气清远幽深,并不浓郁。陛下所闻,是梅园自梅开以来不断凝聚的清香,如今整个府里都能闻到呢。”
鲍硕侧头望着少郡,一身湖绿便装长衫,裹着高挑匀称的身材,脸与梅花交相辉映,分外明丽。暗想,难怪她隐匿男子之列几年未露行藏,除了五官清丽,她的脸庞凸凹有致,是那种标致的英俊之气。加上儒雅气质,男装扮相,说她是略带女相的儒家公子一点都不可疑。
他看的入神,直到少郡唤了一声陛下,才脱口道:“好,好,真是极妙,妙极了。”
他心思收回放到眼下的场景,问道:“在北方,梅花并不多见,应不易栽种,贵府是怎么做到的?”
少郡舒了口气,回道:“在家乡时国公夫人极爱梅花,出嫁时便带了花匠,也只限于室内盆栽。后来岳祖父在京有了府邸,便开辟了这座梅园,如今已经繁花似锦,状如梅林。梅花原是被人拟作岁寒三友,不惧严寒,北方这片土壤照样能让它们生长繁衍。”
“就像霍卿,生在南方,却如移值北方的寒梅冉冉而开,不逊松竹。有----”
鲍硕说着,回头发现一位不合时宜的吴籍,不禁住口,问道:“吴先生也在啊!”
吴监丞一躬身道:“回禀皇上,是霍丞相叫臣跟着的。”
少郡道:“臣请吴先生来,也是就官学教育方面想探讨一下,皇上也应看了臣的奏议。”
鲍硕“哦”了一声,眉头微皱,这位吴监丞是父皇尊崇的儒士,国子监的资深职官。自己从小被灌输儒学,一向尊称他们先生,就有不快也没发作。
恰巧兰湮和莺儿过来,兰湮禀报午宴已快备好,老爷让请示皇上是单独用膳,还是与几位大人一起。
莺儿回的是临凤厅备了茶点,请皇上移驾享用。
鲍硕笑道:“单独用膳,那不更是孤家寡人了?霍卿做东,又不能单陪朕,就凑一桌吧。”
少郡也道:“臣也觉这样好。”便对兰湮道:“撤了中厅的大桌分席,这厅里大人都年长些,多上点清淡的,大荤大油的多给大厅里上。”
鲍硕道:“入乡随俗,我就与众卿同席。”
吴籍忙道:“使不得,臣子怎能与天子同盌。”
鲍硕一笑,说道:“朕登基以来虽多次君臣同宴,却从未同席而饮。就破个例,像你们平日那样,我也随意一回。再说,今日有几位还是父皇倚重的儒臣,论岁数应算长辈,就如朕的皇族叔伯和兄弟们,同席有何不妥。”
少郡知道皇上的性子,说好的要随他意,便对兰湮道:“依皇上说的,去准备吧。”然后陪着皇上进了临凤厅。
莺儿斟茶倒水,又把几碟精致糕点端到皇上面前,低头告退。 鲍硕道:“这丫头好伶俐,还有那个兰湮,让你调教的像模像样。”
“府里的管家老弱有病,他儿子忠厚实在精细不足。这丫头从小在府里长大,信得过,还有一位我已经让她接管府里事务。俩丫头也管的顺手了,这次聚会就是她们操持的,忙而不乱,还算好。”
鲍硕赞赏道:“你手下的女子都不弱,像那个叫眉儿的,刚才我们走到石桥那会儿,离院墙近了些,我见她与个壮汉一跃上了墙头,这警戒,哪还用得着我的侍卫。”
若是吴籍不在,少郡定会借机说几句,这会儿却不敢接茬,她走向书案,翻着一摞尺半的宣纸对鲍硕道:“皇上,这是他们乘兴而作,可有兴致一观?”
三人翻看着,里面笔迹各异,鲍硕不擅长作诗,却是读的不少,他抽出一份自己喜欢的字体,看着,指着上面一句道:“素颜初绽濯清露,白蕊倏然香翠微。这句好,濯,倏然,用的很形象,瞬间的一种,一种美。”
少郡看了下署名,是邬兆才,说道:“此人不仅才华好,还不骄不躁性情温和,善解人意,以后也会是位踏实本份的儒官。”
她将手里的一份递给皇上,说道:“皇上再看这一首,以梅咏人,也是难得的心境。”
鲍硕铺在案上,默默读着:盘弓斜映日,铁骨泣血开。艳借光明聚,香自苦寒来。猎猎逆风妒,铮铮梦魂埋。清风人依旧,君与梅独开。 下面签的名字是叔尧.
鲍硕读罢,沉吟道:“这一首赞的梅魂,喻的风骨,怕是纪念一位故人吧。”
少郡道:“这冗叔尧颇有茹正林的胸襟,与他出身也相似,定是感喟茹大人风骨。前面借梅抒志,后面就是以梅比喻茹大人清风永存了。”
鲍硕道:“难怪你对冗孺独具慧眼,我朝自茹修平故去,除了赫英和你,还未有人能与他比肩。”
吴籍跟着皇上和丞相,一直没什么话语,仔细翻阅诗句默默欣赏着,也禁不住脱口赞道:“这批进士文采是没得说,其中咏志的句子也不少。若是诗如其人,里面倒有些德才兼备的。”
鲍硕道:“开了科举成效显著,霍相和赫英、茹修平等人不都是脱颖而出的朝廷栋梁。”
“是,皇上说的是。”吴籍唯唯应着。
秦中和亲自来请皇上前厅入席,三人同梅林里的众人簇拥着皇上到前院去了。
一桌八座,皇上上首,王伯安、梁攸、秦中和与两位太学的官员分宾主坐定。第一次与皇上同席,除少郡和太师外,都是拘束的很。
和福本是一直与皇上不近不远的跟着,眼下便照旧立在皇上身后。鲍硕道:“你下去与他们一起吃吧,这里不用你侍候了。”
和福十分为难:“可是,皇上怎能不用----”
鲍硕打断:“不用就是不用,这是在相府,懂吗?下去!”
少郡知道皇上用餐的规矩,尤其出宫时,他的饭食都要内侍试吃,丞相的餐宴,皇上是怕生分了。
她叫过兰湮在耳边吩咐几句,不大会儿,莺儿带着三个府里有头面的丫鬟,又给每人上了一套银质的碗碟。她们随后侍立桌边为皇上和大人们斟酒布菜,这些丫鬟们也机灵,几巡酒下来就掌握了大人们的口味,让几位客人吃的很随意,也放松不少。
与皇上同席,君臣自是彬彬有礼,酒也不会多喝。鲍硕两盅酒下肚,说道:“刚才我见赫英也来了,怎不叫他到这屋来,朕正想问他监察的事情呢。”
少郡是把赫英安排在这桌的,可他执意要与旧日同年一起,如今皇上发话,她乐的安排丫鬟去请,又上了一套餐具。
赫英来后正好凑满一桌,他给皇上简要叙述了近期情况,由此谈起了朝政,官员们话也多了起来。从整治吏治,聊到官员的腐化,自然而然就提到了教化改革,各抒己见。
鲍硕一言不发,偶尔笑着看一眼少郡,直到一顿饭用完,丫鬟们捧来洗漱用水、面巾。他擦着手对进来的和福道:
“让府里的管家在大厅备好纸墨,给那些今科进士们传朕的口谕。朕出两个命题,一是回答自己应考的目的是什么,这题不允许有冠冕堂皇的三张相同答卷,必须是真实想法。二是朝廷几经叛乱赈灾,入不敷出,朕想再次缩减官员的俸禄。问他们可有异议,或能替朕解决这一难题。一个时辰内必须交卷。”
然后对少郡道:“霍卿陪朕去你的书房,那茶还没喝哪,就边喝边等。”